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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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前面就是我們二層的學堂。」
順著鶯沫所指的方向看去,小烈注意到了一個黃褐色的直角梯形建築,確切地說是倒下的直角梯形,直角邊貼合地面,長長的單坡屋頂上,湛藍的瓦片層層疊蓋。在這棟大房子的對面立著一座相對較小的丁字形方體屋子,屋頂呈雙坡狀,透過高層的窗戶可以看出它是採取橫牆承重方法搭建的。
此時一個學生推開窗,無聊地往外面望去,靜靜發著呆,忽然發現在院子外駐足的兩人,便盯他們看。鶯沫想要揮手向這個陌生孩子打個招呼,他卻雙肩一顫,像是被誰叫住似地縮回腦袋並站起來。
「是走神被老師發現了吧?」鶯沫捂嘴咯咯笑道,「我念書時也經歷過這種事呢。」
「這裡的學堂真漂亮啊,是我那裡完全不能比的。」小烈回憶起幾年前自己的學堂生活,那時他還是一個天真無慮的孩童,在簡陋的布棚學堂裡念書,過著「上學-回家」兩點一線的生活,對未來的坎坷一無所知。
「你一路上總是喜歡對比,貶低自己。見到劇院就說『真厲害呀,我那裡都沒有』,見到醫院就說『比我那裡的救治室豪華多了』,你不用這樣,我介紹什麼,你認真聽就是了。」鶯沫吐露出自己的不悅,叱責小烈有賣慘之嫌。
「沒辦法啊,我沒有刻意說這些話……我這是由衷感慨。」
「別感慨了。」鶯沫轉而用緩和的口氣說,「我沒有發脾氣的意思,你只要別再講那些話就好了。我清楚你的處境,天生低人一層能怎麼辦呢,這又不是你決定的。」
小烈點點頭。鶯沫說什麼清楚他的處境,這在他看來完全是胡說,關於自己過往的艱辛,她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了。
不一會兒,學堂傳出搖頭晃腦的背書聲,參差不齊,忽高忽低,還夾雜著老師的厲聲呵斥,至於朗誦的內容,二人聽不太清楚,似乎是聖塔協會的塔民公約。經過學堂往巷子深處走,下樓梯後,一個寬廣但不精緻的小遊園展現在二人的視野中,踏上園路,兩旁的鬱金香像迎賓童子一樣簇擁上來,親吻他們的小腿。
鶯沫努努嘴對小烈說:「這是的塔民休閒公園,也是唯一的公園。」
「為什麼說唯一?」
「因為上面還有很多比這更漂亮的園子,最出名的應該是第五層的幻漫園,瓊宇家族欽定的皇家莊園。不過第四層的許多私人莊園與之相比也毫不遜色,有些風格劍走偏鋒,造型奇特,彷彿決心要和同層的其它莊園一爭高下。」
「我知道,譬如碎雨庭和鳴冬圃。碎雨庭是聖塔協會的會長之一獨眼先生下令建造的,同露天的幻漫園不一樣,雖然也向聖塔外延伸,但它的上空覆蓋著一層由魔晶石鍛造而成的透明結界,能夠降雨,奇妙的是,因為雨水本身有魔法加持,故無論下得多大都能完美避開與人的接觸,遊人身上絕不會沾上一滴雨水,可以在碎雨裡肆無忌憚地信步。」小烈說道,「而鳴冬圃同理,也是因為魔法的緣故,園內可以保持終年寒冬,時刻大雪紛飛,園中心的鳴冬池結了一層厚冰,遊人甚至可以在上面隨意嬉戲打鬧。鳴冬圃隸屬能源部部長,而鳴冬池是他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
「喔!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當然是在辯手考核的書裡看到的啊,我記得叫《聖塔瑰寶史》,是一本專門講述聖塔歷史文化的書,裡面的內容相較於其它複習書更有趣,我就多看了幾眼。」小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論幻漫園、碎雨庭還是鳴冬圃,都是聖塔人民精神的寶貴結晶,亦是兩百年歷史中——包括塔前紀和塔後紀——價值不菲的藝術瑰寶。這是書上說的。」
聖塔的總史以聖塔竣工後的啟程日期為時間點分為塔前和塔後,塔前即聖伊斯克帝國時期。
「辯手考核會考這個嗎?」
「說不準的,如果這麼容易猜中就好了。」
