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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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砰!
小烈的額頭似被人敲了一悶棍,當他回過神後,發現原來自己並未挨誰的打,而是抵不住睡意,腦袋撞到了桌上。他揭下粘在眉心的紙頁,夾雜著奶音哼唧一會兒,努力回想自己打了多久瞌睡,思考無果,便站起來舒活一番筋骨,打個呵欠,眼窩滲出倦淚。看著桌上雜亂擺著的幾本厚書,小烈感到十分心煩,又扭頭望向床上的老父親,他的背靠在揉成一團的被褥上,腦袋枕在對折的敗絮枕頭上,也在昏昏沉沉地打盹兒。
各色的喧嘩從棚外傳來,他們和兩邊的鄰居只有一布之隔,聖塔底層的居住區皆如此,這樣的「房間」是藏匿不住聲音的。
再看向天花板上吊著的鏽跡斑斑的笨鐘,佈滿刮痕的玻璃面反射出整個房間的樣貌,透過紊亂的光影,小烈發現上班時間就要到了,再過一會兒他就要趕去集市,背上貨包去聖塔二層的公店進貨,一想到這裡,他竟滿懷期待。離上一次與鶯沫邂逅已經過去了四天,集市的僱主終於又給自己派發任務了,這次的進貨量明顯更少,可以留在那和她多聊會兒天,因此小烈的心情不知覺輕快許多,但父親的咳嗽馬上把他拉回現實。
「咳咳……咳……剛要睡著,又管不住喉嚨了……」
「你睡著了,我都聽見鼾聲了。」
小烈方才躍動的心又沉下來,坐到床邊,安撫父親的左臂。頑疾纏身,年入遲暮,意識常常在睡眠與清醒之間徘徊,這幾乎是底層大部分奴民的寫照。
「睡著了麼?嘿嘿,我都沒注意……」父親又乾咳兩聲,閉上眼重回夢鄉,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軀殼,假若沒見起伏的胸口,任誰都會以為是一具屍體。
小烈的父親瘦骨嶙峋,人們都喚他作老烈。老烈年輕時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壯漢,和所有「車輪」一樣,他擁有格外發達的腿肌,常年握著塔底的鐵把手行路,那時小烈的母親還健在,後來天有不測風雲,小烈十歲時,母親因為違反生殖法被抓去墮胎,結果醫師操作不當,一屍兩命。老烈遭受到巨大打擊,從那以後,他意識到一輩子待在塔底是行不通的,如果不嘗試改變什麼,世世代代都只能被壓在塔底,面對各種意外甚至沒有力氣掙扎,於是他更加拚命地工作,讓兒子上學,渴望找到命運的突破口。
在聖塔第一層,如果到了一定年齡還未找到工作就必須去當車輪,協會的規定稱這是「塔民義務」,但誰都知道只針對底層奴民,因此適齡的孩子們要麼為了避免當車輪而奮發圖強,努力念書考試,要麼自知沒有競爭優勢,乾脆將時間揮霍在閑玩上,等畢業後老老實實去抬塔,然而只要進入了車輪社會就要把所有精力花在工作上,再也抽不出時間去做其它事情了,換言之就是要幹一輩子,永遠翻不了身。在同齡人都爭先恐後進入集市當學徒,只為在未來的某一天躋身第二層的時候,小烈的父親為他安排了一條不尋常的路——向聖塔協會進發。
起初,這個旁人眼裡形同天方夜譚的計畫連老烈自己都不相信,奴民怎麼可能和聖協扯得上關係?要真這麼容易,豈不是人人都不用扛塔了?但經過一番研究,老烈發現有一個鮮為人知的門道——他打算讓兒子參加辯手考核。與協會內其他職務不同,成為辯手需要敏捷的才思和卓越的表達能力,宣傳部是聖塔政治體系的核心,如果天生嘴笨,即使貴族出身也無法被選上,因為辯手不是閒職,其發佈的言論面向所有塔民(包括底層奴民),故萬一說錯了話,後果不堪設想。既然少了階級篩選機制,競爭壓力便大大減小,機遇也更多。辯手職務向聖塔六個階層招賢納士,搜羅天資聰穎的孩子,凡應聘此職位,皆需要通過層層審核,其中不僅包括無犯罪記錄,連和有犯罪記錄的人來往都不行,一旦發現通通拒之門外,順利完成一系列繁冗的審核之後才可進入正題,即辯手考核。考核方式分面試和筆試,內容複雜,題面晦澀,大約每一百個人參加考核,最後只有五個人能被錄用,其困難程度可見一斑。
「你只管準備考試,其它一切包在我身上。」每逢兒子質疑自己的決策,老烈便如是說。
於是,在小烈十四歲那年,老烈把自己的積蓄為兒子買來和辯手有關的書籍,讓他潛心攻讀,等攢夠了錢再讓他去讀辯手培訓堂。事實上,身為地位卑賤的「車輪」,想單憑那一個收入來源攢錢幾乎不可能,光是維持生活就耗光了他們的工資,再者還要面臨層出不窮的罰款,老烈不得已著手尋找第二份工作,於是白天在塔底抬塔,晚上去集市當搬運工,只給自己留下六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苦不堪言。小烈心裡看著難受,屢次勸父親放棄兼職工作,結果換來的還是那句話:
「我說了多少次,你只管準備考試!」
