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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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6
陽光透過半掩著的上懸窗將苦姬的臉頰染得黃澄澄,她方才起床,穿好了衣服,將長刀仔細地扣在左腰,走到窗前眺望街巷。夢薇現在大概還在隔壁房間酣睡,等一會兒再去叫她好了,苦姬心想。
她們如今住在傑佩恩國的一家位於城區的旅館裡,今天對於她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時隔兩個月,聖塔再度迎來貿易日,而傑佩恩西郊正是它的停靠地點。沿階草盆地大戰後,孤雷和鬼電搬離阿爾斯來到荒境,在魔屋就此住下,一心準備革命計畫,期間亦發生不少大事——一方面馬基利亞城邦的軍民衝突愈演愈烈,消息在異域裡傳開,引來不少別國人民的聲援;另一方面庚梭國開始在吉蒙國的邊界進行軍事挑釁,試圖侵犯領土,日漸囂張。關於這兩件事的新聞近日總是不絕於耳,無論在茶館高談闊論的人還是在街上維持生計的賣報童,一直將它們掛在嘴邊,似乎總是說不膩。
然而苦姬心裡十分清楚,幾個月後又會有一件新消息會成為異域熱點,那就是聖塔被攻陷,瓊宇家族解體,這可不僅是短時間內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還會是一個載入史冊的光輝事件。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露出自戀的笑容,將窗戶完全推上去。樓下來往著各式各樣的平民,挑扁擔的老農,騎馬的巡邏兵,坐馬車的富商,還有在巷子裡踢球的孩童,傑佩恩雖然是新代國的一員,但它的街景卻是所有新代國中最復古的,連建築也充盈著古色古香的韻味,老式的上懸窗、推拉門,鱗次櫛比的廡殿頂房屋,相較於利伯泰德的精緻樓體、揮散著蒸汽的宏偉工廠可謂十足老派。儘管如此,傑佩恩國仍然擁有相當完善的民主政法,其「新代」身份絲毫不惹人懷疑,這種古與新巧妙結合的魅力使它獲得了異域各地的尊敬。
「你醒了嗎?」門外傳來夢薇的聲音。
苦姬轉身說道:「早醒了,進來吧。」
等夢薇開門後,苦姬發現她早就穿好了鎧甲,整理好了行李,彰顯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從這裡到西郊不過五六裡,坐飛床去的話難免顯得小題大做,我們還是步行為好。事不宜遲,現在出發吧。」
昨夜到達旅館時,二人所乘坐的飛床可把掌櫃嚇了一跳,他不知該將這東西弄去哪裡安放,是和其他旅客的交通工具一起放在馬廄裡,還是搬去露天後院裡?糾結許久,最後他從後院整理出一間乾淨的庫房,將這玩意鎖在裡面,苦姬和夢薇為此額外支付了一筆保管費。看來擁有一張會飛的床,還要足夠的經濟實力來保養——當時夢薇如此打趣道。
沿著緊貼著牆壁的折角樓梯到達底層,恰逢店裡的跑腿夥計拉開大門,原本昏暗的旅館豁然明亮,令二人倍感暈眩。櫃檯後駝著背寫賬的賬員看見他們,摘下眼鏡謙卑地招呼道:
「二位要早酒麼?」
早酒又叫晨酒,是傑佩恩的民間習俗。起床後美滋滋地飲一碗糯米甜酒,這樣的誘惑很難抵擋,夢薇扯了扯苦姬說道:「怎麼樣?喝不喝?」
「算了吧,我們還有要事在身。」苦姬婉拒了賬員,轉身對夢薇說:「聖塔在傑佩恩的貿易日要比在別的國家來得早,萬萬不能因為貪吃誤了事。」
夢薇嘟著嘴點頭,不情願地跟隨苦姬來到屋外。
