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本章節 5606 字
更新於: 2022-12-25
昏暗的商鋪裡,油煙滾滾,齒輪轟鳴,光著上身的老師傅將長刀放在鑄池中,伸手拉動槓桿,赤紅的熔液傾盆而出,澆淋在剛硬的刀面上。隨後他從鑄盆側壁像拉抽屜似地拉出長刀,熔汁滴滴答答掉落在他特質的工作服上,刺啦幾聲便沒了蹤影,他將長刀插在一個閃爍著綠光的石洞中,並用黏土覆蓋住縫隙,只留一支刀柄在外。
老師傅拍拍手,抖擻掉塵屑,自信滿滿地對站在門口的四人說:「諸位的兵器我都處理好了,接下來只需靜候佳音。」
苦姬發問:「要等上多久?」
「哈哈,看來您是第一次享用附魔業務。」老師傅摸著長長的白鬍子笑道,「明天這個時候過來拿就好了。」
「行吧,我們走。」
苦姬平時常聽聞附魔的原理,但今天是第一次找附魔工匠給自己的武器附魔。賞金獵人們是附魔行業的主要面向客戶,可以說幾乎是為他們開設的,因為他們常年奔走於異域參與戰鬥,故其對武器附魔的需求量和依賴程度遠勝於一般人,因此附魔商鋪又被稱為「獵人小屋」。
鬼電聳聳肩,扭頭問苦姬:「接下來我們去哪?」
「時間還早,先回魔屋吧。」
苦姬說罷就要走,老師傅急忙叫住她:「欸,客人,這幾把樸刀借你們防身。」
老師傅從一旁的打鐵架上抓起刀袋,用肱二頭肌極其發達的右臂拋擲過來,苦姬抱住刀袋,踉蹌著後退兩步,一隻手沒抓穩,刀袋倒過來,四把形貌平庸的樸刀從袋口滑出,乒乒乓乓摔在地上。
四人紛紛撿起刀,握住細長的刀柄左右觀摩,老師傅又笑著說:
「別看是個便宜貨,揮舞起來可瀟灑了。」

本以為回到魔屋時已經日薄西山,結果來到門前時天空清明,驕陽似火,陽光灑在魔燈上,柱影粗短,末端向著西方。屋前雜草叢生,藤盤蔓繞,屋內如往常一樣沒有客人,夢薇一再疑惑古恩到底怎麼賺錢,轉念一想,店鋪置於荒郊野嶺,突兀詭異,如同拔地而起,自然無需租金,店內貨物皆屬酒水,也不擔心賣不出去而過期。
這麼看來,他並不是想經營什麼,而似乎是來隱居的。
四人一進門便見到古恩坐在櫃檯後專心致志地看書,只要是常客,這一幕已經是極熟悉的景象了,他們都知道在魔屋酒窖內有一個內置的藏書房,之所以這麼設計,古恩解釋是因為「書籍同美酒一樣越舊越香」,這正面表明了他嗜讀古書,其涉獵之廣,精閱之深,彷彿要吃遍異域通史,不過每當有人這麼誇獎他,他便會謙遜地擺擺手:
「只吃了十分之一呢!」
孤雷上一秒還在抱怨老師傅給的朴刀細短,自己那粗大的手掌握刀似捏針,根本使不慣,下一秒看見古恩,立刻用爽朗豪亮的嗓音吼出來:「古恩!媽的,又看看書?」
古恩見了來者,將書反扣在桌上,雙手抱在胸前:「孤雷鬼電,你們許久未來了。」
夢薇咯咯笑:「你們認識啊?」
「嘿嘿,除非是新人菜鳥,否則哪有賞金獵人不認識古恩的。」
「哼,還多謝你抬舉我。刀王孤雷,格鬥手鬼電,兩位也是獵人界大名鼎鼎的高手了,怎麼樣?在阿爾斯過得如何?」古恩邊說邊提著酒壺走來,將高疊的酒杯像下棋似地挨個擺在眾人面前,隨後揶揄道:「想必在那沒喝過這麼香甜的酒吧?」
看著被漸漸注滿黃酒的瓷杯,孤雷吸溜一口涎液,興奮地說:「那肯定的,哪兒的酒能比得過利伯泰德進口的瓊漿玉液?」
「各位。」苦姬拍拍桌,「我不想掃大家的興,但該談論正題了。」
「那麼急做什麼?先等我喝完這杯……唔……」孤雷仰首飲盡,少許酒液從嘴角漏出,沿著下巴滴下。
苦姬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我們的兵器得明天才能拿到,今天就先在這裡待著吧,等附魔完成,魔法效果會持續十天,在這十天裡,我們必須抓緊時間行動起來多做點事。晚上我會獨自出去一趟,為我們找一個通風報信的人,這樣在聖塔接近荒境的時候好知道它的動向。」
