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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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9
不知從何時開始,店長再也沒有露出過笑顏,鶯沫認真回憶起來,追根溯源的話也許是聖塔協會頒布封控令和隔離法以後,店長口中常常嘀咕著怨言,看那憂心忡忡的樣子彷彿末日將至。鶯沫亦聽到一些風聲,近日除菌隊總是大搖大擺地在走廊上巡邏,扯下一個又一個店面招牌,那些店的店長和員工像逃竄的老鼠一樣驚慌失措,悲號求饒,店長應該也在擔心店門口那個標明著大大的「47」的圓牌被強取吧。可是父親說過,公店是聖塔協會欽定的商店,在這裡工作的員工無論職位大小都算是為公家辦事,沒有說趕就趕的道理,而店長又在為什麼而發愁呢?
「喂,趕快吃完,不然被看到就麻煩了!」店長朝坐在店內深處吃午餐的鶯沫喊道。
他意思是萬一除菌隊路過這裡,看見有員工摘下面罩吃東西,輕則罰款十塔元,重則招致塔衛軍——不過照現在的局勢來看,除菌隊的地位似乎已經可以和塔衛軍相提並論了。其實不光摘面罩,連店門是否張貼抗疫的宣傳語也在除菌隊的管轄範圍之內,他們身著深藍色制服威震八方,人們對他們的恐懼似乎大過了塔衛軍。
鶯沫狼吞虎嚥將食物吃完,擦乾淨嘴巴,重新戴上面罩,那股頹悶的空氣又縈繞在臉蛋表面。雖然戴面罩的日子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但至今沒有誰能夠完全習慣這種感覺,大家都不想刻意去習慣,因為他們都在期待過幾天聖塔協會宣佈黴菌消失,生活恢復原貌。
「去把那幾箱貨點清楚。」
店長一聲令下,鶯沫乖乖走到他所指處開始數貨。門外響起厚重的腳步聲,有人來了,鶯沫聽得出那是店長的老朋友——對門的「46」號公店店長,他是個瘸腿的禿頭老人,走路的節奏明顯異於常人。
「喲!你來了!」店長諂笑道,「今天有碰到天使嗎?」
店長說的天使的全稱是「守衛聖塔的藍色天使」,這是不久前獨眼先生為除菌隊起的一個美譽,它被以特大號字體印在《聖塔週刊》的內封,很快便在聖塔上下傳開了。
「來了倆,說要給我店裡昨天新到的幾捆畫報消毒。」老人撅了撅嘴,壓低聲音,「畫報怎麼沾得了水……啊,我是說消毒劑。哎,全濕了,他們還不讓晾,說這樣會讓消毒劑失效。」
「然後呢?」
「然後?全廢了。他媽的!該死的火狐黴菌……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撐死再過一個月,咱們聖塔醫學部人才濟濟,我不信一個月還搞不定這黴菌。喂,所以啊,咱們能為抗疫做的事情也只有忍一忍了。」
老人有些急躁:「為了聖塔當然要忍,我也沒說拿消毒劑噴我畫報是壞事啊,你怎麼講得好像我對天使不滿似的……再說了,東區16號的那個花卉市場的店長才慘呢,嬌滴滴的玫瑰哪經得起消毒劑伺候,全他媽死了,損失了幾千塔元。」
「現在這個時候還敢從種植廠進鮮花的貨?」
「就說呀,腦子真是進水了,這簡直是『戰後叛逃伊斯克』嘛!」
「戰後叛逃伊斯克」是一句在聖塔里家喻戶曉的俗語,一般用來形容某個人在非常重要的事情上做出了錯誤決策,從而導致他付出慘痛代價,鶯沫常常聽長輩們提起它。不過俗語中的「伊斯克」令她長久以來頗為困惑,在她從小接受的歷史教育中,兩百年前伊斯克拉弗內戰爆發,士兵們在瓊宇尊王的英明領導下打敗了叛軍,而叛軍逃竄到了該俗語中的「伊斯克」裡,教科書上明確指出伊斯克早就已經滅亡了,當下並不存在,但滅亡的方式和具體時間又無從考究。傳說當初叛逃到伊斯克的士兵們以為能過上好日子,結果連年饑荒,民不聊生,難道伊斯克就是因為自然災害滅亡的嗎?可如果這樣,書上為什麼不寫出來呢?