傑佩恩國身為內陸國,國土四周大部分國界被山峰環抱,唯一一片地勢平坦是西面的荒原,也就是人們口中的西郊。雖與海洋無緣,傑佩恩仍然在異域經濟流通中充當重要角色,它的本土特產除了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外,還有風格獨樹一幟的藝術作品,尤其是雕塑,聖塔中不少中高層權貴對此格外癡迷,能為了讓聖塔進口雕塑作品而在這裡設立貿易日,其狂熱程度可見一斑。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異域中有大片土地是無人區,沒有任何國家坐落在那裡,因此不少土匪插旗建寨,自立為王,鐮刀鬼幫派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這類無人區在異域中的不同區域有不同的稱呼,北邊諸如庚梭國和伊斯克國把它叫做「鬼域」,東邊諸如吉蒙國和奎廉國則叫它「幽靈之原」,而位於西邊的傑佩恩直接稱它為「無人區」,到了南邊的國家——像是著名的利伯泰德,它的名字則又變回「荒境」了。在遠離海洋的內陸國家中,無人區便是海洋,土匪便是海盜,馬車商隊便是貨船,因此傑佩恩發達的外貿經濟也說得通了。
兩人行走在傑佩恩城區的主路上,兩旁矗立著的要麼是三層到四層的公寓樓,要麼是酒樓、花市這類商業建築,甚至還有「蓬香閣」,也就是妓院,它們無一例外都是雅緻的廡殿頂。公寓樓內部結構與聖塔二三層的套房相似,皆用於出租給平民充當臨時住所,要說買下其中某個房間永居倒也不是不行,可沒有人願意吃這個虧。其原因顯而易見:由於傑佩恩人口稀少,即使所有國民都被分配到一片面積相當可觀的土地,餘下的非居住區仍頗為富餘,故獨立住宅是這個國家的主流——明明可以住屬於自己的獨立住宅,為何要蜷縮在窄小擁擠的房間裡呢?
苦姬如此思索著。聽說聖塔寸土寸金,普通塔民只住得起「格子屋」——這是古恩為那裡的套房起的外號,聯想到藥房裡由不計其數的抽屜組成的藥櫃,將抽屜移除的話便是密密麻麻的格子,這外號倒挺貼切。
不過底層塔民的生活環境甚至更慘,住在布棚裡,家家戶戶以布相隔,那與野外露營有何區別?
思緒回到如今腳下的這片國土,苦姬聽聞幾個月前有許多老人給傑佩恩政府寫聯合請願書,抱怨住處太冷清,鄰里之間隔得太寬,想體驗公寓樓那種擁擠熱鬧的感覺。她苦笑一聲,不知該怎麼描述當下的感覺,「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這句話看似非常合適,卻又散發出一種怪異氣息。那些老人已是半隻腳踏入棺材的年紀,聽覺、視覺等感官都已然衰退,即使在喧囂的環境下也能安然入睡,也許他們才是適合住「格子屋」的群體吧?
不知覺間兩人已經走出了城區,進入郊區,此時離西郊只剩下不到兩裡路,廣袤的水田引入眼簾,許多青年站在水中彎腰耕作,山坡上的板栗樹遲鈍地隨風搖晃,往山頂一瞟,她們旋即看見了那熟悉的三角黑影——聖塔塔尖。
「它果然來得比我們早啊……」夢薇驚歎道。
前方山窮水盡,丘陵之後,地勢驟然變化,像被擀麵杖碾過那般平整,平原上來往著運貨的馬車,而聖塔屹立在路徑盡處。依肉眼觀測,至少還要走三裡路才能真正算是來到它的面前。
聖塔的舷梯之下照舊圍著臨時佈置的鐵柵欄,大概是因為西郊的土地較利伯泰德碼頭更空曠,這次的圈地面積也比先前大很多。貨箱由傑佩恩的送貨工從馬車卸下,堆積在鐵柵欄裡,健步如飛的聖塔整貨工扛著貨箱四處奔走,監工盯著別處發呆以打發時間,賬員緊鎖著眉頭在帳本上沙沙寫字,一切較上次沒有什麼改變,聖塔的一切都是萬年不變的。
苦姬和夢薇來到了一處貨堆後面,這個舉動只是為了待會兒給那個聖塔「線人」充當掩體,方便他偷偷送信。可是——
「他今天真的會來嗎?」夢薇的話語十分沒有底氣。
「但願吧,就算他因為什麼意外沒有來,我們的行動仍要繼續——畢竟已經準備了這麼久,不能白忙活。」
夢薇點點頭,看向塔底的奴民們,他們的汗液止不住地流淌,卻騰不出手去擦拭,眼睫毛承接著一滴滴汗珠,每當快要流到眼睛上時便眨眼甩頭。他們一整日都要以這種姿勢生活,此時此刻他們的內心在想什麼呢?無論想什麼都徒有痛苦吧?所以只能強迫自己腦袋處於空白狀態,使心理上獲得麻醉效果。
如果非要思考些什麼的話,他們的後半生無論如何都是悲慘的、不可改變的,所以思考有什麼用呢?思想也於他們無用吧?這樣的人民得到解放之後,他們的精神又會產生什麼奇妙的「化學反應」呢?
