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本章節 3567 字
更新於: 2022-12-25
從東側的樓梯走下來後,端良再次來到了大堂,幾個穿著工裝的男人站在花壇旁,其中一個扛著人字梯走進去,將梯子靠在壇中心的聖塔雕塑上,端良多瞧了一眼,原來是在補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自從商定造反之事,他總是對周圍的異常變化過於敏感,方才利用工作休息時間在商業區裡探索路線,趁沒人的時候拿出記帳本,假裝記帳,實際在擬繪平面圖,進入大堂,數隻黑鴉撲騰著翅膀飛過來,他趕忙收起本子。
端良回頭展望,公店林立的商業區人來人往,剛剛一路走出來,碰到幾個熟人點頭打招呼,除此之外沒有多餘交流,應該沒人注意到自己。歷經四天,這片區域已經全部被記下來了,今日的私人任務到此結束,接下來要趕去外貿部向經理報導。
端良一邊下樓,一邊在內心打著小算盤,要完全記下二層佈局大約得花整整一個月,此後要將目標轉向第一層,一般塔民被禁止跨層,他也許能憑藉職務之便下去幾次,但也僅限於幾次,過於頻繁會招致懷疑,這麼點時間遠遠不夠。
該怎麼應付這個問題呢?端良暗想。
不如直接放棄,把第二層的圖紙交給苦姬,就說自己無能為力?不行!這可不是糊弄工作任務,這關係到自己乃至聖塔的未來!端良思慮良久,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路人,猛然回過神,擠出職業假笑尷尬地道歉。
動力中樞的飯點到了,許多在那裡工作的員工從大門蜂擁而出,奔向對面的食堂,端良相對於他們處於逆行狀態,舉步維艱,幾次差點被撞倒,好不容易穿過擁擠的人潮,他略帶慍怒地瞪了他們一眼。這些人和底層奴民一樣,吃喝拉撒都受到限制,進食時間緊迫,超時了便要扣薪水,還時不時被上司刁難,說白了就是坐著的奴民。
端良握著鍍鉻的樓梯扶手上了西邊的二樓,左前方的長廊通往女兒工作的公店,送貨工接踵而來,他閃避一旁,耐心等待他們走過。
不知鶯沫是否適應那裡的環境……
想到這裡,端良忍不住向那裡挪動腳步,看見掛了鐫刻著「47」的大圓牌,他慢踱過去,彎著腰探頭探腦地張望,發現鶯沫正坐在店內深處的一張凳子上,嘴巴不停張合,似乎在和誰談話,由於距離太遠,端良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麼。
這丫頭,難道在偷懶嗎?端良又悄悄走近了一點,發現和女兒說話的是一個背著貨包的少年——是跑貨員啊,看來確實是在談工作,可為什麼如此開心呢?很久沒有見到女兒如此燦爛的笑容了。
「端良?」老闆從店對門走來。
「噢,好久不見。」端良驚訝地直起身子,驟然擠笑,顯得十分刻意,面對這個似熟非熟的老朋友,他一時間不知以什麼神態面對。
「好久?頂多三個星期吧?怎麼樣,鬼鬼祟祟的,有何貴幹?」
「沒什麼,我恰好路過,就順便看一看。」
「找你女兒啊?」
「不不不,別告訴她我來過。」
「哈哈哈,哪有你這麼寵女兒的,她都多大了,你還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出來工作?」
「不,你誤會了……」
「我不會跟她講的。哎,你也是,現在都忍不住來看望,到時候她嫁出去了,你難不成還三天兩頭去找她?」
端良一邊笑呵呵地應答,一邊瞟著店裡,鶯沫沒有察覺到自己,於是他和老闆寒暄一番,便匆匆離開了。
端良按原路返回,從公店街旁邊的小樓梯上去,到了三樓再走一段路就是外貿部的大廳了。他加快腳步,腦子裡卻想著剛才見到的那個跑貨員,如果自己也是跑貨員,跨層就是家常便飯,想要頻繁往返一、二層就輕鬆多了。也許可以想辦法向上級請求一個和跑貨員性質相似的職位,他暗咐道,即使會降職也無妨,畢竟革命才是大事。
設立在二樓的公共場所除了公店還有醫院和劇院,它們皆位於北側,劇院碩大的石質頂棚從上方延伸出來,直逼樓梯口,遮擋住大堂吊燈投射過來的光芒,支撐頂棚的是四根經過精心雕琢的圓柱,每根各固定著一塊海報牌,牌匾面向四方,上面貼著今明兩天的演出內容。安排在下午的劇名叫《勇猛戰將》,講述的是一百七十年前平息叛亂的著名將領的故事,故事本身家喻戶曉,其大致內容端良幾乎倒背如流,尤為精彩的一段是那位將領隻身夜襲敵人巢穴,徒手與反抗軍首領搏鬥,最終一拳打穿對方肚子的過程,單是這一段就被劇作家拎出來寫,取名為《神拳衛國者》,翻演了無數次。
因為劇院是聖塔協會直令蓋造的建築,因此裡面所有員工都是公職,售票員也不例外。端良的目光在售票廳短暫停留一會兒,裡邊的售票員正將雙腳翹在桌上呼呼大睡,如果有想要買票的人叫醒他,他必然耍脾氣,大聲嚷嚷,指責買票者擾人清夢。在聖塔里,但凡就職於公家領域,清閒是一定的,更令人傾慕的是能夠隨性給臉色,心情不好便冷瞪來客一眼,罵咧兩句,這樣的現象在經濟部尤為氾濫,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計賬員,反正入了公職等於坐穩了人生,沒有誰會因為待客不妥而被開除——除非得罪領導。