店長搖搖頭道:「這有什麼,就當拿這幾千塔元去支持天使們抗疫了,能為聖塔效勞可是一萬個值得呢。」
「是啊是啊……」
「欸,你來了?先別進來,有沒有洗禮證明?」
店長口氣兀然變得嚴肅許多,明顯不是在和同輩講話,想必另有來客,那只有一種可能……鶯沫喜出望外跑出來,一看果然是小烈。他背著高聳而笨重的貨包,即使隔著一層黑黢黢的面罩,鶯沫也能瞬間認出他。
小烈遞交了洗禮證明後注意到鶯沫,興奮地朝她揮一揮手,本來幾小時前剛經歷過的恐怖課堂辯論令他深感後怕,但與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愉悅暫時壓下了這份餘悸,他現在只想卸下貨包和她好好聊一聊。
鶯沫把小烈帶進店裡後,站在原地磨蹭許久才說話:「這麼算來我們應該有……」
「應該有一個月沒見面了。」
「有嗎?我記得沒滿一個月。」
「總而言之就是很久吧。」小烈將貨包放在地上,從口袋裡拿出清單,他皺著眉歎一口氣——因為疫情的緣故,聖塔里的違禁詞又增加了,故而清單上化寫的符號也多了不少,因為沒有提前瞭解,所以如今看得雲裡霧裡。
「這火狐黴菌真教人厭,給我們憑空帶來不少麻煩,現在很多人都失去工作了。話說你的辯手考核沒受影響吧?又或者說進動力中樞的計畫……欸,你沒在聽我講話嗎?」
「啊……對,我在聽。」小烈的視線從清單上移開,「只是這單子上的字……」
「哦,這是前幾天新加的違禁詞。」鶯沫伸出手指在清單上比劃道,「你看這個半黑半白的五角星,它指的是『火狐黴菌』,還有這同心圓里加了個十字,它代表『除菌隊』,這像葫蘆一樣的符號則代表『消殺』。」
「這樣啊,所以原句是『因火狐黴菌肆虐聖塔,所有貨物均須接受除菌隊的消殺』。」小烈點點頭,「啊,對了,我還沒回答你剛剛問我的問題呢。辯手考核沒受到影響,至於動力中樞麼……你知道的,現在限制跨層,所以我的僱主千方百計給那些人塞了不少錢,他們終於同意了,不過這也許只有這一次。」
辯手培訓堂是官方扶持的培訓機構,即使普通學堂停課了,培訓堂也有力氣照常運行,畢竟辯手對於聖塔高層來講還是頗為重要的職業,必須保證每年有源源不斷的優質人才給這個職業注入新鮮血液。小烈此次被派來拿的貨主要是牛奶,聖塔的大型奶廠集中在第二層,第一層只有小型的私人養殖場,其生產的奶不論品質還是體量都不盡人意,消費對象主要為奴民;而從第二層運送過來的奶是備受認可的優質奶,消費對象是來自第二層卻滯留在第一層的公職人員,因此也是集市中不可或缺的貨物。
僱主在小烈臨行前特別強調要應拿盡拿,因為聖塔協會很可能不久後會徹底禁止跨層。但這明顯與民間傳言「一個月內結束黴菌,生活恢復正軌」的論調背道而馳,究竟該相信誰呢?
