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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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閃爍撲跳的火光將紙殼染成橙紅色,燈芯靜靜地燃燒,燈籠掛在細竹竿上,苦姬一手握著竹竿,一手按著腰間的刀,燈籠的照明範圍僅限於她自己。暗黃色的光呈橢圓照射在地上,將她的身影扯得頗長,腳下全是脆硬的枯葉,幽黑的樹林裡除了踩葉聲全然死寂,樹影輪廓在月光下隱約可見,卻又略顯虛無。
忽然,附近的樹幹傳來窸窸窣窣的爬行聲,聽起來移動十分迅猛,從東邊的樹跳到西邊的樹,苦姬抬頭望去,仍不見什麼異常。
或許是什麼巨型昆蟲,這倒構不成威脅,苦姬心想。
苦姬又行了幾裡路,樹變得稀少起來,落葉依舊密佈在雜草間,一個方形的黑影出現在前方,她把燈籠往前伸,一堵殘牆在火光的照射下默默站立著,這樣的牆在前面還有很多很多,高低不一,但皆千瘡百孔。就是這裡了。
苦姬仗著這一點孤光繼續向前走,那陣爬行聲又出現了,相比之前更大更凶,苦姬預感到它奔著自己的後腦勺來,立刻握住樸刀,打算轉身來個迴旋砍,等轉身後,她看見一雙手撲向自己,手腕併攏,手掌似扮花一樣張開,她急忙拔刀,卻發覺樸刀卡在了刀鞘裡,於是下意識用手肘格擋,那雙手抓住她的手臂,差點把她推倒。
緊接著,樹林裡無數爬行聲如交響樂般轟然奏鳴,苦姬這才看清來襲者——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個形貌醜陋的腦袋,那雙手正長在腦袋下面。
原來是爬顱。
苦姬用力將它往地上摔,第三下終於將其砸昏,再嘗試拔刀,仍死死地卡著——原來換了一把生銹的給我們,那老師傅真是講話不負責——苦姬乾脆把刀從腰間解下來,帶著刀鞘一起作戰。
爬顱接二連三撲過來,苦姬趕忙用揮刀擊開,這時其中一個用雙手死死捉住刀鞘,苦姬借勢起力,高抬一隻腳將其踢飛,刀鞘順利脫落,露出映著燈籠火光的刀刃,此時又一隻爬顱從地面上衝刺過來,抱住苦姬的左腳並張嘴要啃,苦姬豎直舉起刀,用刀尖瞄準它正準備猛刺下去,一個嘶啞的老聲從牆後傳來——
「且慢!」
不僅苦姬,連成群的爬顱也因叫喊停止了動作,牆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乍一看身高竟比苦姬高出三個頭,實際上是老太太騎在一個矮小男人的脖子上,她兩手握著長拐,滿面慈祥地靠近苦姬。
「痍婆婆,我總算找著你了。」苦姬說罷,腳下緊抱住她的爬顱也灰溜溜地逃開。
「深夜突然造訪,必然有要緊事吧?」痍婆揮了幾拐,爬顱們迅速退散,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真對不住,它們驚擾到你了。」
「你怎麼養這些東西?」苦姬問道。爬顱是異域東方沙漠裡的特有物種,以雙手抓取沙礫裡的小動物為食,今日出現在樹林令她十分納悶。
「獨居於此,無以消遣作樂罷了。」痍婆說完用拐杖猛抽胯下侏儒的後背,厲聲呵斥道:「孽畜!孽畜!讓我下來!」
「哎喲……媽……您別打了……」侏儒哀號,小心翼翼地放母親下來。
痍婆在地上站穩後,拄著拐杖走到苦姬面前,用老繭遍佈的手撫摸她的胳膊:「自我上次到訪摩迦士已經過去十年了,沒想到世王的千金今天親自來找我。」
「痍婆婆,我有事相求。」
「進去說吧。」
痍婆在侏儒兒子的攙扶下來到牆後的磚房裡,苦姬在後面跟著。房裡與外面一樣破舊,痍婆點起蠟燭,塵埃在燭光終飄漫,苦姬看清了屋內的佈局——由門口向內看,床在左面,右面是一張稜角分明的木桌,兩把高椅夾在桌子兩側,椅子腿旁靠著一個塑膠臉盆,桌上擺著舊日曆和收音機。痍婆有凡間體,家裡必須擺置凡間的物品以保持兩域連接,日曆時刻提醒著她彼端的日期。
痍婆指一指臉盆旁的那把椅子,侏儒立刻畢恭畢敬地把她抱上去,然後跪下,臉對地板,彎著腰讓母親的雙腳搭在自己的背上。待坐穩後,痍婆劇咳兩聲,引出一口腥黏的老痰吐在盆裡,清清嗓子說道:
「碰到什麼麻煩了?」
「倒不是麻煩。」苦姬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側身面向痍婆,「是聖塔。」
「伊斯克帝國啊……不,是聖伊斯克……嗨,我也分不清了,總之是個很大的金字塔,對吧?」
