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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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6
「同學們,英明磊落的聖塔協會為了對抗黴菌侵蝕、保障塔民生計,在昨天中午推出了兩個新政策,相信不少關心時政的同學都能立即回答出來,但是先別急著說——」褚老師駝著背,一手捧書,一手持教鞭,慢吞吞徘徊在課桌間的過道上。
「你說說。」他用教鞭敲了敲一位學生的桌。
那學生猛地抬頭,慌慌張張組織語言:「政……政策是……封控令。」
「糊塗!」褚老師輕喝一聲,「封控令已經是不知多少天前的事情了,我說的是昨天。」
原本打盹的小烈被原在前排的呵斥嚇得一激靈,開始手忙腳亂地翻書,不料動作過大,引來了褚老師的目光,他的視線與之對上的一剎那便自知逃不過,乖乖放棄了翻書。
「小烈,你翻什麼書?昨天發生的事課本上會有嗎?」
學堂裡一陣鬨笑。褚老師也譏笑兩聲,走到講臺前,在黑板上寫下答案。
「四級法令豁免權和選擇性就業政策。」老師轉過身,用教鞭用力指一指那行字,「大家千萬要記住,這可不是辯手考核會考這麼簡單,這是會載入塔史的。四級法令豁免權是什麼意思呢?有沒有同學回答……算了,老師給你們講一講。正如我們以前學過的那樣,聖塔法律分四個等級,第一級是最高法,懲罰手段只有死刑,比如前陣子被處以絞刑的愚昧狂民;以此推論,第四級是最低法,僅用罰款的手段來處罰違法者。而豁免權是給盡心盡力為我們服務的公僕準備的,免去他們的罰款,就能讓他們更專心地投入民生工作中。」
他停頓一下,提高聲調:「那麼有的同學便會疑惑——生殖法又怎麼解釋呢?如果有人違反了生殖法,規定兩個,卻生了三個,但懲罰措施有時是抓捕進監獄,有時卻又只是罰幾十塔元,這到底算幾級法律呢?」
此時一位學生舉起手,他是褚老師素來認可的得意門生,平日裡講話時有模有樣,活脫脫像個真正的辯手。
「是陸瑔啊,正好我也想請你來講一講。」
「褚老師,依我的拙見——」陸瑔站起來,「聖塔法律的精髓在於靈活性,它隨時都能將利益轉向塔民,負面影響則由偉大的聖塔協會承擔,為確保塔民的利益在任何時候最大化,法律也可以隨之變動,這種法律與『恆級法律』相對,屬於『變級法律』。在聖塔人口壓力龐大的時候增強懲罰手段,壓力小則削弱之,塔民無需操心其過程卻始終是受益方,這一切的原因是有聖塔協會在背後為他們操心,這也是為什麼偉大的聖塔、偉大的瓊宇家族能夠震古鑠今。」
「好!坐下吧。」褚老師欣慰地笑道,也許在他眼裡,陸瑔早就具備成為初級辯手的資格,就差畢業出師了。
而小烈呢?他這個三年來從未有過任何佳績的差生,在褚老師眼裡只是在課堂上用來調節氛圍的工具罷了。當同學們昏昏欲睡時,老師便用詼諧的語氣嘲諷自己給大家提提神,至於成績什麼的完全不重要,對老師來說,只要自己繳納了學費且不在課堂上搗亂就行。這倒也符合小烈的意願,至少比起小時候待的學堂,那一百多人擠在一個教室裡,上課時手肘碰手肘,連字都寫不了的糟糕環境可是好多了。
這就是辯手培訓堂在這三年裡為他留下的記憶。

