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迴─SECHS─ 同盟─ALLIANCE─ (07)

本章節 5895 字
更新於: 2018-10-06
7

  「啊,雨雪真討厭。」夏絲妲望向窗外,一臉惆悵。「下雪還好,飄到臉上冰涼舒爽,但雨雪只是一些無法化成雪的小雨點,看似是雪,但打在身上時卻是雨點,又冷又濕,很不舒服。」

  「下雪了嗎?」愛德華聞言,在房間驚呼。他走到客廳的窗前遠眺窗外,看見大半小時前還是一片墨綠的草地已被蒼白埋沒,萬千微小的雪粒隨著兇猛的強風在天空亂舞,稍微失落地嘆了口氣。「沒辦法外出,明明今天還有要做的事……唯有改做一些能在室內做的練習吧。」

  他本來正打算出門到森林鍛練臂力的,剛才在房間正是想取出木槌,但現在只好改變計劃了。

  「你已經練習了一個早上,不累嗎?」諾娃關心地問,她的手上拿著一碟奶油蛋糕,並把木碟遞向愛德華,用眼神示意想跟主人分享其中一件。

  「還好吧。我還可以繼續。」愛德華側頭思索了一會,挑了最小的一件。

  黑髮少女嘴巴微微張開,略感驚訝。換著是以前,愛德華一定會拒絕,或者要多問幾次才肯勉強取過一件。但諾娃留意到最近的愛德華開始放鬆,眉頭緊皺的日子少了,雖然還是不拘言笑,但感覺整個人不再過分拘緊。

  他正在改變,她知道。或者只是做本來的自己而已。

  而坐在一旁的夏絲妲留意到這一切,不作一言,嘴角上揚。

  果然那一晚讓諾娃出去找愛德華是對的,她心想。雖然不知道二人在森林裡談了些甚麼,但女劍士大概猜到,她為他指明了前進的道路。

  夏絲妲可以用劍引導他,但她知道對少年來說,她是他的前輩,是要仰望的存在,所以有些話是要由諾娃這位與他平起平坐的人來說,才會有用。

  那一晚之後,愛德華繼續專心致志地練劍。雖然仍舊對自己要求甚高,但夏絲妲從他的劍路感覺到這位少年開始朝著某個目標前進。迷惘尚在,但很明顯有前進的方向,而且沒有再勉強自己。

  他每天天剛亮就出外練習,比習慣晚起的夏絲妲更早起床。一改之前的被動,他現在不時會拉著夏絲妲陪他練習數小時,也開始會問夏絲妲對於自己劍術的意見。只要夏絲妲提出可以改善的地方,例如左方的反應較慢,他都會默默地努力練習。而且雖然他沒有告訴夏絲妲,但後者知道他在秘密練習左右開弓。暫時成果未甚理想,但女劍士覺得,以他的資質和努力,一定可以在短時間內有所突破。

  注視著少年為尋覓甚麼而揮灑汗珠的背影,以及練劍時四目交投所看見,那雙閃耀著堅定光芒的黑瞳,她深深覺得這少年比想像中更為有趣。

  在他身上可能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心想。

  而同時,她在諾娃身上也找到意料之外的樂趣。

  兩個星期以來,她留意到少女的情感表達越來越豐富,比起一個劍鞘,或者人偶,更像一個「人」。她似乎仍未想起更多關於過去的記憶,但從一舉手,一投足,都能看出她在無意識間慢慢記起那些「身體的記憶」,而這些記憶都令她顯得更像個人。假設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偶──被造物,到底是誰用甚麼方法做出從外表到內心都如此逼真的「物件」?而假設她本來是一個人,到底又是誰用甚麼方法把她變成一把劍鞘?

  紅髮女士心裡有幾個大膽假設,但沒有任何一個有確實證據支持。

  看來事情會變得越來越有趣,她在心裡微笑。

  「有心練習是好,但過分操勞的話只會事倍功半,而且你的傷應該還差一點才全好吧?不如我們趁這個下午,做些別的事?」夏絲妲隻字不提自己的猜想,而是作出別的提議。

  「例如看書?」愛德華立刻問。

  「你真的很喜歡看書呢……抱歉,這裡沒有書。」夏絲妲無奈地聳肩。

  愛德華失望地低頭。作為愛讀書之人,連續兩個星期沒有看書,對他來說十分不習慣。

  「真的沒有?」他的眼神懇切。這個問題他已經前後問過不下十次,但答案一直不變。

  「我為什麼要騙你。」夏絲妲沒好氣地回答。這小傢伙到現在還是不肯相信我嗎!