「聖伊斯克帝國和伊斯克國是兩個國家,它們是由原先的伊斯克拉弗分裂出來的,分裂的原因是政變。後來聖伊斯克帝國的國王建造了聖塔,把原國土送給庚梭國,自己坐著滿載著國民的聖塔遠走高飛,而那個伊斯克國至今還在,並且有向新代國發展的趨勢。」苦姬簡略介紹了一遍。
「這樣啊,我見過那破塔好幾次,很多人管它叫留屍塔。」
「留屍塔?」
「但凡它經過的地方,軌跡上都會留下屍體,那些屍體要麼變成食腐生物的美餐,要麼被魔法師撿去當藥材。」
「為什麼會留下屍體呢?」
「塔底幾十萬人,難道每個人都能確保走路的時候不出意外?要是某個奴民被石頭絆倒,想再爬起來可就難了,其餘奴民可不會因為他一個人就停下來,只能從他身上踏過去……」
「所以就被活活踩死?假如是位於或靠近邊緣的奴民呢?他們摔倒後沒有被踐踏致死就可以乘機逃脫啊。」
「想得美,有黑鴉巡邏呢。」
「噢!差點忘記了。」苦姬默默斥責自己的死腦筋。
「你個丫頭想對聖塔動什麼歪主意啊?哈哈……」痍婆用尖細如綿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笑著。
苦姬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出另一個問題:「痍婆婆,你覺得聖塔人能得到解放嗎?」
「你想篡位?」
「不,我對瓊宇八世的位置沒有任何興趣,我想做的讓聖塔奴民拿到反抗的武器,讓他們親手殺死暴君。」
「你想當燎原的星火?」
「是的。」
痍婆望向窗外,死灰色的眼珠映出月亮:「且去做吧,傻丫頭。」
「我想請您幫我注意聖塔在荒境的動態。」苦姬說,「雖然它還沒來……」
「但來了之後要和你通風報信對吧?沒問題,我會請我二兒子處理,他現在還在凡間鬼混。」
「謝謝你。」
「不必。你大半夜來訪,我都沒什麼招待你的。」痍婆臉色突變,用長拐的拐尖狠戳侏儒兒子的腦袋,「孽畜!快去後院摘幾串葡萄來!快去!」
「知道了,媽!媽!」侏儒嘶啞咧嘴地叫喚,連滾帶爬跑出門。
侏儒的腳步聲由屋前漸轉到屋後,痍婆又恢復平靜,緩慢的呼吸聲頻頻顛簸,像是肺部破了個洞。
她看向苦姬,語重心長地說道:「瓊宇家族的人曾經來過這附近,目的是獵集奇珍異獸,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是為了皇宮園林吧?」
「沒錯,為了點綴他們的貴族花園。那是一支專門為狩獵而組織的精英隊伍,武器齊全,詭計多端……哈哈,其實只是一群擅長使用陷阱的塔衛兵而已。當時我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林,他們面露不屑,罵罵咧咧地讓我滾,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你趕走了他們吧?」
「我只是略施小計便嚇跑了他們。」痍婆用長拐比劃著,「你可知那些鳥獸被捕回聖塔後會怎樣嗎?」
「既然生活在皇家園林裡供人觀賞,應該不會受到虐待吧?」
「的確不會被虐待,還過著美滋滋的生活,配有專門的飼養員,可正因如此推動了保護令的誕生,把子虛烏有的罪名強加於民,形成了大量冤獄。這該怎麼說呢?莊園四周的封閉性比不上牢房,假使那些鳥獸逃脫出來去聖塔的其它地方『自由行』,遇到個三長兩短的話,塔衛軍就必須找人問罪。中高層的塔民清楚這一點,故碰到那些動物都會謹慎對待,乖乖送回去,不敢動它一根毫毛;而許多低層塔民不諳法律,又常年難得葷食……」
痍婆歎了一口氣,繼續道:「碰到一隻鳥或者什麼乖順的動物,以為是屠宰場裡跑出來的,就殺了吃,竊喜撿到了便宜,結果被塔衛軍發現,抓起來一關就是三十年——相比之下,強姦罪在聖塔只判兩年。當然,如果鳥獸傷人,那隻能由著它傷,不準反抗,哪怕沒有殺,只是拔了幾撮毛也是要嚴懲的。」
「就跟禁械令一樣,以小錯見大罰。」
「媽!」侏儒跌跌撞撞跑進來,手裡捧著堆成小丘的葡萄,葡萄非常乾癟,裹滿了混合著昆蟲屍體的泥沙。
痍婆用拐尖挑起那串葡萄,顫抖著放在桌上,隨後用手抓起一團往嘴裡塞。苦姬盯著她的臉,皺紋橫布的腮幫子有規律地起伏,嘴角流出汁液,將葡萄嚼爛後蠕動喉嚨一口氣吞下去,再張開嘴,露出潰爛不齊的牙齒,幾隻瓢蟲幼蟲從裡面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