鶯沫看著從貨架上拿取牛奶的小烈,愣愣地說:「只有這一次?那還要多久我們才能再見面?」
「等黴菌消失以後吧,那時候不僅允許跨層,連封控令和隔離法都會被撤回。」小烈忽然覺得這也沒什麼好憧憬的,不過是恢復正常生活罷了,而自己的正常生活本來就很糟糕。
「小烈。」鶯沫的語氣有些凝重,「既然下次見面遙遙無期,有些話我想提前和你說。我知道你現在的窘境……說不定我能幫上你。」
「啊?」小烈微微一怔,抱著一堆牛奶盒子轉過身,「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我不需要別人的説明。」
「我沒辦法讓你進動力中樞,但是我有辦法幫你弄到第二層的暫居資格。」
驚愕之下,說不心癢其實是假的,小烈啞口無言,困惑又期待地望著鶯沫。
「當然不是現在,我……我會努力攀升,也許幾年後就能去公店的管理層任職,到時候我會以管理員的名義幫你寫介紹信,讓你過來當員工。我不知道這是否可行,但如果可行的話,你能等嗎?」
鶯沫所說的「可行」一方面指任職後是否能為小烈這麼做,另一方面質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拚搏到那個位置。然而為什麼自己會想到管理層呢?難道是因為西清?不,依靠西清是她絕不允許發生的事情,除非自己患上了譫妄症!努力工作直至成為管理員,這麼一來她似乎有人生目標了,只不過這個目標不是因為自己而誕生,而是因為小烈。
是時候結束在公店裡渾渾噩噩的偷懶日子了。
「鶯沫,可我無法給你帶來什麼。」小烈的口吻裡散逸著輕飄飄的悲愴。
「你能等嗎,小烈?」
「請你回答我,我……我該用什麼來交換呢?」小烈搖搖頭,「算了,我想先問你為什麼願意這麼做。」
「這對我也有意義呀,當上管理員也能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啊,我只是想要個上進的理由,你就當我在利用你為自己提供動力吧。」鶯沫流露出祈求的神情,「可以嗎,你能等嗎?」
西清那張令她厭惡的臉來回蕩漾在她的腦海裡,假使和他結婚,人生才是真正沒有希望了吧,她很害怕將來那天自己被某個巨大挫折擊倒後萬念俱灰,腦子一熱便同意了這門婚事。這麼說來,她在利用小烈這個結論似乎也不假,她也必須利用他,而對方需要做的只是點個頭。
「我會回報你的。」小烈說。
他心裡很清楚鶯沫的計畫對自己無效,明年的辯手考核必然失敗,彼時若無法進入集市轉為正式工,他就必須準備去服「車輪役」了——也許能再拖一年,可是這有什麼用呢?父親嘴上說可以白天扛塔,晚上複習,可真要做起來肯定非常困難,而鶯沫對這些情況毫無瞭解,自然信心滿滿。話到嘴邊,他蠕動喉結,把它們咽進喉嚨深處。
「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僅會為暫居資格回報你,還有你之前分給我的早餐,我不想虧欠別人哪怕一點點。」
「你說什麼啊?那點早餐我還會計較麼?別偏離主題,你到底同不同意?」
小烈感到腦袋灌滿了鉛,脖子像是裹滿了風乾的濃膠一樣僵硬,他艱難地點頭:「好。」
「太棒了,你聽我說,等你搬來第二層住的時候沒朋友,肯定會孤獨,到時候你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找我,我們可以互相依靠嘛,而且……」
「鶯沫。」
「啊?」
「你相信外面另有天地嗎?」
鶯沫一時語塞,半晌才開口:「外面?你是指塔外?塔外不是異域嗎?」
「沒錯。」
「喂,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呀?我記得以前你也莫名其妙提到過塔外,你不會想去新代國吧?」
「沒有,我……我想說的是,異域裡不只有新代國啊,我聽說還有眼海,還有荒境,總而言之,不論從東到西還是從南到北,都還有很多我們沒見過的、精彩紛呈的新鮮事物。」小烈之所以知道這些,多虧了《利伯泰德衰亡論》這本書,裡面批判式地提到了許多異域裡的著名地點。
「你別這樣,雖然你現在生活很拮据,但聖塔協會還是有給我們一切應有的保障啊,大多數人還是很幸福的,你不要一直掛念著外面。說實話,你這模樣怪嚇人的。」鶯沫畏怯地瞟了小烈兩眼,隨後又說,「抱歉啊,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你以後別這樣了,行嗎?」
「嗯。」小烈拉起貨包的拉鍊,「我已經超時了,該走了。」
「那……再見。」
不,還不能道別,鶯沫急迫地想說出一句話,這句話並不能延長和小烈相處的時間,但是她必須說出口。
「等等!」
「怎麼了?」小烈停下。
「一定要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