劇院與醫院隔著一條寬敞的步行街。和劇院一樣,醫院也是公職聖地,在第二層塔民眼中,能進這類地方工作簡直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醫院的入口是一個大型拱門,莊嚴對稱,拱頂是醫院標識:代表著聖塔的三角形裡裝載著一顆心臟。
這個地方常常和生殖法掛鉤,有段時間甚至淪為了純粹的墮胎機構,無數嬰幼兒在這裡被剝奪生命,雖然打著醫院的旗號,但他們究竟在救誰呢?端良默默哀歎。
拋開第二層不談,第一層的醫院更是孕婦的地獄。由於那裡過於簡陋,所以人們都不稱它作醫院,而是叫「救治室」,救治室向病人漫天要價,漠視生命,常以無用的雜草作藥誆騙大眾,奴民們叫苦不迭卻無可奈何。
大約三十年前,抑或是四十年,第二層有個塔民看到醫院標識後如此評論:「那顆心臟一動不動,分明是死人的心嘛。」
塔衛軍在第二天來到他的家裡,把他作為狂民逮捕起來,以滋禍罪論處,判了五十五年。那時候端良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童,嘴裡含著糖,在大堂裡目睹了整個抓捕過程,那狂民不願被抓,哭天喊地,緊緊抱著樓梯扶手不放,塔衛軍用重錘敲斷了他兩隻胳膊才把他拖走。
如今他還在牢裡吧?或者早就含冤而亡了?端良向天花板某個方向望去——聽說塔獄在那裡,只是隔著好幾層。和許多塔民一樣,他迄今不知道塔獄的具體位置,對於塔獄的模樣也鮮有耳聞,只知道個大概——據稱在第五層東南角有一塊特地為關押犯人騰出來的空間,與同層其它地方嚴密隔絕。
照這麼說的話,被捕入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等於入住第五層,成為高層居民了。想到這裡,端良不禁苦笑一聲。
來到外貿部大廳,端良下意識從口袋裡拿出證件,準備等會兒進辦公區時出示給守衛,就在這時,一個坐在接待區的男孩叫住了他:
「端良叔,您總算來了。」
端良停下腳步,看清對方的相貌後,客氣地應道:「你好啊,西清,你來這裡是——」
端良拖長尾音,意在讓對方接話回答。
「端良叔,我等了您半小時呢。」
西清身著一襲暗紅色短袍,胸口戴著優雅的領結,但仍阻不住腹部的贅肉往外膨脹。他左手提著一個乾淨的黃色布袋,袋子慢悠悠地晃著,似乎不輕。端良猜出他此行必有提前準備,否則他通常只穿公店制服,可那袋子裡又是什麼呢?
他微微點頭:「真是讓你久等了,我不知道你會……」
「沒關係的,是我錯估了您上班的時間。」
「這袋子是?」
「哦,這個……可能會有些唐突,我長話短說吧。」西清雙手將袋子捧起,「我因為工作原因許久未拜訪府上,也抽不出空去找鶯沫,您知道,身為管理組組長,我的閒置時間並不多。所以,我找您的第一件事是為此道歉。」
「你不用道歉,我們一點兒也不在意。」
「第二件事就是……鶯沫對我態度冷淡,大概是我沒招待周到吧,所以……原本商定四萬三千塔元的生殖費,我願意加到四萬八千,當然,這全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聽完西清的話,端良心知肚明——這小子在催促婚事,同時也在暗示自己儘快說服女兒嫁給他,而他強調「全是自己的意思」,恰恰說明了是他父母在背後教他這麼做的。
「既然你願意加價,我也不方便拒絕,只是……」
沒等端良說完,西清立馬被觸發了什麼機關似的將袋子塞到他手裡:「我知道愛嫻嬸喜歡品茶,這是我托關係從第四層搞來的吉蒙國進口山茶葉,望您收下。」
「哎,這麼多啊。」
西清遞過來後便鬆了手,端良不得已捧住布袋,點頭道謝。
「事情已定,我也先告辭,祝您安樂。」西清鄭重地鞠一躬,轉身朝大廳入口走去。
「等一下。」
西清站住,愣了一下,旋即笑著往回走:「請問端良叔,方才我有什麼沒做妥當的地方嗎?」
「你真的愛我的女兒嗎?」
西清露出困惑的表情,眼球轉來轉去,彷彿在猜忌什麼,而後磕磕巴巴地說:「可我們……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
「那你愛鶯沫嗎?愛她嗎?」
「可……可您……您的意思是?」他有些驚慌失措。
「你為什麼一直迴避這個問題?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愛!我當然愛!」
「非常好。」端良訕笑,「你不必這麼緊張,我只是隨便問一下。」
「這麼說,您沒有……」
「對,沒有反悔。好了,快去忙吧。」
「謝謝!謝謝您!」
西清又生硬地鞠了一躬,轉身以怪模怪樣的姿勢走向外面,步伐愈來愈快,好似下一秒就要抱頭鼠竄。目送西清離去後,端良駐足良久,他聯想到幾十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如西清一樣卑躬屈膝地討好愛嫻的父母,拱手奉上父親積攢了一輩子的生殖費,那一切換來的是今天的局面,然而這也並不壞,不是嗎?
可失落感究竟來自於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