鬼電說:「首要的事情應該是找魔法師。」
「不應該是找所謂的『交通工具』嗎?」夢薇反問道。
古恩打趣道:「喂,你不是說認識個大魔法師嗎?趕緊寫信叫他過來啊。」
「他……他很忙的……」夢薇忽然變得有點緊張。
苦姬說:「沒關係,我們親自去拜見他,他現在定居在哪裡?」
「在神……神虛鎮。」
「奎廉國的神虛鎮嗎?這麼看確實有點遠。」
奎廉國是異域裡為數不多的島國,位於眼海之上,島系龐大,從北半島往西南出延展,呈彎月形帶狀,而神虛鎮坐落在島系末端,是奎廉國最大最繁華的地段之一,也是眼海的經濟中心,以旁人的眼光來看其規模已經遠超過「鎮」了,不知何故還要委身頂著這麼不響亮的名號。
古恩回到櫃檯後的躺椅上,拿起書繼續沉浸其中,對苦姬一行人的討論閉耳不聞,渾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大家七嘴八舌聊了很久,屋外毒辣的陽光終於褪去,變成暗淡的暖黃色,這是晚霞出現的前兆。酒壺裡的酒所剩無幾,孤雷終於想起古恩,便喚他添酒,等他來到桌前時抬頭對他說:
「聽夢薇說你對聖塔非常瞭解。」
「才沒有,她又瞎說什麼了?」
夢薇舉手發言:「既然你來了,我和孤雷上次的爭吵……哦不對,辯論就繼續吧?」
「那又是什麼?」
「是關於生殖費的事。」
「那個啊,上次你問我的時候就緊繃著臉,很在乎的樣子,現在你還惦記著呢?我都跟你說了,那實質是男方和女方父母的交易。」
「問題就在這裡,本來婚姻矛盾理應僅存在於夫妻之間,可在聖塔約定俗成的婚規之下,女方與她的家人嚴重割裂,使得後者變成直接影響婚姻的協力廠商。」
「沒錯,然後呢?」
「我認為生殖費其實就是女方父母的養老金。」
「你還挺聰明,事實確是如此,倘若沒有生殖費,聖塔里大部分老人都活不下去。值得補充的是,除了作養老金外,一些有女兒的老年塔民貪得無厭,還想用女婿給的生殖費做更多事,比如買上層套房以定居,或者給自己的兒子作生殖費,此時他們便會坐地起價,臨時反悔,把約定索要的生殖費翻倍。」
「翻倍?真是獅子大開口。」
「然而一貫控制、壓迫他們的聖塔協會並沒有對生殖費作出明文規定,即使沒有生殖費也可以結婚,換句話說,這玩意誕生於民間,全是他們自己發明出來互害互鬥的。」
「看來客觀因素非常雜亂啊……不過要是男方不願結婚呢?他們對繁衍後代的執念為何如此強大?如果把這樣的執念用在反抗政權上,也用不著我們出手了吧?」
「都是為了延續所謂的家族血統,很好笑吧?一個永遠被奴役的家族有什麼好延續的,他們想傳承什麼?傳承奴性麼?哈哈……而且這個概念其實是無中生有,普通生物繁衍後代就是繁衍,無論誰和誰交配,基因得以繼承是最終結果,無關乎母系社會還是父系社會,但聖塔人不只對『後代』這個東西非常魔怔,還有自己的家族這條遺傳線,他們賦予它倫理性質,顯得它高大上,同時也顯得自己肩負重任,但為了繁衍後代而不擇手段本身就是非常敗劣的行為。」
夢薇等人沒有作聲,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看來你們沒聽懂,這麼說吧,給生殖費是繁衍,不給生殖費也是繁衍,和陌生異性生孩子是繁衍,和熟悉異性生孩子也是繁衍,甚至和表親生孩子都是繁衍,但他們偏要用繁衍當藉口損人利己。他們輕視愛情,輕視人性,憑空以成熟和幼稚區分是否遵守社會主流的人,然而他們的主流就是一灘爛泥,他們無非想給自己的人生『找點事做』,故而欺騙自己,讓自己以為能夠改變什麼,其實還是被奴役。」
古恩邊說邊繞著眾人走了一圈,鬼電開口問道:「所以這些都是精神畸形的結果嗎?和生理全無關聯?」
「問得好,生理因素也不可忽略,諸位可能不知道,聖塔的女性是沒有性慾的。」
「啊?」四人瞠目結舌,不約而同地叫出聲。
