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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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老烈躺在床上哼著舊曲兒,將《流星笑話社》再一次從頭到尾翻一遍,發現沒有新鮮笑話了,便抬手將它丟一旁的凳子上,不料雜誌落在邊緣處,順勢滑下去掉在地上。老烈搖搖頭,懶得顧它,反正待會兒子回來會收拾。
外面傳來的吵鬧聲不絕於耳,這在聖塔底層已成為司空見慣的白噪音了,因此奴民們身來就擁有在吵鬧聲中專心思索和睡眠的能力,這是其塔層的人無法匹及的。老烈將手伸到地上摸索,摸著了放置在床腳邊的水杯,拿起來喝幾口,然後吹滅油燈,周圍剎那間黑得見不著影,他翻個身想睡覺,小腹側面受到床板的支持力,尿意威脅著膀胱,他歎口氣,點亮油燈,顫顫巍巍坐起來。
尿桶在床尾正對著的牆角處,為掩蓋騷臭,除了加蓋,還拉了四分之一圈的簾子,簾上有許多縫補的痕跡。老烈雙手握住四腳拐杖,手臂發力,因為早年的抬塔經歷使得臂肌發達,他輕鬆撐起自己的身體,拄拐往尿桶走去,掏出萎靡不振的生殖器排尿,膀胱回收的舒適感令他愜意地呻吟。待抖乾淨後,老烈渴望回到床上好好地伸個懶腰,於是拄著拐匆忙返回,結果手心一滑,四腳拐杖傾倒在地,原本固定兩部分的鐵絲鬆開,拐杖分卸為兩半,他也隨之撲去,左肩重重地砸在地上。
「哎……哎喲……」
他呲牙咧嘴地捂住痛處,左右滾了幾個來回,疼痛慢慢減輕,他巴望著一旁的桌子——那是小烈讀書用的桌,上面的辯手書籍摞得高高的。因為下半身完全癱瘓,所以就算藉助桌腳老烈也無法站起,至多爬到與桌面齊平,況且桌腳受到搖晃,上面的書堆塌下來砸到自己的腦袋也不是什麼好事。老烈歎了口氣,乾脆靜靜地躺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在老烈即將抵抗不住困意的時候,門被拉開了,拉鍊的串響驚醒他,側頭一看果然是兒子。
「爸!」小烈走過來扶起父親,「你怎麼睡地上?萬一受涼了……」
「我還想問你呢,怎麼這麼晚回來?」老烈面露慍色,沒好氣地說。
今日比平時下班遲了十多分鐘,這並不是沒有原因——小烈在公店裡沉浸於和鶯沫聊天,忘卻了返程的時間,結果被老闆留下了大罵一頓,扣了三塔元工資,而如今回到家又被父親責怪,他心裡不由得燒起無名業火,駁斥道:
「上班的時間又不由我做主,再說了,我怎麼知道你今天會摔倒?」
「媽的,你還還嘴?你看看你上次修的拐杖,鐵絲都崩開了!」
「這也怨我?我又不是什麼能工巧匠,我已經盡力了。」
「閉嘴,別說了。」老烈重新躺回床上,「要你幹什麼都幹不成,考個辯手也總是不專心。」
小烈感到此話十分無理,自己確實不專心,可他明明在父親面前演出了勤奮好學的模樣,未出過紕漏,這是百分比肯定的,所以父親在胡說。想到這裡,他鼓足氣嚷道:
「我這還叫不專心麼!一天到晚又是複習又是工作……」
「那又怎麼樣?你以為你很累嗎?你去底下抬塔試一試!」
「考辯手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考不上啊,這種好事是留給中層人的,怎麼輪得到我?」
「放屁!你就是沒鬥志,沒上進心!」老烈的唾沫星子如火花般爆濺,「我和你說過多少次,只要你有恆心,拼上自己的後半輩子,年復一年地考,一定會成功的!」
「我不想為可能性為零的事情浪費一輩子!」
「浪費?哼!你不考就不浪費嗎?你去當車輪就不浪費嗎?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不浪費一輩子的活法!」
「我……我要……」小烈咽了咽口水,「我要去動力中樞,我要當齒輪。」
老烈瞪大眼睛,瞳孔也隨之擴張,咧著嘴將聲調拉得老長:「你再講一遍。」
「我要當齒輪。」
老烈掄圓了胳膊,好似要把這巴掌用全力扇下去,小烈閉眼縮頭,老烈卻停頓住了,放下手臂,無力地說:「那我做這麼多是為了什麼?」
小烈本來想將自己憋了數年的怨言藉此全部傾瀉出來,但老烈接下來的話讓他不得不咽回去:「你就算不為自己,也當作是為我吧。」
「爸?」