「你之前說想去動力中樞,是嗎?」
「那時候是的,但現在我的觀點被動搖了。」
「為什麼這麼說?」
小烈將昨天與父親吵架的事從頭到尾對鶯沫說了一遍,但對素陽隻字不提,鶯沫聽完後搖搖頭說:
「你得知道,如你父親所言,動力中樞固然可怖,不僅有隨時被開除的風險,任何事情都由上司而不由你,其工作合約本質上和奴民一樣是賣身契,意外也屢見不鮮,殉職的也有。比如哪個員工的手不小心卡在腳踏機底下的齒輪裡,斷在裡面,或者整個人栽倒進去被活活攪死,沒有任何人會同情他,他也得不到任何賠償,甚至部長還會以影響整體工作效率、為動力中樞帶來虧損為理由向他索取賠償。假齒輪掉進真齒輪裡,終於在死後變成了真齒輪——在那裡工作的員工們都這麼調侃。」
「可坐著工作怎麼也比抬塔好啊。」
氛圍漸漸憂鬱起來,兩人無心欣賞景色,從公園的另一端走出去。
二樓的大部分區域都被他們遊歷完了,一樓的區域以居住區居多,在別人家門口閒逛到底還是不太好,於是在鶯沫的提議下,兩人來到了三樓。先前提到的動力中樞是聖塔二層唯一一個跨越三個內置樓層直達天花板的建築,規模宏大,室內構造複雜,一樓和二樓為員工的工作地,那裡設置了密集的腳踏機方陣,所有人在工作期間緘默不言(閒聊要受到處分),因此裡面長久以來充斥著單調枯燥的齒輪交合聲。
動力中樞的三樓是領導層,是聖協官方重地,真正的公家單位,裡面的人全是聖協會員,哪怕一個端茶倒水的小職員也非富即貴,所以其外部設立了高高的鐵柵欄,數個塔衛軍在這裡日夜不息地巡邏,以確保沒人對領導們圖謀不軌。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不少領導原本住在聖塔第三層甚至第四層,故裡面還有專門的跨層升降通道,目的是方便他們回家。
動力中樞的頂層顯然是三樓一大引人注目的亮點,除此之外,各式的民生工廠也坐落在四周,如服裝廠、造紙廠及生產各種雜物的廠房。在東側的正中心,即動力中樞對面的是二層的塔衛軍軍部,這裡更是威嚴雄偉,作為維護聖塔穩定的暴力機構,每一堵牆的每一方寸都經過精心雕琢,軍部在各個區域設有分部,叫做軍亭,是巡邏兵的換班崗位。
因為三樓的大部分建築不允許閒人進出,鶯沫和小烈簡單逛了一圈便下樓了,他們來到一樓,這裡明顯比上面更具有親民氣息。
「居住區就不去了,我們去集市看一看吧。」
小烈「嗯」了一聲,忽而見到前面整齊地立著許多長箱,遠看似墓地般,可聖塔里是沒有土葬的,那些是什麼呢?
鶯沫看出了小烈的疑惑,笑呵呵地介紹道:「那是郵局,一塊塊立著的是郵箱。怎麼,你那一層沒有嗎?」
「郵局?長得真奇怪。我那兒的郵局只是一個布棚。」小烈突然意識到在一層無論建築什麼都是布棚,沒有任何新意。
「也許是因為第二層的信流量更大吧,畢竟跨層寄信的不在少數。」
在聖塔協會頒布禁械令的五年前,塔民郵遞法案就率先被推出,法案規定凡寄信必須確保寄收雙方的個人資訊高度精確,匿名信是被嚴令禁止的,除了姓名和地址以外還要摁手印,塔民編號也是必填欄。這一套對於禁械令同樣適用,凡在集市或公店購買菜刀及其它利器,賣方都會在菜刀上刻下買方的塔民編號,不過由於郵遞法案比禁械令推廣起來要容易得多,故未造成大量迫害性冤獄。
郵遞法案還有一個非常特殊規定——化寫。在聖塔內,寫信的條條框框不僅限於格式,許多字也在禁止範圍,如「殺」字要化寫為三角形Δ,「血」字化寫成實心圓●,與聖塔政治相關的內容更不必多說,除非有工作簽章,否則審信組一旦發現討論政治——無論褒揚與否都要退回重寫。這些繁雜的法例使撰寫書信變得尤為麻煩,等寄到對方手裡,一打開就見到滿紙的抽象符號早已不是稀罕事。
郵局旁是東區居住區的入口,通往鶯沫的住處,要是被裡面出來的熟人見到了可不好,想到這裡,她下意識拉著小烈往別處走,但記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撓她癢癢——是那個狂民。
「鶯沫?你怎麼了?」小烈拍了拍呆滯的鶯沫。
「啊……對不起,那裡之前發生過一些事。」
「什麼事情?」
「前不久有個狂民在這裡被抓走了。」鶯沫伸長脖子望瞭望長廊,那個狂民的房間迄今仍被鐵鍊封鎖著,尚未有其它塔民搬進去住。