這樣的話,革命的目標只有魔晶石了麼?夢薇漸漸焦慮起來,竟開始懷疑自己,就在這時,苦姬拍了拍她的背:
「謝天謝地,他出現了。」
端良駝著背慢慢走來,依舊謙卑,依舊怯懦。駝背並不是他的本色,但在散發著無形威懾的公權面前,不只是他,所有他的同事皆要以如此自貶的姿態行事,越是顯得自己卑微便越能討上司歡心。
貨堆前,他極為短暫地瞟了苦姬一眼,丟下信封,急匆匆扛著貨物離去。
一系列行動完全被貨堆擋住,除非監工有透視眼,否則根本不可能暴露吧?夢薇思索道,況且監工還是幾個不專心工作的閑漢。
苦姬撿起信封,輕輕捏一捏,感覺並不薄,至少有兩張紙。她對夢薇說道:「我們先回旅館吧,免得惹人生疑。」
等回到了住處,時間已接近正午,但雲層卻更加濃厚,氣溫反常地涼爽起來。二人剛踏入旅館大門,肩上搭著一條汗巾的店小二便跑過來招呼。
「客人要些什麼?」
「兩壺甜酒,一碟炸肉一碟棗,送房間裡來。」
點完午餐之後,兩人走上樓,來到苦姬的房間裡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確有兩張信紙,一張畫著圖,一張滿是文字。苦姬拿起文字稿閱讀,它的開頭敬語照舊是那句「尊敬的陌生人」,結尾也沒有署名。
「收寄雙方的名字都被刻意隱瞞,看來他多少做了點事情敗露的準備。」苦姬喃喃道。
夢薇沒有湊過去一起看,而是將圖紙平鋪在桌上仔細觀摩,這是一張非常標準的建築圖紙,附帶著一些文字標注,幾乎沒有修改痕跡,看得出他是從先前打的草稿上抄繪過來的。整個聖塔二層毋庸置疑是呈方形,從立面圖來看總共三個內嵌樓層,而平面圖顯示出第一層分東南西北四個居住區,處於方形外緣位置,佔據大部分面積,中心是大廳,而中心與外緣的過渡地帶則是集市之類的商業區域,但各區域互相滲透,並非完全被直線分割;第二層是醫院、學堂之類的民生區域,第三層則是生產各種生活必需品的廠房,其中一個叫動力中樞的建築貫穿三個樓層。
圖上的平面構造總體來說頗為簡潔,但仔細一看,無論是居住區還是集市區都隱藏著大量蜿蜒往復的小路,眼花繚亂,好似迷宮。夢薇將紙翻來覆去,確實只有這一幅圖,他沒有繪製其它塔層的平面圖——大概也接觸不到。
「不妙。」苦姬放下信紙,低沉的語氣透露出些許驚慌,「不妙啊……夢薇,計畫有變。」
「啊?」
為何氛圍如此凝重?難道事情已經敗露?夢薇懷著忐忑的心情拿過苦姬手中的信紙,只見上面寫道:
尊敬的陌生人:
收到您來信的那天夜晚,我輾轉反側,徹夜不眠——其實在等待來信的前一晚也是如此,只是後來的失眠更加狂暴、更加崩裂,原諒我這可笑的遣詞造句,但我想不到有比它們更適合描述我心境的詞彙了。激動中充滿惶恐,惶恐中卻又在前方的黑暗裡看到一絲光芒,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即使過去了兩個月還能貼切地感受到餘熱……我正是帶著這預熱餘熱寫下了此信,隨之而來的還有為你們準備的區域圖紙。
