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迴─SIEBEN─ 殘影─AFTERIMAGE─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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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07
  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這裡連光也會被吞噬。無盡的黑暗,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彷彿是一切的終結,也可能是一切的開端。

  少女感覺到自己站在漆黑的水中,水如泥濘般黏稠,似是不讓她前進到任何地方;她隱約聽到從遠方傳來一些熟悉的聲音,像迴音一樣在黑暗圍繞,但她記不起是何時的事。


  「來,跟我一起回去吧。」


  聲音越來越清晰,少女不期然望向身後,卻不見任何人。眼前只有黑暗,但她隱約從聲音中見到光芒──柔和的雪白,和清澈的水藍。

  一切都很模糊,她很熟悉那把聲音,卻無法記起更多。

  她往聲音的方向徐徐走去,泥濘般的水拚命地拉著她,不讓她前進,但少女心意堅定,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那把聲音、那道光芒是她重要的事物,她得拿回來──就是這句話,驅使她不停下腳步。

  她往聲音的方向伸出手,似是想抓住光芒;慢慢的,她的腦海開始冒現更多的顏色,翠綠、墨綠、深褐,這些光芒緩緩組成一幅畫──她看到自己正坐在某個樹林裡。

  「來,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抬頭,看見那道懷念的水藍光芒。雪白的柔光遮掩了她的臉容,光芒向少女伸出手。她遲緩地看著那身影,記不起她是誰,記不起這裡是哪裡,就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她那在黑暗中的身體緩緩伸出手,向著那道水藍伸出手。水藍輕輕接住少女的手,光芒似是對著她微笑,少女正要起來時,背後突然傳來被長鞭打中的刺痛。

  「啊!」

  她不支倒地,在尖叫出聲的同時,黑暗一下子被突如其來的白光粗暴地驅走,所帶來的刺痛令少女久久睜不開眼。待光芒減弱、痛楚消去,她慢慢睜開眼,發現自己被吊在某大廳的半空,雙手被兩條皮鞭緊綁。前方的玻璃窗雖然是巨大,但冬日微弱的陽光不足以照亮廳堂的每一角;灼熱的疼痛遍佈全身,彷彿全身都以痛楚組成般,身體發出的哀嚎幾乎要淹沒她那不穩的意識。這個感覺十分熟悉,但她頭腦沉重,一時間回想不起來。

  「你在發甚麼呆?我要你回答我,為什麼沒有跟指示做?」

  這時,從下面傳出一把女聲。她俯望,只見一個身影,她的長髮顏色跟剛才在模糊中看到的冰藍一模一樣。

  少女視線模糊,但隱約看到她手上正握著一條粗大的水鞭。

  「我不是叫你要解決掉那個火龍小子嗎?為什麼他可以活著離開的?」

  火龍小子?少女完全不明白她在說誰,腦海裡只隱約浮現出一道金色。

  「我、我……」少女認得出是自己的聲音,那聲音虛弱又沙啞,不絕如縷。「覺得不用過快行動,可以先張望……」

  未說完,一鞭清脆地打中她的腹部,力道之大,令少女一瞬間沒法呼吸。「誰批准你駁嘴了?張望?禍根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少女只聽見一聲冷笑,接著兩手手腕被兩根冰柱狠狠刺穿。粗大的冰柱貫穿傷口後,隨即化成碎片消失在空氣裡。那身影沒有再施行任何刑罰,任由少女與生俱來的自癒能力促使傷口癒合,似是在享受她在自癒過程中會感受到的痛苦。

  殺了他,我就不會受這些苦……為什麼當初我會留他一命?

  在無盡的疼痛裡,少女意識薄弱,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她藉著痛覺讓自己清醒,並咬口切齒地去回想。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直至與您相遇,就覺得我也是被愛的。」


  漸漸地,四周開始出現一把聲音。這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盤繞。是誰說的呢?她認不出聲音的主人,但那句話十分熟悉,每一字都響徹她的心靈。

  如果你愛我,那就來救我吧?不能吧?你明白這些痛苦嗎?這句話,只是不諳世事的人所說出的糖衣毒藥而已!

  無盡的痛苦令她的心萌生恨意,從心底想握殺那把聲音,好幾次伸出手想親手捏碎它,但每次都在下手前的瞬間停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傷口總算復完,如火燒般疼痛的痛覺也緩緩散去。少女張開眼,看不見那冰藍的身影,也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完結了嗎?她鬆了一口氣。比平時來得快,是我的錯覺嗎?