「在座的各位,老師在這裡大言不慚地告訴你們,你們之中要是有誰能像陸瑔這樣,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表現出優異的臨場發揮,無拘無束、揮灑自如地談吐而非背誦書本上的內容,那麼你現在就可以畢業,我將親自寫推薦信讓你去做實習辯手!」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果然不出小烈所料,褚老師已經承認陸瑔是一個合格的辯手了。
「哼哼……」褚老師得意洋洋地顫笑兩聲,回到主題,「既然陸瑔同學提到了聖塔法律的靈活性,那我就順手解釋『選擇性就業政策』吧。正如他所講的那樣,光榮偉岸的聖塔協會永恆不變地為廣大塔民提供利益保障,當下火狐黴菌讓人叫苦不迭,經濟低迷,不少人失去工作,這項政策正是為了鼓勵塔民自由找工作而誕生的。」
話說到這裡,小烈察覺到學堂內不知何時變得寂寥無聲,褚老師後面那一番話較先前明顯更加含糊,似乎沒打算細說。
「怎麼?沒聽明白嗎?」褚老師見課堂冷寂,決意再度使用那一招,「喂,小烈,你說說哪裡沒聽明白。」
本以為這個呆頭呆腦的愚笨學生定啞口無言,好讓他被責駡之後惹大家笑一笑,褚老師心裡打好算盤,正準備開口時,誰知小烈忽然說道:
「可是還是有許多人沒工作啊。」
「你……」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褚老師肚子裡貯存著的許多駁論同時湧出來,擠成一堆卡在喉嚨裡,反而使他說不出話,「來,陸瑔,你告訴他為什麼那麼多人沒工作!」
陸瑔又一次站起,向老師微鞠躬,然後面朝小烈說:「首先,你親眼看見他們失業嗎?我猜你的回答應該是肯定,不好意思,我們這個課堂上所有人都沒有看見,你是否有辦法向我們證實這件事呢?假如沒有,那麼多數勝少數,失業是假像;假如有,那你如何證明?其次,假設你說的是真相,那麼你的意思是偉大的聖塔協會推出的選擇性就業政策沒有起作用麼?眾所周知,這個政策已經賦予塔民自由選擇就業的權力了,你又該如何證明那些失業者之所以失業,其原因是政策問題而不是自身能力不足或者雇傭方挑選員工的條件太苛刻呢?」
「我……」小烈承受著幾十個同學的帶有羞辱意味的目光,低著頭支支吾吾。他本想就地投降,誰知陸瑔不依不饒地開始諷刺。
「三年來一點東西都沒學到嗎?要是有的話,煩請小烈同學站起來反駁我。說說嘛,沒事的,這裡什麼都能說。」
「我……我……」
「你要是找不到頭緒的話,我替你尋一個吧。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解法。」
「解法?」
「如果沒有選擇性就業政策,那些失業者該何去何從?」
「我……我覺得可以給失業者發一點錢當作失業補償……」這確實是小烈以前幻想過的美事,要是父親因殘疾無法工作,在家待著的日子也有工資就好了,雖然心裡清楚這是天方夜譚,但他還是一時沒忍住說了出來。果不其然,周遭的激烈反應立刻讓他後悔不已——
首先是陸瑔,他沒有想到小烈會說出這麼愚蠢的話,瞪大眼睛質問道:「什麼?發錢?」
其次是教室裡的同學們爆發出海潮般的大笑。
最後連褚老師也忍不住插嘴:「愚鈍!你教誰出這個錢?你自己出嗎?難不成是偉大的聖塔協會?」
陸瑔說:「小烈同學,對於這個荒謬的言論,我本來覺得回應你純屬浪費時間,但考慮我們現在身處辯手培訓堂,接下來我便分三點反駁你吧。第一點,正如老師質疑的那樣,誰來出這個錢?讓那些員工的老闆嗎?可導致失業潮的是火狐黴菌,老闆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叫他們給補助金?要給錢也叫火狐黴菌給吧,難道你真是這個意思?噢……莫非你吃了豹子膽,想叫偉大的聖塔協會給錢?」