我對只有第二層圖紙這件事深感抱歉,即使我身為外貿部職員,擁有少許的跨層權力,長時間待在別層對我來說仍然是一件不易之事,更何況光是勘察第二層就已經令我累得夠嗆,因此暫且先將第一幅成品交付於您,望您海涵。
聖塔的第二層概況大致如此,鄙人所知,圖上盡有,所以不再贅述。居住區和商業區是全圖最複雜的部分,其次是二樓的外緣區域,三樓的佈局最簡潔。從第一層的跨層通道上來以後,您面對的首要難點就是如何穿過居住區和商業區,因為我對您所採取的策略並不清楚,故也不盲目提供個人建議,關於第一層的平面圖,請您放心,我會盡力想辦法完成它。讀到這裡,您肯定大有疑惑——第二層往上的塔層又怎麼辦呢?莫非我能上去勘察?答案是否定的,我到不了那裡,不過無需擔心,在第二層的動力中樞裡有一部聖協會員專屬的跨層升降機,乘坐它能在二層到五層之間暢通無阻,我已在圖上標注出了它,至於如何抵達那裡全看您怎麼打算了。
最後,我很不幸地向您通報一件壞消息,下一次乃至其後的貿易日都會發生變動。前天淩晨,聖塔協會忽然發佈瘟疫警報,褐原地帶裡的一種叫「火狐黴菌」的病原體在聖塔行進時由上層的露天場所飄進塔內,感染了不少人,而後一路傳染到中下層,導致大量塔民患病。因此協會經過商討,連續關閉了兩個貿易日,也就是說此後原定的吉蒙國和奧斯切國的貿易日都被取消,我們下一次見面的機會只能是七個月後的遠在異域東北方、臨近眼海的克拉臻國。
善良的陌生人呵,我寫信給您時,除了心潮澎湃與些許恐懼外,總有那麼點暢快,我們的交流是脫離聖塔體制的交流,不必用大量繁瑣又抽象的符號代替違禁詞,這種輕鬆感是超然的。我決心加入您也正是為了餘生都能在這樣的暢快中生活,而非提心吊膽,噤若寒蟬,所以拜託您了!
七個月後於光明中再會!
「真是出乎意料啊。」夢薇緩緩轉頭看向苦姬,「考慮過他被發現,卻沒想到突然來個什麼黴菌……搞得後兩次貿易日被關閉,我們傳不了信。」
「聖塔在傑佩恩的貿易日只有一天,不,確切地說是一個白天,傍晚它就會離開。現在寫封回信跑過去的話,估計它已經要收舷梯了。」苦姬焦躁地皺眉,「不過他的來信顯然已經考慮到了變動給我們帶來的影響,為我們把攻塔計畫重新打了個地基。」
「打地基?」
「如他所言,動力中樞的那部升降機至關重要。進入聖塔後,我們行動的大致順序是:潛入第一層,由跨層通道到達第二層,然後找到升降機,一路上去第五層。多虧他的情報,我們省了很多事,不是嗎?」
咚咚!背後忽然響起的敲門聲將兩人嚇了一跳,她們像被大人發現秘密的孩童一樣手忙腳亂地收拾信件,片刻後,只聽門外的店小二拖著又細又長的嗓音說道:
「二位客人,酒菜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