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不該收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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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2
有一陣子班上的女生之間,颳起了「交換日記」的旋風。有倆倆一組,也有以更大群體參與的,進行著輪流書寫日記,並定期交換的交流活動。
日記內容隨意,沒有傳遞資訊的功能性,基本上就是日常發生的大小事,單純的情感交流——而那正是她最無法理解的形式。
柳思堇反感任何與「寫信」類似的行為。
不,說反感還太婉轉了。
——是厭惡。
別說是日記或信了,柳思堇連聯絡簿都懶得寫,甚至上課時也從未傳過小紙條。對她而言,哪怕只是多麽無趣的閒聊,也是變相在表達自我,而跟外人談心,如同裸上身一樣赤裸,毫無安全可言。
在這個情感認知不成熟,關係極易分崩離析的年紀,真的有人能完全共感地理解另一個人嗎?
柳思堇為這個疑問,果斷打了個叉。她的心中有個假惺惺排行榜,專門名列一些假好意的經典台詞,像是如果有人老是說「我懂妳」,很可能只是為了博取共鳴,賺一些對自己有益的好感度。
「所以,我們一起寫這本栽培日記吧?」
而「我們一起」的句型,更是遙遙排行TOP3。
柳思堇對種植的熟練,已達到不需記錄的程度。光憑每次觀察看到的結果,即可做出對應的調整,所以,她根本沒必要寫新手專屬的栽培日記。
照以往的標準,只要婉轉拒絕即可。
她早在短時間內擬好說詞,說學姐妳可以自己寫,我可以幫忙查看等等。但不知為何,一盯著巫祈海如潭水般幽靜的瞳孔,柳思堇便像中了無法說「不」的巫術。
最終,等到回神後,柳思堇的手中,已安然躺著那本精緻的交換日記。
「那我們每週三交換一次。」巫祈海微微笑著,繼續規範細部的規則,「至於交換地點的話,我可以去妳的教室找妳。」
「⋯⋯拜託不要吧。」柳思堇無奈地皺眉,「要是學姐妳突然出現,一定會引起騷動,這樣我可能會直接被大家熾熱的眼光給燒死,請饒過我⋯⋯」
巫祈海歪頭,眨巴著眼,「跟我一起不好嗎?」
「呃、也沒有不好,這也不是學姐的問題,是我自己——」深怕讓對方不悅,柳思堇支吾地表達想法,「總之——我覺得交換地點還是在這吧,沒人的話比較⋯⋯安心?」
巫祈海緩了幾秒,像是相互交換條件,再度提出一個訴求,「那可以一直來神聖莊園嗎?」
才不——
「可以。」
該死啊啊,為什麼無法說不啊——
「⋯⋯這些幼苗跟花圃需要定期澆水,基本上我每天都會來巡一次。」因再度鐵口答應,柳思堇索性繼續往下講,「學姐有空再來就好,怕學業跟⋯⋯工作?哦,太忙之類的。」
「我也想每天來。」
「欸?不用勉——」
「柳思堇。」巫祈海突然向前,抓住柳思堇捧著日記本的手腕,「我想每天都來。」
——有這麼喜歡花嗎?
不得不說,巫祈海對此積極的程度,確實破天荒般出乎意料。微涼骨感的指節,蓋在滾燙的肌膚上,莫名有股消暑的寒意,柳思堇眼神飄移,努力策動遲鈍的腦袋運作。
既然早已默認頭號社員的存在,也無法辜負巫祈海眼中的澄澈,柳思堇最終無奈地開口,「那,學姐想來就來吧。」
聽到滿意的答覆後,巫祈海緩緩收回手,同時用餘光瞥向顯示來電的手錶。
柳思堇沒察覺她細部動作,逕自彎身拿起工具返身,「好了,我們就趕緊收——」
「⋯⋯我得先走了。」
巫祈海尾音漸弱,柳思堇並沒有聽清,便顧自向前行,直到聽見身後毫無動靜,她才不明所以回頭,「學姐,怎——」
看著眼前空蕩的天台,柳思堇停頓整整五秒鐘後,便拋下工具,像暈車數小時終於抵達休息站的旅客,狂奔去洗手台爆吐。
是因為不想收東西才先走的?靠,感謝人類天生的惰性,讓我逃過一劫——
自從巫祈海拿出日記本後,花吐症的嘔吐感就更為猛烈,甚至好幾度湧上喉間,數度逼近臨界值。柳思堇幾乎是用盡洪荒之力,才能一次次將它壓下,不讓自己在巫祈海面前出盡洋相。
「嘔噁——嘔——」
她往水槽一望,果然吐出的又是花瓣,而且數量更多了。柳思堇吐了長達半小時,幾乎感覺把五臟六腑吐乾淨後,才終於平息,像是被吸盡水分的果乾,乾癟癱軟在地。
『RIP,思堇,下輩子要成為一個勤勞的人哦。』
「⋯⋯幹,我還沒死好嗎⋯⋯」
對於花精靈不留情的毒言,柳思堇已無力回嘴。將混沌的嘔吐物整理完後,她重新回到花圃旁,恍惚盯著新的育苗盆,以及放在一旁的日記本,對於事態發展至此,感到強烈違和。
短短兩天內,她的人生睽違已久,再次出現振幅較大的波動,且全與一個本互不相干的人物有關。
如果是常人的話,會覺得這是命定的好轉吧?會感嘆著苦盡甘來,同時替自己感到委屈吧?
