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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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23
「什麼都別說了,要是下次還這樣,你就直接給我滾蛋!」
即使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小烈仍慶倖只是被扣工資而免遭開除,用素陽以前的話來說,跑貨員是他積攢了八輩子福氣換來的職位,雖然薪資不比同層的送貨工高,但能夠去第二層還是頗值得羨慕的一件事。今天他一共收到了兩次「下不為例」的警告,一次是褚老師,一次是老闆,可謂十足倒楣了吧。
不過與鶯沫父親的邂逅更是令他心裡五味雜陳,回想起自己當上跑貨員的第一天,那時候初遇鶯沫,小烈對她的印象只是一個可愛溫柔的姐姐,也不曾想後來會碰見她的母親,乃至她的父親也來找自己。以往在第二層形形色色的見聞湧入腦海,以至於回過神後的他居然無法接受髒亂的第一層了,睜大眼望去,這是他的「老家」,可人們是如此邋遢,周遭的嘈雜景象是如此惹人厭,這裡沒有愛,五官所感盡是苦澀,他正是浸泡在這樣的苦澀之中出生並長大成人的。
現在是車輪的交班時間,結束了一天的扛塔工作,奴民們從大廳中央的交接室陸續走出來,他們肩上搭著拭汗的毛巾,健碩的雙腿用光了力氣,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慢彳亍。小烈穿過擁擠不堪的大廳,由於回家的車輪們數量太多,他很難撥開他們從中擠過去,只能老老實實地跟著,彷彿自己也是個車輪。車輪們身上的汗臭腐蝕著小烈的靈魂,與此同時,鶯沫的話又回蕩在耳畔,小烈緊緊低著腦袋,美妙回憶與醜陋視像相互撕扯著,這樣的痛恥比被陸瑔當堂諷刺的時候還要強烈一萬倍,他感到自己就要崩潰了。車輪們寡言少語,木訥呆滯,不斷因勞累而發出歎息和呻吟,小烈被絕望衝擊得頭暈目眩,不得已停止步伐,後面一個枯瘦黝黑的車輪猝不及防地撞上他,但沒有惱火,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這個人形障礙物一眼,繞開他繼續前進。
到了居住區,小烈在長廊上隔著老遠聽見了熟悉的嗓音,他知道父親又坐在十字交叉口和街坊們侃侃而談了。坐在老烈對面的汀伯朝經過自己眼前的車輪們打招呼,他年輕時也是一個能幹的車輪,憑藉這點資歷,許多年輕車輪都常常向他討教扛塔的經驗。他有三個兒子,如今退休了,比起老烈尚且過得自在,至少不用愁沒人養。
「嘿,你們看,他兒子回來了。」他高呼道。
大家都轉過頭看小烈,老烈一拍大腿,發出爽朗的笑聲,坐在他旁邊的奎叔也笑著和小烈打招呼。奎叔和小烈家的關係非常好,老烈要外出時通常都請他過來幫忙攙扶,久而久之兩人已然勝似兄弟。
「小烈啊。」老烈笑吟吟地望著走過來的兒子,「你總算回來了,快,先坐這。」
「奎叔好,汀伯好。」小烈說完又向周圍幾個不算熟識的長輩點了點頭,然後對父親說,「我坐這也沒話說,還是先回家吧。」
「哎,你這孩子……」老烈拉住兒子的手腕,「我剛和那幾位吹噓呢,說你回來會幫我按摩肩膀,你可別讓我丟臉啊。」
「嘿嘿!老瘸子,孩子不願意就算啦。」汀伯笑道。
小烈知道父親那點虛榮心:死了老婆,殘了雙腿,丟了工作,如今過得比誰都慘,唯一值得炫耀的只有兒子當上跑貨員這件事了。但跑貨員也算不上什麼厲害家什,只是運氣好罷了,於是他又向鄰里鼓吹小烈當上辯手是遲早的事,甚至有時連自己也信了,沉浸在兒子成為辯手的臆想裡無法自拔。總而言之,他自認為一無是處,將所有希望和憧憬都押在兒子身上,小烈不敢想像父親發現自己也是個廢物後信仰崩塌的樣子。