「不,這麼說過於絕對,應該是少有性慾,或者性慾遠低於男性。這種現象不知是何時開始的,也無從考究,但她們整體表現出對性交毫無興趣——也許內心不是這麼想的,只是為了避免意外懷孕才不得不把性冷淡寫在臉上。而聖塔男性恰恰相反,他們普遍性慾高漲,如此鮮明的落差導致了壓倒性的尊卑現象,那就是男性高強度追求和討好女性。有性慾就想性交,性交的唯一途徑是結婚,否則只能終身與手淫相伴,為了完成做愛的夙願,男人們自然心甘情願支付生殖費。」
「那賣淫呢?」鬼電問。
「當然被嚴格禁止啊。塔衛軍的一大癖好就是成群結隊抓暗娼,把赤裸的男女當場逮個正著,趾高氣昂地圍觀並用各種下流的話羞辱對方,這為他們帶來了巨大樂趣。」
孤雷說:「既然男追女是性慾差距的結果,那麼這不是普遍現象嗎?包括動物也有求偶一說,難道它們也在性別上有性慾差距?」
「姑且當作是普遍現象,不過你要注意聖塔的大環境——高度性壓抑,所以男追女在那兒是壓倒性的、無理由的。不過女性雖然性慾低於男性,但審美並沒有被淡化,她們還是喜歡長相英俊的男性的,由此觀之,男性靠陰莖思考,女性靠眼睛思考……噫,這似乎也是妄言……反正沒人靠腦子思考就是了,而愛情又是要入腦的,不入腦哪能叫愛情?」
「所以……」
「所以聖塔沒有愛呀。等聖塔女性到了婚嫁年齡,錢利終究會輸給相貌,她們終究要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配對,然後做愛,然後生孩子,生孩子的結果就是面黃肌瘦、陰道鬆弛和乳房下垂,這時候她的周圍再也沒有熟悉的人了,所有親朋好友全都是丈夫家的——而丈夫本身就是陌生人。但與此同時她又放不下昔日的審美追求,仍然忍不住關心帥哥,男方也一樣,垂涎妻子以外的美女,婚結了等於沒結,無非多出個孩子而已。冷性婚姻的產物當然也是冷性的,一個沒有愛的家庭便由此組成。」
「他們物化了婚姻。」夢薇低聲說道。
「不僅是婚姻,他們物化一切,商品化一切,包括抽象的情感。」
一大段話談吐完畢,幾乎說幹了口水,古恩這才提壺為大家斟酒,然後從桌底掏出一張抹布,把灑在桌上的酒擦拭乾淨,回到櫃檯後拿起那本反扣著的書繼續酣讀。

天色已晚,夢薇起身去點蠟燭,悉數點完後經過櫃檯前面,好奇地往裡張望,隨後饒有興趣地敲一敲桌子問道:「到底是什麼書讓你這麼愛不釋手?」
古恩瞟了她一眼,將書舉到她面前,書背對著她。
「利伯泰德異聞錄?」夢薇念出來。
「與其說是異聞錄,不如說是野史。」古恩把書簽夾在暫讀頁,合上書本,舉起來介紹道,「作者是利伯泰德的一個著名史學家,裡面記錄了很多傳說性質故事,但大抵又是真的。」
夢薇從古恩手裡拿過書,前前後後翻了幾個來回,歪著頭流覽。
「你這樣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瞎翻怎麼叫看書?來吧,我帶你去後面的藏書閣,你挑一本,就當我借給你……」
「啊!這是——」夢薇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地走到四人面前,將書攤在桌上,手指著上面的內容。
大家靠攏過來,只見發黃的單薄紙頁上印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張帶著頂篷的木床,床架寬大,唯一不尋常的地方在床頭——枕頭上方的床屏固定著一個船舵,除此之外別無異樣。圖畫邊上有一行短短的註解:
飛床,聚鳳凰之魄,滅雲之魂,無非蒼穹之一葉孤舟。
「這東西大概比貨雕還快吧?」鬼電喃喃道。
「你想用它當交通工具?」孤雷詫異地看著他,「都不知道存不存在呢。」