但,柳思堇並不這麼想。早在八年前,她就替自己好好訓了一課,任何看似平凡快樂的安排,都有可能因為一個無心的選擇,在下個瞬間變調崩盤。
——沒錯,要毀滅一段人生,是很容易的。
嗡嗡——
口袋傳來一陣的震動,猛地打破她與育苗盆的交流。柳思堇遲了半晌,連來電者都不看地接起。
『⋯⋯姐,妳這週末會去找阿嬤吧?』
耳中傳入柳思宇明顯壓輕,且帶有迴響的嗓音,一聽就是在下課途中跑去廁所打電話。
柳思堇將手機用肩膀夾著,一邊彎身撿起日記本,「哦,會啊。」
『那姐可以去藥局買止痛藥帶去,我上次去的時候,覺得阿嬤好像有點頭痛,夏季還是有流感的,怕阿嬤吹海風感冒了,如果真的不妙就帶去醫院。』
「好。」柳思堇瞇起眼,「把錢轉到我帳戶。」
『⋯⋯靠,我知道啦,掛電話後就轉。』
「就這樣?」一陣強烈睡意襲來,柳思堇打呵欠,「我好睏,要睡個午覺——」
『姐。』
「哦?」柳思堇瞇起睡意惺忪的眼,「交男朋友了?恭喜。」
『沒有好嗎⋯⋯為什麼每次我一開口,妳就這樣問啊?』
「這是妳姐打招呼的方式,一種風格。」柳思堇走到天台陰影處,席地而坐,「所以?幹嘛?」
柳思宇吞嚥口水的聲音,黑白分明。
『⋯⋯今年的忌日,妳會來嗎?』
搞得她也差點被口水噎到了。
原本籠罩的睡意強制驅散,柳思堇緩緩睜開眼,心想要是風能擋住這句話就好了,可惜它像是一塊石子落入湖水,已製造了無限的漣漪。
一時間不願回答,柳思堇下意識移動手指,懸在結束通話的按鈕上。
『——姐,不要掛電話。』
只可惜,一切都早被預測。沉默些久後,柳思堇才平淡回覆,「⋯⋯我再看看。」
『妳已經這樣說好幾年了。』柳思宇輕嘆,語氣間充滿擔憂與惋惜,『姐,那件事,真的不是妳的錯⋯⋯妳不需要有罪惡感,讓自己付出任何代價。』
——罪惡感嗎?聽起來挺中二的。
對於柳思宇成千上萬次的安慰,柳思堇早已木然。她知道比起罪惡感,一直沉澱於心中的,是更為複雜,難以名狀的情感綜合體。
「⋯⋯思宇,事實就擺在那裡。」柳思堇靠在牆上,抬頭望著一如繼往的藍天,她嘗試平淡以答,指間卻不自覺圈緊,「如果,我當時把那封信先拆開來,讀懂後直接報警,沒有跟笨蛋一樣興沖沖轉交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姐,所以說,就算這樣也有可能阻止不了——』
「可以阻止的。」
『這不是唯一的可能,那個人真要下毒手的話,肯定還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
「——我可以阻止的!」
越演越烈的辯駁,像是引爆身體裡的地雷,柳思堇反射性抬高音量,急遽上升的心律讓呼吸混亂,甚至勾起氣喘的發作的預兆,「我⋯⋯明明可以⋯⋯讓爸爸媽媽不被⋯⋯燒死⋯⋯的⋯⋯就是因為我⋯⋯我⋯⋯咳——」
聽見粗糙的喘息聲,柳思宇慌張地大喊,『姐?還好嗎?有帶吸入劑吧?快點拿出來——』
嘟——嘟——
無計可施,還是強制結束通話了。
將手機拋到一旁,柳思堇緊貼著牆面,迅速抽出吸入劑使用,同時大口調適著呼吸,很快的症狀便減退,氣息逐漸歸於平穩。
隨著年紀增長,她也曾客觀地想過,要是當初真化解了,悲劇也有可能用另一種方式出現。但那些都只是自我慰藉的想法,四處漂泊發散的惡意,最終如果沒歸咎在其中一人身上,只會永遠無法接受事實。
所以,柳思堇乾脆一攬所有的罪惡,成為宣洩的標靶。只要怪罪自己的話,一切就會好過很多。
能順利呼吸後,柳思堇再次望向手邊的日記,精緻的印殼封面上,早已用工整的字跡,寫下「神聖莊園栽培日記|記錄員:柳思堇&巫祈海」,充分顯現了對方的殷切期待——但此刻的她,仍然深深無法理解。
閉上雙眼,彷彿還能看見當時的畫面。一雙粗糙滿是燒傷的手,輕拍自己的頭後,拿著一封上頭貼滿水鑽與卡通貼紙,散發香水味的信件。
「這是給妳爸爸媽媽的信,今晚幫叔叔轉交的話,就給妹妹糖果吃哦——」
柳思堇反感任何與「寫信」類似的行為。
正因為她在八年前,曾收了一封不該收的——
縱火預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