小烈走到父親身後,伸出雙手有節奏地揉捏他的肩膀。
「真孝順啊。」奎叔誇讚道,「話說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你擠在那些下班回來的車輪裡,我差點沒認出來。」
小烈心中一沉,剛想開口回答,不料父親又發問:「喂,給大家講講今天在培訓堂裡過得怎麼樣?學到了什麼?」
小烈猶豫幾秒,隨後用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老師教了我們豁免權,還有……還有選擇性就業政策,還有……」
汀伯忽然說:「欸,你老師有沒有講馬基利亞的暴亂啊?我今天剛在《塔外新聞》上瞅見的,在座的大夥知不知道?」
奎叔說:「馬基利亞的暴亂?你才知道?我一星期前就在《貴民郵報》上看過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沒有人關心小烈說了什麼,他們只是從自己能想到的任何人或物身上獲取樂子,然後露出滿口黃牙放聲大笑,僅此而已。小烈自知這一點,乖乖地閉上嘴聽他們繼續聊別的東西。
老烈驚奇地問:「現在居然還有暴亂?什麼原因吶?」
「聽說在罵自家政府呢,他們想脫離庚梭國的管轄搞獨立,我看多半是利伯泰德派去的間諜指使的。你們瞧,現在火狐黴菌傳得整個異域都是,奧斯切國都因為這個黴菌死了幾萬人了,大家躲家裡還來不及,他們倒好,閑著沒事幹在街上舉牌子溜達,要說沒有間諜拿錢收買他們,你們信嗎?」汀伯嘖嘖道。
老烈道:「庚梭國是異域強國,被它管轄有什麼不好?要我是馬基利亞人的話,我巴不得直接讓那破城邦直接變成庚梭國的領土呢。」
「所以說啊,一定有新代國的勢力干涉其中。」
「哼……」老烈氣憤地說,「本來疫情就夠嚴重了,還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他們是閑感染的人不夠多嗎?我看這些被新代國蠱惑的暴徒死光才好。」
「你還別說,前陣子政府軍用炮彈炸死了不少暴徒呢。」
「哈哈,那真是大快人心。」老烈拍手叫好,「不過那些暴徒這麼囂張,庚梭國為什麼不親自派軍隊去收拾他們?」
奎叔說:「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庚梭國現在忙著準備和吉蒙國打仗呢。」
「打起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汀伯說:「等打贏了,庚梭國的領土面積又會擴大好多。哼哼,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代國還是需要庚梭國來教訓他們啊。」
老烈搖搖頭道:「唉,我看當下最要緊的事是疫情啊,那些新代國完全不管這個火狐黴菌,放任它們肆虐異域……這樣的話,即使我們的藍色天使徹底消滅了聖塔里的黴菌,外面的也隨時會傳播進來。」
「他們像我們聖塔一樣搞個封控令不就行了?到頭來還是蠢嘛。」汀伯皺著眉抱怨道。
「對啊,要是那些新代國的政客都學習我們的防疫技術,這火狐黴菌在異域裡根本活不過七天。」奎叔的眼珠滑溜一轉,「欸,你們說他們國家有洗禮這個東西嗎?」
汀伯道:「有哩!我聽說很貴,他們洗禮一次要幾千塔元,我們才四塔元。」
「幾千?那裡真不是人活的地方!」老烈忿忿不平。
「在那些新代國,有錢人才能去清潔小屋洗禮,窮人染上黴菌只能活活病死。你看我們聖塔人人平等,大家都有面罩,大家都能洗禮,大家的手上都有聖刺。」汀伯說完笑嘻嘻地露處出小臂上的白色聖刺,「這都是生活在聖塔才有的福分。聽說過不了多久醫學部又會發明出對抗火狐黴菌的藥,到時候每人吃一份,黴菌怎麼也鑽不進我們的身子裡,我們就看著它們活活氣死,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來,奎叔豎起大拇指稱讚道:「老汀還是一如既往地幽默,沒讓你去給《流星笑話社》寫笑話真是屈才了。」