「其實並不難找。」古恩將書往前翻一頁,展示出有關飛床的介紹,「你們看,上面闡述了它的歷史:數百年前,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頂級武師來到利伯泰德闖蕩,走南訪北,挑戰各方高手,決心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幫派……有人為他的高強武藝所折服,有人心有不甘且暗中妒恨。後來武師看厭倦了刀光劍影,娶妻生子退居山林,此時他已然老態龍鍾,一副皓首蒼顏,不料此時舊日死敵來尋仇,屠光了他的妻兒,放火將他的住宅燒成灰燼。這位歷盡滄桑的武師目睹慘劇,悲嚎震天,親手殺死那個死敵後徹底解散了幫派,坐上小船開始遊歷異域。他先是到南垣激蕩山鑿下一顆冥石,再到北河千鈞橋下割下一條水藻,又去西壁鳳凰殿裡奪來金鼎,又往東峰龍鬚崖攢來一塊雲埃,回到利伯泰德後,他將藻石雲放在金鼎裡熬制,以金剛木作床架,借魔晶石當龍骨,雕狸翁岩為床屏,將床泡在金鼎裡鑄煉五十天,飛床由此誕生。傑作圓滿完成後,武師駕駛著飛床來到眼海,在正上方將妻兒的骨灰拋撒下去……」
「所以做個床就為了撒骨灰嗎?」
古恩撇了夢薇一眼,繼續說道:「再後來武師也駕鶴西去,沒有繼承人,只有一群自傲的頑劣之徒。數年後,利伯泰德和庚梭國打仗,戰火紛飛,一群野派魔法師趁虛而入打砸搶燒,飛床也是在這時候丟失的,據載是被一個叫『腹語者』的資深魔法師奪取。」
「腹語者?」苦姬說,「他現在在哪裡呢?」
「上面只寫了沿階草盆地,不過我猜十有八九是在盆地中心的石陣裡,畢竟只有那裡能夠藏身。」
孤雷說:「資深魔法師是魔法師最高階,上不封頂,所以我們也不知道那個腹語者的實力,不能貿然行動啊。」
鬼電接話道:「如果只是資深階段出頭,那我們四個一起上還是能穩穩拿下他的。」
「腹語者本身只是威脅之一,此外還有隻巨獸,不過這個巨獸的主要任務不是保護他、為他作戰,而是……而是給他睡覺……」
「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個巨獸平常都把手腳縮進去,顯得身體圓滾滾的,而它的肚子上有個肉袋,像袋鼠那樣,腹語者就睡在那個肉袋裡。」
「原來是養了個寵物當睡袋啊。」
「除了他的睡袋寵物,你們還必須注意環境因素。」古恩咽了一口唾沫,「沿階草盆地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比起草原那裡更像海洋,一大片由厚密的巨型沿階草鋪成的綠海,形容它的詞語不是百草豐茂,應該是深不可測才對。茫茫無際的沿階草如幾個月未剪的頭髮一樣覆蓋在土地上,清一色向某個方向彎傾,即使如此也高及人腰,完全淹沒下半身,行走在裡面須抬起手,低頭根本看不見任何土壤。」
「草裡有什麼東西嗎?」夢薇問道。
「也許有腹語者暗置的陷阱,也許除了未知的恐怖什麼都沒有。」
「那草上呢?沒有任何樹木嗎?」
「沒有,只有空曠的石陣。」
「飛床……苦姬,看來非它不可了,不過必須小心行動。」
苦姬若有所思,低沉著說:「也對,過幾天再去吧。」
兵器的附魔效果越在十天左右,一般到了第八天就會逐漸消退,如果明天去附魔商鋪取回兵器,則還有大把時間供他們做準備工作。
古恩撕下印著飛床圖片的那一頁遞給苦姬:「拿去吧,到了那裡按圖索驥就行。」
屋外的黑暗格外濃郁,大家抵抗不住睡意,相互告別後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古恩關上大門,吹滅壁燭,月光方才嶄露頭角,透過窗戶拋灑在屋內的桌椅上。此時屋內除了古恩只剩下一個人,苦姬將樸刀扣在腰間,提起放置在牆角木架上的燈籠並將它點燃。
古恩拉下門閂,轉身對她說:「從後門出去吧,知道怎麼走嗎?」
「那麼點路不成問題。」
「快去快回。」
「好。」苦姬說罷往裡屋走去,不一會兒合頁吱呀作響,古恩知道她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