  「莉諾⋯⋯啊!」

  正當她一如以往,打算叫最信任的女僕為她鬆綁時,一件尖銳硬物粗暴地撕開她的背部,刺穿她的胸膛。

  她強忍痛楚低頭看,只見自己的鮮血染滿漆黑的槍頭,並滑落到傷痕纍纍的肌膚上,再滴落到純白的地面上。每一「滴答」聲,都好像是她的死亡倒數。

  「你以為懲罰會就此完結嗎?」少女的身後傳來愉悅的笑聲。「怎麼樣,快將抓到希望時才被拉進絕望的感覺,很棒吧?」

  原來身影從沒離開過,她是故意走到少女看不到的背後,再抓準時機,以長槍給予一個狠毒的反轉。

  「明明是個人偶,居然斗膽獨自主張,並搞砸我的計劃,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你,讓教訓烙印在心中──」

  一聲輕笑過後,本來插在少女身體的長槍突然高速離開她的身體。

  「啊──!」彷彿要把身體撕裂開去的痛楚瞬間化成巨大的哀號,響徹充滿血腥味的空間。少女覺得自己離死亡不遠,多次覺得快要超越生死之線,但強大的自癒能力卻總是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生和死不停地拉扯著她,令她生不如死。

  救、救救我⋯⋯

  少女以僅存的意識,在心中向人呼救。

  我不想死,只想一切結束,就算是誰都可以,請救救我──

  腦海再次飄出一道柔和的金色。「救救我⋯⋯」少女氣若游絲,求救的聲音小得連自己也只能勉強聽見。

  「嗯......感覺還不夠深刻呢。」可是她的求救卻沒有傳達給任何人。身影的輕笑猶如惡魔的奸笑。「那就用這個來作結吧!」

  少女勉強睜開眼,只見剛才穿過她身體的粗大長槍分裂成十數枝較幼的長槍,矛頭全部畢直指向她的胸膛。

  不、不要......她已經預想到之後需要承受的痛苦有多大。

  「哈哈哈哈,墜落吧!」伴隨著笑聲,停留在半空的長槍們悉數射向少女。時間突然慢了下來,少女雙手被綁,只能睜眼看著染有自己鮮血的漆黑尖矛觸碰到肌膚──

  「不要啊──!」

  布倫希爾德雙眼猛然睜開,額頭流著冷汗,嘴巴一開一合,不停地喘氣。

  她剛才好像跟夢裡的少女一同高呼,但記不清楚,現在包裹她全身的只有那些驚恐,以及痛楚。

  剛才夢境裡的情節依然歷歷在目,胸膛、手腕,以至雙腳所受的痛楚都仍然殘留在她的神經裡。她不禁揭開衣袖查看,疤痕早就因為強大的自癒能力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映在眼前的是雪白的肌膚,但她看得到的是那些因鞭打而留下的血痕,和令人怵目驚心的穿洞傷口。這時,她身邊有些東西走過,引起了她的注意。

  只見一隻小白狐緩緩走到她的身邊,安靜依偎在她的膝旁,安甜進入夢鄉。

  這裡是……一定是另一個夢吧?

  因著白狐的出現,藍髮少女的焦點得以轉向四周。她不敢相信自己這刻所看見的一切──只見自己正坐在某處草原上,頭上有藍天白雲,身邊有清涼微風,彷彿正身處世外桃源。小白狐的睡姿是如此安寧而甜美,似是因為在精靈女王的身邊而感到安心;但布倫希爾德看到這一切,卻是雙眼睜大,瞳孔裡流露的是驚恐,並像隻受驚的小貓般跟白狐拉開距離。

  不⋯⋯她不停在心中呢喃。別再用甜美的夢來騙我⋯⋯這一切都是虛假的,我身處的世界不是這樣子的!

  她仍未能從夢裡被虐打的回憶回復過來,那些影像不停在她面前閃現,血腥和風的氣味形成強烈的對比,在少女的腦中互相對抗並排斥。我只是在另一個夢境而已……她不停對自己說。對少女來說,比起眼前的映像,那些充滿血和痛的影像更為真實──因為那不是單純的夢境,而是真實的回憶。

  只要掐碎這個夢,我便能醒來──不停地默念著這句話,她把雙手放在白狐的頸項上,狠狠的掐下去。被淚珠弄得模糊的視線中,她看不到白狐掙扎的模樣,以及求救的哀鳴,盤繞著耳邊的只有內心那些悲傷的呢喃,以及急促的呼吸聲。

  美麗的世界只是謊言,我不屬於那裡──

  「布倫希爾德小姐,你在哪裡?」

  莉諾蕾婭的呼聲一下子令布倫希爾德驚醒過來。布倫希爾德抬頭,只見自己身處城堡外庭的森林,隨身女僕正從遠方走過來,突然,她想起懷中的白狐,身子一抖,低頭望去。

  我、我到底在做甚麼……

  白狐已經斷氣,口吐白沫,雙眼反白,頸上有明顯的勒痕。注視著白狐的屍體,精靈女王的白晢雙手不停顫抖,剛才勒住牠的記憶頓時湧上心來。

  她剛才一直以為自己在作夢,其實早已醒來;她以為自己為了醒來而勒斃的幻覺,其實是真實的生命。

  這……我這樣做,不就跟她一樣嗎?

  她想起夢裡那個身影對她做過的一切。她不停告誡自己不要變得跟她一樣,但現在竟然在意識混亂之中殺死了無辜的生命,難道自己的本性已經變得跟她一樣嗎?