老烈趁機捧哏道:「寫笑話?我看那還是屈才吧,不如去宣傳部當辯手。」
汀伯擺手道:「哎,老瘸子,辯手豈是我想當就能當的?這機會還是得留給你兒子,畢竟念了三年培訓堂呢。」
「哈哈哈,借你吉言!」老烈享受到了滿足感,左右活動肩膀,支開兒子的雙手說道,「小烈,時候不早了,回家做飯吧。」
「哦。」小烈應道。
「等等,小烈。」汀伯叫住他,「伯伯是過來人,聽我一句勸導。現在好多年輕車輪都在埋怨戴面罩不方便扛塔,整天挑三揀四、怨東怨西,這樣成不了大事,你是要成為辯手的孩子,千萬別學他們,知道了嗎?」
奎叔嘲笑道:「你看你汀伯指導癮又犯了。」
老烈道:「話不能這麼說,老汀也講得對,聖塔協會讓我們戴面罩是為了保護我們不被黴菌感染,那些年輕車輪成天說呼吸不暢,好像聖塔協會想害他們似的。我們偉大的聖塔協會要真想讓他們被憋死,為啥不叫他們全天戴面罩而只是工作時候戴?因為工作的時候人多容易感染嘛,這麼簡單的問題他們都想不明白。等哪天真要求必須全天戴了才能說明聖塔協會想害人,但你們看這可能麼?再說現在面罩也不貴,原本三塔元,醫學部怕我們第一層的塔民買不起,還給我們降價到一塔元,這大恩大德夠那些年輕車輪感激十天十夜了。」
汀伯得意地翹起二郎腿,指著小烈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時刻勤奮,千萬別沾上懶氣。」
「知道了,謝謝汀伯。」小烈道。
老烈欣慰地點頭:「好了好了,回家做飯吧。」
終於擺脫他們了。小烈沿著走廊向裡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淡,但四周依舊喧囂不已,天花板上的吊燈變暗了許多,這意味著夜晚的到來——等燈光完全消失的時候就是深夜了。小烈眼前所見的人與物與往常別無二致,光膀子下棋的人,吸溜著鼻涕畫報的孩子、坐著布棚門口織布的婦女,唯一的不同無非是有些人戴著面罩,雖然聖塔官方只要求工作時戴,但大多數塔民因為害怕感染黴菌還是自覺地全天佩戴,但小烈知道他們害怕的不是病痛,而是感染後所面臨的隔離,一旦家中的壯年男丁被抓去隔離,整個家也就失去了支柱。
可感染黴菌到底是什麼感覺呢?雖然黴菌的恐怖事蹟流傳於聖塔各個角落,每一個人都誠惶誠恐地做足了防護措施,可小烈身邊的沒有一個真實病例,也未有人因此被隔離或者抓捕,那些故事似乎永遠存在於雜誌上。感染火狐黴菌的具體症狀是無力和頭暈,可即使沒有感染,正常生活中也可能因為過度勞累出現這種症狀不是嗎?比起幾十年前的鼠疫,這個病的感病症狀似乎無傷大雅,真的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嗎?小烈又低頭看了看手臂上的聖刺,這東西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紋身,大家都說它會因為染病而變黑,他卻始終半信半疑。
小烈從口袋裡拿出幾小時前端良送給自己的面罩,用手指仔細摩挲著那光滑堅硬的表面材質,比起佩戴它,他更想收藏起來,這麼個高級貨可不是在第一層能尋見的。同時他還要準備用來償還的新面罩,這很讓人傷腦筋,他很不情願多花一分錢,更何況這是意外事件。
馬上要走到家門口了,小烈忽見素陽站在那裡,看起來像是在等自己。估計又是來發牢騷的吧,他心想。自從火狐黴菌爆發導致徵兵拒收新兵,素陽那當上塔衛軍的計畫徹底幻滅成泡影,他便變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抑鬱者,隔三岔五來找小烈傾倒苦水,可每次都只是乾巴巴的無病呻吟。