「噢?現在還有狂民嗎?上一次看見關於狂民的報導還是我十五歲的時候。」
鶯沫把那天目睹的事件詳略得當地為小烈複述一遍,然後補充道:「那個老婆婆強調是『第二』這個詞犯了忌諱,我爸和我媽都說她老糊塗。」
「利伯泰德是第二大富豪,這句話到底錯在哪裡呢?」
「奇怪的是,後來我也沒在《聖塔週刊》上見到這件事,換作以前肯定大張旗鼓地批鬥,現在不知為何都冷處理了。」
「第二大富豪,第二……」小烈仍低聲嘟囔著,想參透什麼似的。
「噓!你別再嘀咕這句話了,那狂民就是因為這句話送命的。」
小烈心中一驚,急忙東張西望,所幸沒有見到黑鴉,於是長舒一口氣,尷尬地笑道:「我不講了,不講了。」
鶯沫像躲避瘟神似地推搡著小烈遠離東居住區,來到南側的蔬果市場,塔民們絕大部分食物來源於這裡,因此這裡比其它集市嘈雜得多,提著菜籃子的婦女們來來往往,與眼花繚亂的蔬果攪作一團,令人看著頭暈目眩。
兩人腳踩因萎蔫而被丟棄在地上的菜葉,避開人流,小心翼翼地進入市場,挑了一處人少的地方蹲下休息。小烈見這裡所有蔬果都被擺放在向外微微傾斜的貨桌上,這樣的桌子一排排橫列在簡直可以形容為遼闊的蔬果大廳裡,像鱗次櫛比的房屋一樣,他不禁想到一層的蔬果市場——那裡甚至連布棚也沒有,只是在地上鋪了層麻布便將菜堆上去,如此形成簡陋的攤位,賣家們盤腿坐在攤位後面呆若木雞。
「你一定又想誇這裡比一層好吧?」
鶯沫竟然讀透了自己的心思,小烈向她投去詫異的目光。
「你不知道,這樣比是永遠比不完的。」她蹲累了,扶住膝蓋一口氣站起來,「第四層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但在第三層,那裡的蔬果市場比這裡乾淨得多,不僅僅是環境,連氛圍也是如此。」
「氛圍乾淨?」
「我的意思是人更少,更安靜。那裡所有在售的蔬果都被包裝起來,像是供奉一個個精緻的佛像一樣。」
「這麼誇張?」
「不僅如此,那裡的蔬果品類劃分詳細,不乏進口食物,要是第四層的話恐怕還有專門的導購員,去那裡購物才能真正感覺到被服務。」
「真不敢相信,我們和他們竟然生活在同一座塔里……」小烈木訥地發愣,「我以前從來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吧?聖塔里不是有句老話麼,致富第一步是開闊眼界,我們先做好這第一步吧。」
小烈回想起先前產生的那個念頭——
「既然塔內都有這麼多隱情,那塔外……」
「欸,你幹嘛?塔外又怎麼樣?獨眼先生不是說了嗎,塔外即惡之地。你別往那方面想啊,塔外沒什麼東西。」
真的沒什麼嗎?塔外是廣闊的異域,異域裡盡是光禿禿的熱石和岩漿,和地獄沒有分毫差別,這是塔民們公認的,《辯手基礎》的序言也如此介紹。可假若真是這樣,為什麼瓊宇家族這麼重視進口生意呢?為什麼設置大大小小的貿易日,讓「地獄」裡的東西到聖塔里來呢?
小烈絞盡腦汁,忽然想起《窮生奸計——奧斯切國的末日狂想曲》裡似乎提到了原因,書裡解釋說瓊宇家族樂善好施,聖塔身為異域裡的富饒者理應普濟眾生,借生意之名促進窮國的經濟發展,隔三岔五向一些小國無償「捐助」也是同理。可即使這樣也說不通一些問題,也許有必要回去進一步研究這些書。
地面上忽然出現一道人影,人影的腦袋朝著小烈,小烈察覺到對方正看著自己,抬頭往上望去,是一個手挽菜籃子的中年婦女,她居高臨下,輕蔑地俯視小烈。
鶯沫向前走了兩步,面露難堪,支吾半天憋出一個字:「媽……」
「你應該在公店的,為什麼跑來這裡?」
小烈猶豫再三還是站了起來,面對板著臉的鶯沫母親,深吸一口氣卻欲言又止。
「媽,老闆讓我們下來辦事。」
「辦事?在這裡辦什麼事?這個小夥子也是店裡的員工嗎?」
「是的。」
愛嫻再度打量一番龜縮著腦袋的小烈,嗤笑一聲說道:「怎麼穿得破破爛爛的?店裡發的制服呢?」
「他……」
「別說了,晚上早點回家。」愛嫻看了一眼菜籃,「晚餐有蘑菇牛骨湯,還有你很愛吃的蜜餞。」
還沒等鶯沫回話,愛嫻瞟了一眼小烈,徑直朝外面走去,離開了蔬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