  雖然她知道做成這現象的是她自己,但看著愛德華對明明沒有必要隱瞞的事重複問幾次仍不肯相信,她就不禁感到無奈。

  不過這也是他的可愛之處。

  「說起來我一直感到好奇,你到處走的時候都不會帶著書的嗎?」愛德華好奇地問。

  「書太重了,不方便我這種輕裝出行,而且居無定所的人。所以我都選擇用眼看。」

  眼。這些日子以來,愛德華在夏絲妲身邊,從她的一舉一動,慢慢學習到「不要只用文字理解世界,要用身體去感受世界」的道理。

  他以前一直以為,所有知識都能從書中獲得,所以他喜歡看書。到圖書館,就連尋找關於「虛空」線索的時,也是先到國家圖書館尋找相關記載,再外出碰運氣。但夏絲妲並非如此,她是用雙腳去尋找知識。例如關於「虛空」、「黑白」的資料和猜測,各舞者的背景資料,口耳相傳的都市傳說,在林間生活的竅門,甚至連安納黎以東國家人民的生活起居小知識,她都瞭若指掌。這些都不會被記載在書上,但都被她打聽到、看見、記在腦中,再以自己的方式在行為和言語間展現出來。

  知識就藏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只是等待人們去發現。資訊和知識之間相隔著經驗、理念、應用,就算所有人閱讀著同一資訊,也會因為解讀方式和個人經驗的不同,而化成不同的知識,儲存在各人的腦裡。而要獲得經驗,最快的方法是親身感受。

  就算夏絲妲不直接說,愛德華也猜到她的足跡遍佈世界各地。從她身上,他看到世界之大,自己的渺小,以及眼前人的強大之處。

  雖然性格令人捉摸不定,而且愛捉弄人,但她能文能武。愛德華越發覺得,她也許是他到現時為止遇過最完美的人。

  他敬佩她,因而想學習她,同時更想得到她的認同。他開始覺得自己被她撿回來一起同住並練劍,是件好事。

  「愛德華?愛德華?」見愛德華一直沒有反應,諾娃在他眼前揮手,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沒事吧?」

  「呃,沒事。」他是絕對不會把心裡的話說出口的,為了掩飾,他急忙思考能夠轉換視線的話題:「對了,不知道其他舞者現在都在哪裡做些甚麼?」

  祭典已經開始了三星期,除了他一個人與世隔絕地在森林練劍,其他舞者想必已經為了排除對方而開始一場又一場的爭鬥。愛德華知道路易斯已跟布倫希爾德求婚,但最新情形未知;而其他舞者的事更不用說了。他唯一知道的,只是這次祭典的最強候補還活得好好的。

  諾娃不知道,唯有和愛德華一起把目光轉向夏絲妲。「這些日子我都沒有出遠門,怎會知道那麼多。只知道齊格飛小鬼和精靈女王還活著,而且男方似乎已經去過女方的家拜訪一次。」面對兩對好奇的雙眼,她如實作答。「但訂婚細節等就未知。」

  「其他人呢?例如奈特?」諾娃問。一說到奈特的名字,諾娃眼神一縮,莫諾黑瓏帶給她的恐懼到現在依舊纏繞著她的思緒。

  「他啊……大概跟齊格飛小弟在一起吧。」紅髮女士輕描淡寫地說出,彷彿這事並不重要。

  「你怎會知道的?」但愛德華卻驚訝得差點整個人都彈起來了。

  「只是推斷。有人在兩星期前見到貌似他和『黑白』的人在威芬娜海姆郡裡出現,那麼大概是去找年輕的當主大人吧?」夏絲妲平淡地回答。

  「但不可能是他去找路易斯對決嗎?」

  「我是在兩星期前聽到關於奈特行蹤的事,而關於火龍小子的是上星期,如果是去對決,大概現在傳遍全國的會是火龍小子的死訊吧?如果是奈特輸掉,我相信齊格飛家一定不會一聲不作。」說完,夏絲妲輕笑兩聲。「而且,結成同盟的確是在『八劍之祭』裡能夠活得長的好方法。」

