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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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6
救治室門口的長龍隊沿著樓梯排下去,形成一堵單薄的、切割整個大廳的人牆,這堵牆繞過中央居住區,直逼東集市區。小烈站在隊伍之中,歪頭一瞧,往前有無數個後腦勺,往後有無數張木訥的臉,他排了整整三個小時,終於推進到隊伍前四分之一的位置。他來此的原因既非治病,也非取藥,而是為了一張普普通通的防菌面罩。
約莫八天前,《聖塔週刊》上刊登了一則狂民簡報,大致內容是那位元狂民揚言火狐黴菌入侵聖塔,許多人將會被感染,在塔衛軍緊急出動將其逮捕後的第三天,狂民被處以絞刑。次日淩晨,聖塔協會醫學部發佈瘟疫警報,稱聖塔遭遇黴菌危機,狂民所言一語成讖,大量塔民感染黴菌,出現頭暈目眩、四肢無力的症狀,救治室被擠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法正常運營。而就在前天早上,聖塔協會為了緩解救治壓力,及時阻止黴菌傳播,下令讓各層工廠批量生產一種黑色的面罩,並大肆宣傳它的抗菌神效,但三塔元的高昂單價使眾多底層塔民望而生畏。
防菌面罩由醫學部直營工廠統一製造,當工廠經理們發覺大量奴民負擔不起購買面罩的費用時,便推出了一款「初級版」簡易面罩,價格僅為一塔元,立刻獲得奴民們的青睞。與此同時,奴民中又有不少車輪察覺到異樣,他們質疑有商人參與其中偷偷獲利,且戴著面罩呼吸不暢,嚴重影響到了他們在塔底的扛塔工作,從而不願掏錢購買。四個小時之前,小烈像往常一樣來到集市上班,卻被老闆冷漠地拒之門外——原來昨晚聖協又緊急頒布了一條新法令:所有塔民工作時必須戴著防菌面罩,如有違反,罰款兩塔元。此條法令讓所有抱怨商人的車輪閉上了嘴,花一塔元買面罩還是花兩塔元交罰款,孰輕孰重大家心知肚明。
後來小烈自然乖乖來到救治室外排隊,除了無窮無盡的長隊外,救治室門口進出著已經戴上了面罩的病人,他們挨挨擠擠地紮成堆,驚慌失措,完全失序,爭搶著要醫師看病。小烈隱約看見布簾後醫師的身影,似乎是個老人,他靜靜地坐在桌前等待接診,看那樣子完全對外界的混亂漠不關心。這也不奇怪,在第一層就任公職的塔民無一例外都是來自第二層,那是他們的「老家」,而在這卑賤的「新家」裡,每日面對卑賤的奴民,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早已是常態。
「喂!呆子!」
在斷斷續續的走神之間,小烈忽然被前面的售貨員叫住,原來已經排到自己了。他急忙走進房間,將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準備在支票上蓋手印,那位售貨員卻沒有任何要拿出支票的意思,反而滿眼嗔怪地盯著他:
「你搞什麼?」
小烈困惑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快出去。這裡不戴面罩不給進的,事先沒人和你說嗎?」
小烈回頭一看,雖然大家都沒戴面罩,但他們手裡都緊攢著一隻,大概準備排到自己時就戴上。他大悟,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不知道……我之前也沒注意呀。」
「那就是你的事了,出去,下一個。」
「可是我排了三個小時。」
「和我們沒關係,別在這裡鬧事,不然我叫守衛了。」
「我沒有鬧事。」小烈激動得面紅耳赤,「再說了,我就是因為沒面罩才來買的啊,有面罩我還來做什麼?你趕我走,這分明沒道理嘛!」
售貨員回頭對著一扇門嚷道:「來個人架他出去。」
