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巫女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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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2
『——祈海小姐。』

巫祈海最討厭的,就是在學校看見來電通知。

如果是午休或下課期間,還不至於如此焦躁,可偏偏在與柳思堇獨處時出現,如此明目張膽地違反規則,簡直一腳踏進了她的雷區。

「⋯⋯有何貴幹?」所以接起後,巫祈海自然沒什麼好口氣,甚至特別強調話尾的重音,「最後一個字,是我現在的心情。」

『非常不好意思⋯⋯如非緊急,我絕會遵守規則,不會在這個時機來電。』像是早有預料對方的反應,通訊端的男子聽來唯諾,把算儘速報告,『是這樣的,今晚有個派對,老爺邀請您一起共進晚餐。』

「替我婉拒。」聽見厭惡的關鍵字,巫祈海眉頭緊皺,「不,是狠狠回絕。」

『祈海小姐。』這預料中的答案,讓男子語重心長地勸說,『您這個月已經回絕十次了,給人觀感不佳。』

「我不在意他的觀感。」巫祈海走在空無一人的後校舍廣場,腳步加快,「我不想成為那些政商名流朋友的玩偶,我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祈海小姐,據我所知,您今年的修行早就結束了。』男子不願放棄,更加賣力地陳述事實,『您已食下超過百朵花,理當不需再進食,接下來只要靜待年底的法會來臨,就能完成今年度的奉獻值。本派系的成員,都會樂見此局面的。』

「⋯⋯這種枯燥的結果,不在我的計畫內。」巫祈海眼神冰冷陰森,嗓音也逐漸變得沙啞,「我需要柳思堇那朵花,才能藉此證明,我比其他派系的垃圾們還要高等。」

『祈海小姐,就算不是柳思堇,也還有其他——』

「不,只有她。」巫祈海一口打斷,隨後迎來停頓,「只有替她刪除那段記憶⋯⋯我的存在,才是有意義的。」

『祈海小姐,您這樣只是顧及私人情感,沒有將我們的——』

「閉嘴吧你,滾。」

巫祈海一鍵掛斷後,更是直接將手機關閉,強行阻斷所有通訊。

天外飛來一筆的通訊收尾後,象徵社團活動結束的鐘聲也響起了。在一片迴響中,巫祈海抬頭看了眼遠處的樓頂,遲了一會後,才繼續邁開腳步遠離。

她知道,只要脫離上學時間,自己就得以不同的身份而活。

接近主要校舍前,乘著夏季的薰風,巫祈海熟練地讓原先冰冷的表情,逐漸恢復溫度。使她進入校舍後,就能戴上毫無破綻的面具,與任何一個前來問好的人,皆以最甜美的笑容回應。

——臉都要抽筋了。

嘴角的弧度,眉眼的曲度,整體的儀態等繁複細節,都是她精心調整過的——或者說,是被教育而成的。

在外界眼裡,這或許是不值一提的犧牲,多數人面臨此種狀況,都會為了能繼續過富有的生活,篤定選擇「扮演」一個大家閨秀。

畢竟,只要按照所有制定好的原則,像個被操控的木偶般行動,過著無法自由掌握的人生,變相不是省事許多嗎?

從清楚認知到身處的立場後,巫祈海便立刻學習到一個社會價值觀:任何事都是一體兩面的,有得必有失,而自己獲得了乍看良好的家世與資源,犧牲的卻是普通人能輕易辦到的日常。

——比如說,種花。

家族認為花是聖靈的產物,凡人栽種的花朵與野花,皆是庸俗不潔的存在。而嫁入巫家後,母親也同樣被困於制度之中,只要在宅邸中種花的話,便會立刻遭傭人清除,同時受到唾棄。