「動力中樞在第二層,姑且不論上去的難度,你就算當上了齒輪也不會好過的,那裡每天都在裁員,只要上司想趕你走,你毫無辦法。」老烈話鋒一轉,「可辯手不一樣,你上去了就掉不下來,可以穩坐一輩子。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殫精竭力讓你考辯手了嗎?不是為了什麼錢啊,權啊……是為了無憂,為了你有個安穩的後半生。」
「爸,我錯了。」
小烈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一萬個不服氣,只是見了父親這番悲憫滄桑的神態,他再無吐露真心的慾望了。老烈低沉歎息,擺擺手示意兒子去桌前讀書。
這時候房間外傳來喊聲:「小烈!」
「是素陽嗎?進來吧。」小烈回道。
素陽掀開門簾,見到老烈便微微鞠躬:「烈伯伯好。」
「怎麼有空過來啊?快找個凳子坐吧。」老烈半睜著眼斜視素陽,「你沒在工作嗎?」
「我以為小烈和你說了哩,我被老闆辭退了。」
老烈沒有追問原因,簡單「哦」了一聲,轉眼看向兒子,彷彿在警告他這就是不聽他話,自己決定前路的下場。
「小烈,你沒在忙什麼吧?我們出去走走?」
小烈顧慮到一旁的父親,預測他一定會說「我兒子要備考,你別打擾他」之類的話,結果他只是沉默著點點頭,轉個身睡覺去了。

小烈同素陽出門後,兩人走在嘈雜的長廊上信步遊蕩,許久緘默不語。
過了一會讓,素陽開口道:「你們吵架了吧?為什麼吵啊?」
小烈初疑素陽為何知道他和父親方才在吵架,轉念一想,哪怕沒有在門口聽到聲音,光是進門後見這一副冷寂的場景,任誰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他沮喪著說:「因為辯手考核的事情。」
「你和他說你不想考?」
「對,我想去動力中樞。」
素陽深吸一口氣,用手肘輕輕頂一頂小烈:「喂,換以前的話,我肯定勸你放棄辯手考核,那簡直是癡心妄想。但現在我也許會和你爸一樣鼓勵你那麼做。」
面對小烈詫異的目光,素陽繼續說道:「沒有目標的話,在聖塔里很難過的,尤其是像我們這種住在第一層的人。就像你爸的目標是讓你考辯手那樣,你的目標也應該是考辯手,這樣你們兩個就能以相同方向的目標互相扶持。」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但是……難道你也有目標了?」
「你還記得上次你給我的建議嗎?塔衛軍。」
「你真想去當塔衛軍?」
「失業這段時間我在家想了很多,我發現加入塔衛軍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小烈內心猛地一震,與之似曾相識的話似乎在哪聽過——原來是多年前的父親嘴裡。當時父親經過幾天幾夜的研究,發現考辯手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因此著了魔,不惜代價讓兒子為之奮鬥,但他沒有意識到從一開始自己就錯了,那個不切實際的一瞬幻想正是源頭。
此時兩人已經逛到了大堂,素陽見小烈沒有吭聲,便拉他去公共長凳上坐下來,耐心地解釋道:「塔衛軍的審核和辯手一樣都分為兩部分——初審和主審。初審就是查過往的犯罪記錄,這個我完全沒有問題,主審就是身體素質考核和服役訓練,你也看到了,我這麼健壯,前者肯定沒問題,這麼一來只要熬過訓練……」
素陽忽然頓住,臉色漸漸暗淡,低沉著說:「我可能熬不過。」
「就算熬過去了,你也競爭不過那些在我們上層的有錢人吧,他們只要給教官一點小小的賄賂,後續的流程就會輕鬆很多。」小烈接他的話說道。
「不……我可以的。」素陽咬著牙,「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會堅持為加入塔衛軍做準備,我要磨礪自己!小烈,你感覺不到我這股激情嗎?你聽——靠近我的胸口聽,是心潮澎湃的聲音!」
小烈感受不到,但他也難以分清自己和素陽(或者父親)哪一方才是清醒者。環視一圈周圍的景象,堅硬的牆體外另有天地,他隱約知覺自己被什麼蒙蔽了,只要捅破它,不僅現在面臨的困境,連過去和將來都可以被解構。它究竟是什麼呢?
小烈終於沒有選擇給素陽潑冷水,而只是平靜地說:「祝你好運吧,素陽。恰如你之前對我講的那樣,等你真正實現了這個願望,成為了一名無上榮耀的塔衛軍,彼時你一定受到許多人的敬仰,說不定還會得到什麼勳章,但你千萬別忘記我這個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