門被推開,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從後邊的房間裡走出來,小烈嚇得節節後退,鞠躬道歉,灰溜溜地逃出了救治室。
要得到防菌面罩就必須先要有一張防菌面罩,如此顯眼的悖論,人們卻默契地視而不見,可悖論在聖塔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小烈感到十分熟悉,卻怎麼也記不起具體的例子。
「小兄弟。」
隊伍旁,一個留著山羊鬍的男人叫住小烈,他走過來,指一指身上的挎包。
小烈一頭霧水,詫異地回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買不到面罩吧?這麼長的隊伍簡直是折磨人嘛,你說是不是?」他笑嘻嘻地說,「要戴著面罩才能買面罩,真教人傷腦筋,本來昨天還沒這規定的……這便應了那句老話吧,人算不如天算。所幸我這裡有些存貨,你考慮不考慮?」
「多少錢?」
「一句話,五塔元怎麼樣?」他又拍了拍挎包,意指裡邊正裝著面罩。
「什麼?」小烈愣了幾秒,確認自己沒聽錯後氣憤地回應,「簡直獅子大開口啊!」
「小兄弟,說我大開口你就錯了,我這是在坐地起價,為什麼說起價呢?因為你再多一句廢話,價格就要變成六塔元了。」
「等等!」小烈在心橫豎算了一番,加上父親所需,自己一共要買兩個面罩,總共十塔元,這已經相當於全家三天的食物開銷了。這值得嗎?可是如果沒有面罩,自己甚至無法工作,自然也無法掙到錢,沒有錢就沒有一切,看來這十塔元是不得不捨棄了。
真是奸詐!小烈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惡狠狠瞪對方一眼的慾望,可又唯恐加價,這才佯裝服軟地點點頭。聖塔里奸人遍地走,尤其是底層,老烈也常常教授給小烈圓滑精明的處世之道,但他一向不願入耳。
「就這樣吧,五塔元。」小烈說。
對方沒有多言,熟練地從口袋裡抽出支票,教小烈摁完手印後遞過來兩個軟趴趴的面罩,這和他見到的旁人所戴的硬質面罩大不同,如果說那些人戴的是「初級版」,那這就是「半成品版」了吧。
於是小烈在臨走前問道:「你給的面罩怎麼這麼奇怪?」
男人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敷衍地說:「別管那麼多,反正有不少人戴呢。」
他的意思應該是這種面罩被官方承認,能夠戴著工作,那倒也符合自己的購買初衷。然而錢都給了,反悔又能怎麼樣呢?小烈心想著,悻悻地離開了。
進入居住區,小烈沿著那條自己走過無數次的返家路線前進,雖然低著頭處於半發呆狀態,但他的潛意識總能保證自己在分岔口走正確的路。他臉上戴著所謂的防菌面罩,視線越過面罩眼部透明的軟塑材質投向外部,所見的一切都帶著一絲波浪,他的鼻腔被劣質的塵味填充,雙唇摩擦著粗糙的過濾棉布,首次面罩體驗令他頗不舒適。
不敢相信自己要每天戴著這玩意跑貨,想必很難堅持吧?小烈暗想道,消極情緒瞬間佔領優勢。
這時候前方出現了幾個穿著怪異的人,他們渾身被深藍色緊身衣包裹,臉色也戴著特質的、稜角分明的高端防菌面罩,面罩亦是深藍的,被深藍色浸染的他們有序地排列成陣型,分為兩列走在長廊上,背上背著一個密封的墨黑色鐵桶,鐵桶底部連接著壓力裝置,裝置表面伸出一條細長的軟管,軟管前端是喇叭狀的噴頭,藍色的人們握住噴頭四處噴灑不明液體。
小烈默默數了數,一共七個人,每個人都負責給隊伍中自己所在的一側噴灑,一邊噴一邊緩緩向前走,眼看逐漸逼近自己,小烈急忙往岔口拐角躲避,注視著他們從自己眼前經過。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小烈稍微猜一猜便有了答案,能在公共場合肆意橫行的只有塔衛軍了。