儘管如此,巫祈海仍不認為人類栽培的花朵,會是如此罪孽深重的存在。

在她模糊的兒時記憶中,曾見過一片最美好的花海。

這一生中,她幾乎不能獲得決定權,唯獨種花這件事,是可以讓自己做主,並能得到相應回報的。

只要澆花與曬太陽,獲得妥善的照顧後,花就會將它的感謝,用華麗地綻放來報答——如此純粹不過的事,令她十分嚮往。

順著放學人潮,來到校門口後,巫祈海立刻看見一台顯眼的黑色名牌轎車。她本想掉頭離開,但眼前的車窗卻立刻搖下,並有人探出頭來。

「小姐,請上車吧。」車中身穿黑色西裝的青年,滿是歉意地低頭,「剛才是我太踰矩了,向您表達歉意。」

「⋯⋯江卓文,你最好別再犯第二次。」

巫祈海輕嘆氣後,在身後隱約能聽見的議論聲中,最終打開車門,迅速進入。

雖然除了進車以外,別無其他選擇。在巫家的體系中,是不可以親自上下學的,一定得由人專程接送,而江卓文的存在,雖掛著「助理」的美名,真正的名義是「監督者」。

距離學校與位於郊區的住處,車程約一個小時,一路上巫祈海本該闔眼休息,但今天卻無法入眠,一邊按著胸口,一邊恍惚地望向窗外。

而時刻用後視鏡確認的江卓文,立刻察覺異樣,「小姐,不舒服嗎?難道是過度進食的問題⋯⋯」

「並不是。」巫祈海給了一個眼刀,「我這幾天沒睡好,只是有點頭昏。」

「好的,我順路去買藥。」

「不了,我要直接休息。」巫祈海環起手,「所以再次聲明,今天晚上的舞會,我不會去。」

「⋯⋯明白了。」江卓文扁嘴後,恭敬地點頭,「我會再轉述給老爺。」

江卓文就是太聽命行事了,而這種家畜似的乖巧,著實讓巫祈海感到厭惡。雖然只要強力提出異議,還是能像這樣得到妥協,畢竟在階級的食物鏈中,自己還是站得比對方高了些。

結束這段令她煩躁的話題,沉默將近一半的時間後,等待最後一個彎道紅燈時,巫祈海輕聲開口,「之前讓你調查的事,有結果了嗎?」

江卓文明顯遲了半拍,「⋯⋯請問是什麼事?」

「少裝傻,你騙不過我。」巫祈海將電子菸拿起,輕吸一口後,看穿一切似地瞇眼,「調查柳思堇過去的事。」

「小姐,這等等再——」

「現在就說。」完全不給人餘地,巫祈海加重語氣,「並且毫無遺漏,鉅細靡遺告訴我。」

伴隨嘆氣聲,江卓文同時字字清晰地回報,「⋯⋯柳思堇家鄉為花蓮,父母曾在山丘上擁有一座觀光花園,並在當時頗受歡迎,只是——」

燈號切換,江卓文立刻踩下油門前行。

「在八年前遭人縱火損毀,而柳思堇的父母也身亡。」

如此簡潔概要的直述,讓巫祈海面露遲疑,不自主口乾舌燥,「⋯⋯犯人找到了嗎?」

「找到了,是當地同為花園業者的中年男子,當時的判決為有期徒刑,關7年交罰金就能出獄了。」江卓文繼續平靜闡述,「無法判定死刑的原因為,嫌犯躲過所有的監視器,並主張只是意外將未熄滅的香煙拋入現場。」

「這太荒謬了⋯⋯」巫祈海立刻抓出問題點,「沒有其他證人,能指稱犯人說謊?」

「是有的。」江卓文望向後視鏡子,與明顯產生動搖的巫祈海對望,「證人就是柳思堇。」

不曉得第幾回的空氣凝結,使巫祈海不自主握緊手中的煙管。

「⋯⋯在開庭紀錄中,柳思堇曾說過她從犯人手中收到一封信,並要求她當晚轉交。」瞥開視線後,江卓文安穩地行駛著,進入大樓的停車場,「那是縱火預告信,預告時間為晚上四點整,幾乎是柳思堇國小放學時間——所以,在將柳思堇送回位於市區的家中後,父母因心急,便立刻驅車前往花園,試圖撲滅火勢不及,因而身亡。」

「⋯⋯那封信呢?」

「被柳思堇的父母拿著,一起燒毀了。連灰燼都沒有找到,無法復原,不足構成證據。」

隨著車體停止,周遭也變得寂靜,只剩下江卓文平穩的嗓音,「喪親後,柳思堇與弟弟柳思宇由阿嬤扶養,到處投靠,最終被兩方遠房親戚收下,才北上生活,而阿嬤回去自己的家鄉瑞芳,目前獨居中。」

儘管已經解除門鎖,巫祈海仍沒有立即下車,只是在後座上沉思。

「祈海小姐,我一開始不願意說出口的原因,想必您也很清楚。」江卓文將一切看在眼裡,一邊將周遭整頓著,一邊囑咐,「柳思堇的心中,是最為純粹的痛苦與悲傷,而這對追求花朵品質的『花巫』繼承者而言,是十分覬覦的存在。」

巫祈海目光一抬,充滿戾氣。

「但如我前述,繼續食入的話,您的肉體將會無法負荷。」江卓文下意識迴避對方的低氣壓,「我知道您因女性的身份,被家族中看低感到不平,但無論如何,本派系的繼承者還是您,只要繼續穩定奉獻值,撐過今年後就能——」

「我明白了。」巫祈海終於動作,一口打斷後,強行推開車門走出,「謝謝你如實陳述,我會讓父親加薪的。」

「等等,祈海小——」

砰!

隨著關門聲於停車場內不斷迴響,巫祈海乘著一股混合汽油味的熱氣行走,灰色眼眸中的情緒萬縷千絲,像是因石子泛起漣漪的湖面,既哀傷又堅毅。

她伸出掌心湊近,肌膚彷彿還殘留著夏堇的香氣。巫祈海曉得,不管柳思堇的過去為何,至始至終,自己的目標都沒有改變。

巫祈海必須得到柳思堇,無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