教室裡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點,假使真的讓偉大的聖塔協會出錢補助,我問你,整個聖塔有多少層?每層有多少人?哼,我猜你這個三年來天天在課堂上發呆的學生肯定答不出吧?我告訴你,第一層三十九萬六千九百五十二人,第二層二十二萬九千八百六十五人,第三層十四萬零九百六十七人,第四層三萬零三十八人,第五層一萬一千六百八十七人,第六層五千三百人,今年的聖塔的總人口為八十一萬四千八百零九人,在異域的人口數量排名裡位居第二,僅次於九十五萬人口的庚梭國。要補助失業者的話,想必不可能只補助我們第一層的吧?往上每一層都有人失業,你覺得已經為塔民鞠躬盡瘁的聖塔協會會員們還救濟得過來嗎?你為何如此自私自利,只為自己著想呢?」
「好了,說說第三點。大家都知道,偉大的聖塔協會擁有塔民資金的全部控制權,想要撥款給單個塔民非常簡單,無需多餘的流程,那麼它為什麼沒這麼做?我剛才說了,聖塔失業者千千萬萬,你以為國庫裡留存的錢夠補助他們麼?聖塔協會常年奔忙於建設聖塔,哪還有閒錢去補助你們這些打著失業旗號的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的平民百姓?況且如果只補助一部分失業者,那麼沒有接受補助的失業者肯定會嚷嚷不公平;如果補助所有失業者,一來國庫資金不足,二來全部補助等於全部沒有補助。」
「『全有即全無』理論是我們去年在《瓊宇經濟體系詳解》裡學過的,至於具體內容,想複習的同學可以翻到第四百七十八頁,也就是第二十七章第九小節。小烈同學倘若沒有理解,那麼我可以為你舉個例子。假設有一個水果商店,裡面擺著四個芒果,每個一塔元,但是購買者卻多達十個人,而十個人之中剛好有四個富人分別擁有購買這四個芒果的一塔元。此時為了補助那些身無分文的六個窮人,政府給所有人撥款一塔元,這樣就有六個擁有一塔元的窮人和四個擁有兩塔元的富人,可芒果又不夠賣給所有人,此時水果商為了讓消費者競爭肯定會加價到兩塔元,這不就又恢復原樣了麼?這不等於沒有補助麼?所以說啊,錯的是消費者嗎?是政府嗎?同學們,錯的是商人啊!」
話音剛落,坐席中的怨斥聲此起彼伏:
「這該死的商人……詛咒他們趕緊死光吧!」
「偉大的聖塔協會什麼時候才能夠根除罪孽滔天的商人啊……」
「我真是忍不了商人在聖塔里作惡了……」
陸瑔清了清嗓子,微笑著看向褚老師,褚老師隨即用教鞭敲一敲講臺:「肅靜!」
「小烈同學,你還有什麼疑問嗎?」陸瑔字正腔圓地說。
小烈能夠明顯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今天的「忤逆」到此為止吧……他心裡的退堂鼓砰砰響了很久,鼓面都快要被擊破了,但他又有一絲不甘。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何不再問出一個問題呢?
「我……我覺得還是要看失業者們的意思。」
「哦?你是想說民意?」依陸瑔的語氣來看,他已經在腦中搜尋到了反駁方法。
「呃……就……就是看失業者中有多少贊成補助,又有多少反……」
「什麼?」沒等小烈說完,陸瑔捧腹大笑,「哈哈哈!你是想說那個詞吧?」
哪個詞呢?