因為黴菌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短短七天,聖塔卻似乎大變樣了——至少自己居住的這一層是如此。它間接影響到了不少人的正常生活,甚至人生計畫,譬如素陽,昨天他愁眉苦臉地告訴小烈,他那參加塔衛軍的宏偉計畫還未開始就被命運挫敗,徵兵部發佈通告稱為預防軍隊內黴菌傳染,暫時向全塔停止徵召新兵,而要下次徵兵恐怕要等一年後了,可那時他已經到了法定車輪年齡,很可能在餘生都與當塔衛軍無緣。
誰會料到如此劇變呢?只能祈求這段病怏怏的時期早點過去了。值得樂觀的是,獨眼先生在瘟疫警報的公開會議上對疫情做出分析,他十分自信地「向廣大塔民保證只是一個小挫折」,並強調「只需兩個星期的消殺就能完全解決」,想到這裡,小烈猛然覺悟,所謂的消殺大概就是方才自己看見的藍衣人所做的事情吧?那麼他們就不是塔衛軍了,而是醫學部的人。
回到家後,父親的話證實了小烈的猜想。
老烈躺在床上樂呵呵地說:「他們是醫學部派來的除菌隊,聖塔協會的反應可真快啊,估計黴菌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完全清除了……如果是別的國家,比如利伯泰德指不定要亂成什麼樣呢。話說回來,我聽說利伯泰德的確也被黴菌纏上了。」
「是嗎?聽誰說的?」
「街坊鄰居說的,他們中有人訂了《塔外新聞》。」老烈掂一掂手裡的面罩,將話題轉移到它身上,慢條斯理地說,「一個要五塔元啊……這也實在沒辦法,我知道你心裡窩火,可這特殊時期,面罩短缺是肯定的,忍一忍吧。」
平日裡父親常常抱怨超支花費,可一到「特殊情況」,他總是莫名豁達起來,容忍度深不見底,小烈回憶起來,每次因為朝令夕改的民生法例被罰款,父親也是如此心平氣和。
「你要知道瘟疫警報是什麼個概念。」老烈繼續道,「上一次發出這樣的警報還是在二十二年前鼠疫爆發的時候,好在瓊宇家族的聖明領導,我們很快便扛過去了,也沒死多少人。那年你老爹我還是個青壯年哩!這次也是一個道理,只要堅定不移地遵從聖塔協會的命令,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說不定一個月後都沒人記得這什麼破黴菌了。」
但願真是這樣,小烈原本心持懷疑,聽完父親一番話後也覺得有理,憂愁臉色一掃而空。接下來該去集市開工了。
「爸,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誤了工可不好。」老烈又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拍拍床板,滿面嚴肅,「等一下,你應該沒忘記今年還有什麼大事吧?」
「你是指辯手考核吧?我知道,我怎麼會忘了呢?」
「對……哎,不對,辯手培訓堂的秋季班過幾天就要開了,我們可是交了全套的學費,你別忘記去啊。」
培訓堂的課程安排共三年,每年兩個季度,每季度持續三個月,這次的秋季班是最後一個季度,即總複習。一想到要重回課堂,各式各樣的不悅回憶便湧入小烈腦海,趾高氣昂的教師爺,勾心鬥角的同學,枯燥乏味的講義,在那裡一坐就是半天,這半天裡除了不知所云的抽象授課外別無他物,既然賺不到錢便是浪費時間,既然小烈在培訓堂浪費時間,老烈的存款就要燃燒。他無法與父親共情,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其中意義,卻礙於孝道只能唯命是從。
「知道了,不會忘的。」
「好,好……不會忘就好,咱家就指望你出人頭地啦……」
老烈恢復了笑臉,腦海裡已經浮現出了兒子穿著辯手長袍,站在歷史課講臺上揮斥方遒的模樣,他對自己的幻想心滿意足,機械地點頭,招招手示意小烈趕緊去工作,自己則翻開《流星笑話社》準備閱讀。
咱家?小烈望著這個簡陋單薄的布棚間,父親口中所謂的「家」其實只有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