  她的眼角流下兩行淚珠,呼吸急促,焦慮、自責、恐懼和被打的回憶,各種想法在她的腦海互相碰撞,她沒法冷靜下來,也沒法整理思緒,只能呆在原地,任由淚水直流。

  「小姐?你在那裡做甚麼?」

  莉諾蕾婭的聲音越來越靠近,這令布倫希爾德警覺起來。不,這不能讓她看到,她不能知道──少女立刻抹走臉上的淚痕,再焦急地用手挖了一個洞,埋下白狐的屍體,意圖消滅自己剛才親手殺生的證據。

  「小姐?你沒事吧?」莉諾蕾婭走到布倫希爾德的面前時,洞口剛好被埋住,沒有像個小土丘般凸起,而是如周圍的土地一樣平坦。「嗯……沒事。」布倫希爾德裝作冷靜,把手收到身後,坐到幾步後的草地上。

  莉諾蕾婭留意到主人手上的泥土,以及剛才雙手下面一個與周遭的綠不同的褐,但沒有作聲。她擔憂地打量主人全身,發現她的雙眼紅腫,一看就知道是哭過。

  「小姐,你哭了嗎?」莉諾蕾婭跪下,憂心地問。「還有傷口覺得痛嗎?」

  「不……不要碰我,」明明二人相差幾步,莉諾蕾婭也沒有伸手,布倫希爾德卻仍然害怕得退縮幾步,應是未完全從那些創傷回憶中回復。「我沒事,你找我有甚麼事嗎?」

  「剛才齊格飛公爵寄了一封信來,應該是關於訂婚的事宜,所以想請你回去過目……」莉諾蕾婭簡略說明,語氣有一分遲疑。

  「齊格飛公爵?」布倫希爾德疑惑地問,似是不熟悉這個名字。

  「路易斯‧齊格飛公爵,小姐,難道因為儀式而令你的記憶……」

  「不,我記得!」出口之後才發現自己過分激動,布倫希爾德連忙深呼吸冷靜,並低頭道歉,「我沒有事,還記得。」

  路易斯,路易斯……她在心中呢喃。她記得,自己在夢中聽過這個名字,隱約記得是個擁有一把金髮的少年,但就只有這些。

  見主人激烈地堅持,莉諾蕾婭也就沒再問下去。

  「夫人……」布倫希爾德停頓了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有對齊格飛公爵的事下甚麼指令嗎?」

  「……沒有,她不知道信件到達的事。」

  「那就好,還有其他事嗎?」

  「對了,火精靈和土精靈的族長將在近日造訪城堡,夫人要求你跟她們見面。」

  啊,這個時間又到了嗎?布倫希爾德心想。身為精靈界的統治者,她需要定時和其他精靈種族的族長會面,以探清王國發生的每一件事。這不是甚麼難事,她已經做過幾次了,只是火精靈莎羅曼達家那邊有點棘手。「把所有相關的資料拿到我房間去,我之後會看。」說完,她站起來,但一時穩不住身子而向前仆倒,幸好莉諾蕾婭及時扶著她。

  「小姐還是先休息吧!」布倫希爾德上半身像件衣服一樣架在莉諾蕾婭的手臂上,怎看都不是沒事。「工作還是先放一邊吧!」

  藍綠髮女僕焦慮地勸止,但當想起一旦事情做不好,夫人暴怒的模樣時,布倫希爾德立刻推開她,堅定地答:「不,這個更重要,你先幫我準備吧。」

  「但……」

  「照我的意思做。」面對主人冷淡的命令,莉諾蕾婭只能服從。

  精靈女王在女僕的攙扶下站穩後,出乎女僕的意料之外,她不是向著內庭的方向前進,而是走向反方向的森林。

  「小姐,你要去哪裡?」莉諾蕾婭問。

  「那個湖。」布倫希爾德淡淡地說。「我自己一個人去。」

  「難道是夫人又要你進行儀式?明明幾天前才進行過一次──」

  「不,我只是去冷靜一下。」見莉諾蕾婭眉頭緊縐的擔憂模樣,她嘆了一口氣。自己總是讓她操心呢。「不如這樣吧,如果一小時後我沒有回來,你便來接我吧。」

  聽後,莉諾蕾婭眉飛色舞地點頭,但布倫希爾德沒有回應,只是轉身離去。

  相傳第一代精靈女王萊茵娜‧溫蒂娜每天都浸在冰湖裡,以增強自己和世界的聯繫,同時進行思考;但布倫希爾德並不是為了增強聯繫而去,她只是想藉助冰水為皮膚帶來的刺痛,刺激思考、整理思緒,同時提醒自己正身處現實。

  想起那個身影不停鞭打她的模樣,布倫希爾德不禁嘆了一口氣。雖然出發點有所不同,但到最後,我還是跟她一樣,不依靠痛覺就沒法活下去。

  那隻白狐就是最好的證明──也許她不知不覺間已經靠近那人的價值觀了。


  「直至與您相遇,就覺得我也是被愛的。」


  路易斯說過的話再次在她的耳邊響起,布倫希爾德這時突然記起,說話的人正是那位火龍小子。

  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我的,少女精靈細聲輕嘆。怪物不值得被任何人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