「小烈……」素陽的聲音哭哭啼啼,臉上卻又沒一滴眼淚,「你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你呀,還沒從悲傷中緩過氣來嗎?」小烈拉開門簾,「進來說吧。」
素陽跟著小烈進入布棚,找了個矮凳坐下,委屈地說:「我知道成天來找你把你弄煩了,可我真是無處可去,沒有其他朋友願意聽我傾訴了。」
「我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但你要振作啊。」
這真是廢話,小烈暗自揶揄。現在這種艱難局勢,誰能振作得起來呢?他自己也對未來一片迷茫。面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他也只能裝作看淡世事的賢者安撫對方了,儘管這不會有任何效果。
「小烈,我也想像你一樣當上跑貨員,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別提了,我今天差點被開除,你以為我過得很好啊?」
「我……我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我不想當車輪啊!黴菌爆發以前,我每天都在盤算如何做入伍介紹,每天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服役訓練鍛煉身體,那段時間我做夢都是穿著塔衛軍制服在聖塔里巡邏,可現在……都毀了……都毀了……」
「素陽,現在已經沒有塔衛軍巡邏了,他們都被藍色天使代替了。」
「你是說除菌隊……讓我加入除菌隊麼?那些都是醫學部的人,我對醫藥一竅不通,加入他們就更不可能了。」
「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建議,只是希望你能看開點。」小烈歎了口氣,「我該去做飯了,不然等會兒我爸又要嘴碎。」
「你呢,小烈?你對未來的計畫呢?」
「我?」小烈陷入沉思。
素陽抓住小烈右肩,十分嚴肅地說:「我記得你提到過動力中樞。」
「哼,那個啊。」小烈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你看現在的封控令那麼嚴,計畫肯定也落空了啊,我最後也還是當車輪的料,什麼辯手考核,那是我父親單方面的癡心妄想罷了。」
話音剛落,布棚外突然一陣喧嘩,密集錯亂的腳步聲席捲而來,伴隨著驚恐的尖叫,兩人察覺到不妙,立即打開門簾探頭張望,誰知跟拄著四腳拐回來的老烈和攙扶著他的奎叔撞個正著。
「哎唷!」老烈猛地後仰,倒在奎叔懷裡,奎叔慌忙扶起他。
「爸,你沒事吧!」
「烈伯伯!」素陽也幫忙扶著老烈進布棚,「奎叔,外面怎麼了?」
「嚇死人嘍,嚇死人嘍……」將老烈安頓在床上後,奎叔拍拍胸口說道,「今天不知道啥時候出了個反聚集法,說是不能在公共場合聚集,否則就要被抓起來。」
「啊?」
奎叔張開雙臂,四指朝前併攏:「他們說為了阻斷火狐黴菌的傳播管道,公共場合裡任意兩個塔民不能在這個距離內停留超過十秒,超過的話就按違反反聚集法論處。」
「誰說的?」小烈問。
「一群天使跑過來說的。」
「那這……」小烈瞪大眼睛,顫抖著吐字,「工作怎麼辦啊?」
「不知道,沒說。」
奎叔說完,四人都愣在原地沒聲兒了,這是真真切切會嚴重影響到他們每一個人的法令,甚至所有塔民的生活都會因此出現致命劇變。過了許久,大家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盯著地板發呆,他們的內心被恐懼統治著,外面的紛亂和吵鬧皆與他們無關,現如今最重要的問題是:接下來則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