  「的確,先結盟打倒敵人,再狗咬狗骨是聰明的做法。但奈特來歷不明,路易斯怎會答應他?」愛德華仍有一絲不解。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夏絲妲攤開雙手並聳肩。「可能是利用關於『黑白』、『虛空』的情報來博取信任,不過無論如何,這些都是推測。如果他真的能夠和齊格飛家組成同盟就厲害了,和三大公爵家之一拉上關係,而且溫蒂娜家也可能在同一陣線,只要行事謹慎,在祭典前期應該會很安全。」

  「溫蒂娜家……就算將會訂婚,但畢竟兩個家族之間的關係和問題複雜,難保雙方會不會暗地裡有所動作,雖然我肯定路易斯一定不會做就是了。那個蠢材,一定以為精靈女王是與她相愛的吧。」說到最後,愛德華不禁冷笑。

  「你很熟悉他呢。」

  「當然,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猜得到。」黑髮少年答得十分肯定。

  夏絲妲突然想到一些事:「對了,愛德華小鬼……」

  「我不是說了,別叫我『小鬼」了嗎?」愛德華面露不耐煩之色,這些日子,他一直要求夏絲妲直接叫他的名字,但對方似是故意裝沒聽到,仍然堅持在他的名字後加上「小鬼」二字。

  「那麼該怎樣叫,『愛德』?」

  「不要。」

  從愛德華的反應,她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猜測,並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那就『基斯杜化』。」

  「別用那個名字叫我!」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愛德華倏地站起,激動地回應,此舉嚇倒旁邊的諾娃,她從未見過這位少年發那麼大的脾氣。

  就連夏絲妲也嚇了一跳。她曾經見過少年激動的一面,但遠遠沒有這次厲害。她很快調整心情,平靜地問:「為什麼?」

  「我最討厭別人用中間名來叫我的了!」

  愛德華的氣仍未消,他面紅耳赤,氣喘連連,平時冷靜的他不知去哪裡了。

  「基斯杜化,是你父親的名字吧?」

  「別跟我提那個人。」少年的語氣雖然平靜了些,但仍然帶幾分怒氣,同時雙手緊握拳頭。

  基斯杜化‧肯尼斯‧雷文,夏絲妲僅從一些市井傳聞聽過他的名字。當肯尼斯死後,眾人以為基斯杜化會趁機向皇帝請求繼承其父的騎士團長職位時,他竟然甚麼都沒有做,只樂於當個小郡的郡主。之後因為負債而傾家蕩產,差點要交還郡的管治權,幸得剛上任不久的皇帝阿洛西斯大發慈悲,才能繼續管理希蕾妮亞郡至今。但大宅仍要賣掉,只能節衣縮食地還債,所以在貴族之間又有「沒落貴族」、「掛著貴族之名的窮鬼」、「黑鴉之恥」、「因皇帝的慈悲才能活著的窮鬼」等不太好聽的別稱。

  如果要快點重振家業,最快的方法就是向人民加稅,但有趣的是,基斯杜化依舊維持一貫的稅收,甚至在兩年前收成不佳時短暫調低稅款。就算自身難保,他也先以民眾的角度出發,不讓他們因自己而受苦──順帶一提,希蕾妮亞郡的稅收自從基斯杜化上任後已是全安納黎數一數二低的。

  「先坐下來喝杯茶吧,」夏絲妲轉身到廚房把剛泡好的茶拿出來,並把茶杯遞到愛德華身前,著他冷靜一下心情。「你似乎很討厭你的父親呢。」

  「我寧願沒有這樣的父親。」少年別過頭去,說得決斷。

  夏絲妲起初是想問愛德華關於他和路易斯的過去,突然想到少年的中間名跟他父親的名字一樣,再記起基斯杜化的傳聞,便帶著半捉弄半好奇的心態去測試,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她未曾直接跟愛德華談過他父親的事,也不知道原來他這麼討厭他的父親──不,說「討厭」一字太過單一,她隱約感覺到,少年對父親的恨意有更多東西夾雜在內。

  每次愛德華說話時別過頭去,都是為了要掩飾心裡的感情。夏絲妲看得出他不是在說謊,而是在逃避一些事。也許在心深處,他也知道這份感情是甜與苦、酸與澀的混合,但他決定用「恨」一隻字去概括,且不願深究它。

  「基斯杜化‧肯尼斯‧雷文,我約略聽說過他的事。」夏絲妲率先喝下杯中的茶。可能是下太多茶葉了,本來應該清淡的霧霞安凡琳茶竟然喝出點苦澀味。跟桌上的話題剛巧相似,真是巧合,她心想。