「就是那群新代國發明的叫什麼……投票權,老師,請問是這個詞嗎?」
褚老師露出贊許的表情點點頭。
陸瑔旋即開啟了又一波攻擊:「聖塔協會的領導者們每天要應對不計其數的公務,而富有雄才大略的瓊宇八世更是日理萬機,對於該不該補助失業者,難道那群整日只曉得吃喝拉撒的草民比他們更懂嗎?難道那群草民會權衡從國庫撥款的利與弊嗎?不,鼠目寸光的他們只關心自己有沒有拿到錢,拿到了多少錢!」
「說得好。」褚老師接過話,他感覺到陸瑔的風頭似乎蓋過了自己,於是揮手示意他坐下,打算讓課堂回到正軌,「今天的課堂小插曲就到這裡,我們繼續上課吧。」
誰知陸瑔剛坐下,小烈卻說:「可是那些失業者生活在聖塔第一層,對於生活該有什麼樣的改進,親身體驗過的他們不是最清楚嗎?」
「你胡說八道什麼!」褚老師動了真怒,瞪圓雙眼呵斥道,「要不是我們把這些話當作課堂辯論,你早就被當成狂民抓起來了!」
不僅小烈,教室裡所有學生都嚇得不敢出聲,大家都知道犯了滋禍罪會面臨什麼,既然話從老師口中說出來便不是玩笑。他們滿眼怯意地看著由於過度驚懼而臉色蒼白的小烈,彷彿他真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狂民。
陸瑔將小臂放在桌上,手肘朝外,挺直背說:「還是讓我來回應小烈同學吧。你是覺得自己沒有投票權,還是嚮往新代國的投票方式?」
「我只是覺得……」
「你只是覺得你自己過得很苦、很缺錢,所以你又有什麼資格代表全體塔民要求補助?我沒說錯吧?」陸瑔哂笑,「你可知新代國的投票方式有多麼混亂糟糕?設立一個投票箱,什麼破事都要全民表決,蓋一座房屋要投票,開墾一塊土地要投票,哼,我估摸拍死一隻蒼蠅都要投票吧,看看全國有多少人同意拍死,又有多少人反對。同學們,你們受得了這樣的生活嗎?本來工作就夠忙了,政府還天天派人來找你投票,這樣會把人搞得精神失常吧!」
又是一陣掌聲和笑聲。小烈徹底退縮了,方才經歷了褚老師的暴怒,他意識到現在情況相當嚴重,他每多說一句話,被塔衛軍抓捕的概率就增加一點,如果真被抓起來且處死,家裡那沒有行動能力的老父親無疑也會活活餓死。他決定用意念縫上自己的雙唇,絕不開口。
但陸瑔沉浸在辯論中,絲毫沒有停嘴的意思。
「假設聖塔用新代國的方式舉行全塔投票,姑且就照『該不該補助失業者』這個主題來投,那麼我們首先需要一個……不,十多個投票箱,然後要保證整個聖塔所有塔民都投上一票,也就是一個個篩查過去,看看誰沒有投,再者還要動用領導們的大量勞力去計票,其間還要處理一些比如重複投票之類的意外情況。你們想一想,這可能做得到嗎?讓宵衣旰食的聖塔協會的領導們額外抽出大量時間操辦投票,聖塔那些更重要的事務又誰來辦呢?」
「也許小烈同學又會提到另一個新代國發明的詞語——棄票權,也就是放棄投票。哈哈,你們想一想,生活中要投票的事情巨細無遺,應該沒幾個塔民會心甘情願一個個投過去吧?這時會有大量塔民棄票,投票箱便形同虛設,失去了意義。所以說啊,同學們,在聖塔里你們本來就有投票權,只不過你們沒有去行使它罷了,或者說你們選擇了行使棄票權,讓更加通曉政理的聖塔協會的會員們替你們決定政事,你們應該感恩他們啊。」
教室裡的學生恍然大悟,一片讚歎。陸瑔能說出這些話,連褚老師都感到意外和驚喜,這是課本上沒有明確寫出來的知識點。
「而想行使投票權的某些人呢……比如小烈。」陸瑔斜眼看向他,「你現在就可以去塔衛軍的軍部或者軍亭申請投票,跟那裡的長官說你要投票,他自然會同意的。」
小烈心想:這就好比對人說「把刀子插進肚子裡不會死,不信你可以試一試」,要是真按他的說法去做,自己的餘生必定要在塔獄裡度過了。
陸瑔成功在緊繃的氛圍之中為整個局面收場,褚老師眨眨鬆弛的眼皮,不動聲色地長舒一口氣,如果課堂上真出了個狂民,那麼自己也別想在這個培訓堂裡繼續待下去了,眼下要不要開除這個學生呢?不,開除的原因傳播出去的話很可能適得其反。
「小烈。」褚老師開口了,「以後你可以在上課時間隨便睡覺,但請閉上你的嘴,記住,禍從口出!」
看著咬牙切齒的褚老師,小烈低頭咽了咽唾沫,不敢再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