  「一定不是些好傳聞吧。」愛德華苦笑。「我不覺得那個人會有甚麼好事能讓人知道的。」

  的確,夏絲妲同意,但她本人對基斯杜化其實沒有特別的想法。

  「那我就趁機會問,你覺得肯尼斯是個怎樣的人?」

  「骯髒、不擇手段、騎士之恥。他還好意思稱自己為『黑鴉騎士』,還以男爵當上騎士長一事自豪。周圍的人都看到他使的骯髒手段,他不覺得羞恥的嗎?」少年氣也不喘,一連串說出自己對肯尼斯的痛恨之情。

  怪不得第一次跟他談到肯尼斯時,他沒有稱呼他為「爺爺」,而是直呼其名,夏絲妲心裡點頭。

  「但基斯杜化好像也好不到哪裡去吧,」夏絲妲一提起愛德華父親的名字,他的表情突然繃緊了些。「有些傳言說他在傾家蕩產之時,跟皇帝達成了不見得光的交易才能保住領地,或者像肯尼斯一樣行使賄賂,甚至有人說他是『黑鴉之恥』……」

  「住口!別這樣說他!你到底懂甚麼,他不是這種人!」

  心情才剛平伏不久,少年又再次變得激動。

  「夏絲妲,別繼續說下去吧……」諾娃以懇切的眼神看著夏絲妲,但當兩者四眼交投時,紅髮女士的紫瞳令少女明白她的目的並非捉弄或抹黑。夏絲妲只是用她的方法令愛德華去明白一些事,她明白。

  「那麼他到底是怎樣的?」女士語氣平淡,且有引導之意。

  父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愛德華覺得很難一言而盡。

  每次想起父親那慈祥的笑容,以及高大的背影,心裡都會冒起一股無名火,恨不得一拳打碎這些回憶,但每次「他」想揮拳時,總會在最後一刻停下來。

  他用盡一切的努力去否認,想去摧毀,但到最後關頭卻總是下不到手。

  ──就像父親總是沒法傷害人一樣,他突然覺悟到。

  這沒可能的!我不像他,我並不軟弱,不像他一樣怕事,這只不過是錯覺!

  他再回想起那副溫暖的笑容,是多麼的美麗,宛如冬日陽光,柔和、其溫暖透徹心靈的每一個角落。他沒法抹殺和否定自己看到這副笑容所浮生的愛意,這份心情繼而影響到他對父親愛恨的判斷。

  這份心情十分矛盾。他愛他,也恨他,愛與恨不是對立的嗎?

  「……我不知道。」千百情感和回憶在少年的心裡翻騰,良久,他才能從口中擠出字來。「他比任何人都要溫柔,比任何人都要強大,但他是個懦弱鬼,怕事得連保護家人也不懂。這種人,我討厭得要死。」

  溫柔和懦弱……啊。

  頃刻夏絲妲明白了,這位少年所追求的「強大」到底是甚麼。

  愛德華所追求的強大,其實就是像父親一樣的人──凡事包容,總是以溫柔對人,堅強卻不霸道。但他同時否定著父親的一切,因為基斯杜化的溫柔遭受別人的利用,同時被別人欺負仍不還手,令少年發現父親「溫柔」裡懦弱和怕事的一面。少年不認同懦弱為正確,但又不想走肯尼斯為了目的而拋棄道德的路。他想找到突破點,既有溫柔和包容之心,也有能夠震懾人心的實力。

  他可能是想向世界證明父親的一套是對的,不是外面的人所說的懦弱。和善對人也可以在世間生存,不必眷戀權力,爭個你死我亡才能活;但他同時又認同世間是弱肉強食的,只有實力最高的人才能站在頂點。用個簡單點的說法,就是同時追求精神和肉體上的強大,以兩者服眾,並嘗試尋找兩者之間的平衡點。

  這並不容易,尤其他現在是個舞者,必須面對弱肉強食的競爭環境。對敵人溫柔,也就等於送上自己的性命;但冷酷無情,又達背了他的理念。這種強大虛無縹緲,因為沒有盡頭,而且是基於追求者本人的想法決定路途的長短。

  「你嘴上說他懦弱、軟弱,是你最討厭的人;但在我看來,你愛他比任何人更深。」

  「這樣沒可能。我恨他,恨到痛之入骨,又怎會喜歡他。」

  「因為你喜歡他。」夏絲妲面上的笑容猶如看透世事,吐出的每一隻字彷彿疊著一層苦澀的經驗:「因為喜歡,所以討厭;因為討厭,才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