三年前,老烈兼職搬運工時,扛著一個大鐵櫃走在大堂中心的樓梯上,因連夜少眠,過度勞累,於是兩眼一黑,從二樓直愣愣跌下來,鐵櫃砸向下半身,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得知自己癱瘓後,老烈不但未傷心,還彷彿鬆了口氣,欣慰地對兒子說:「好在存夠了學費,你可以安心去念書了。」
那天開始,小烈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進了辯手培訓堂,堂主知曉他的家境,在他入學的第一天便冷漠地對他說:
「雖然你的上學時間更少,但錢可不能少交。」
培訓堂課程多,習量大,加之小烈本身無心鑽研,在學堂渾渾噩噩,虛度光陰,雖然每次父親問起學習進度都以假話矇混過去,謊稱學有成效,但真正的情況只有小烈自己知道。
此外,小烈自己買的學習資料加上學堂派發的複習書堆積如山,不外乎是《辯手基礎》、《聖塔思想詳解》、《瓊宇家族史》、《聖塔協會概論》、《瓊宇經濟體系詳解》和《利伯泰德衰亡論》等等,眼花繚亂,艱澀難懂,光是入門都要費上一年時間,按照培訓堂的說法,入門以後,第二年是深度解析和研究,第三年是複習匯總,然後為最終考核做準備,而小烈即將參加的辯手考核就在今年冬天——迄今還剩六個月。
「有沒有用心複習啊?」老烈忽而又睜開眼,虛弱地問道。
「當然有啊。」小烈走到桌前,選一本《辯手基礎》隨手翻到一頁,展示給父親看,「你看,我記了好多筆記,黑壓壓一片呢。」
其實那是他在上課時閑來無事的塗鴉,還曾經被老師發現,揪住耳朵痛斥一頓。但他知道父親眼睛不好,看不清遠處的東西,所以便直接攤給他看。
「好,好啊。」還沒等兒子把書拿穩,老烈便笑呵呵地說道,「像你這麼努力的孩子怎麼會考不上?」
「爸,培訓堂裡比我厲害的人多得是,就算沒我聰明,也比我有錢,我爭不過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一次沒考上就考兩次,兩次考不上考三次,我們拿一輩子跟它耗,不信耗不過……咳咳!」老烈扶著床坐起來,「小烈,你聽我一番話,只要你有決心,我就會在你背後一直支持你考辯手。唉,可如今我爛命一條,大限將至……」
「爸,別說這些。」
「爛命一條,大限將至……爛命一條,大限將至……」老烈想不起後面要說什麼,洩憤似地敲敲自己健忘的腦袋,無奈地躺回去,嘴裡重複嘀咕著這句話。
「爸,我該去集市跑貨了。」
老烈歎道:「唉,去吧,去吧,順便幫我把信箱裡的笑話書拿來。」
小烈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從地上立著的垃圾桶似的生銹鐵箱裡拿出兩本雜誌,一本是基礎訂閱本《聖塔週刊》,另一本是父親加訂的《流星笑話社》。《流星笑話社》的訂閱費也是每週1塔元,這是老烈唯一的娛樂消費,裡面的笑話總是讓他笑得合不攏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的續命藥。
這本幽默雜誌裡收納了許多通俗短笑話,也有連載的長篇詼諧故事,深受廣大塔民喜愛,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內容背景大多設置在塔外的新代國,尤其是聖協宣傳中的敵對勢力,如:
奧斯切國發生饑荒,民不聊生。一個男人在大街上覓食無果,失神落魄地打道回府,等走到家門口,卻發現屋內起了火災,而自己的妻兒還在裡面。鄰居們前來救人,可大火來勢洶洶,誰也進不去,那個男人急得坐在地上大哭。
鄰居們紛紛安慰道:「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
男人氣憤地說:「你們懂個屁,烤焦了還能吃,燒成灰了我吃什麼!」
又如:
一個利伯泰德小男孩因為長期被媽媽打罵患上了抑鬱症,沉默寡言,茶飯不思。這一天,他坐在樓頂上準備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
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善良和藹的媽媽能在這時候安慰我啊!男孩感歎道。誰知就在即將縱身一躍的時,母親出現了。
「媽媽!」男孩喜出望外。
母親左手提著垃圾袋,惡狠狠地說:「下樓順便把垃圾帶一下,你這個廢物。」
結尾的反轉總是出其不意,風趣詼諧,也難怪這本雜誌的銷量在全塔雜誌中排名第二,僅次於《聖塔週刊》。
小烈走出家門,拉上門簾拉鍊——布棚既然沒有實體牆,也就沒有實體門,站遠了看,只是一個個固定在牆上的大帳篷罷了。大帳篷之間緊密相連,它們的總和便是居住區,居住區過道上蚊蠅繚繞,臭氣熏天,這裡時時刻刻被吵鬧聲籠罩著,聲源是所有住在這裡的奴民,有大笑,有大哭,有憤慨,有悲慟,稀裡嘩啦,排山倒海,無情地摧人耳膜。這裡所有人的衣裳皆破舊,他們大多數是處於休息時間的「車輪」,站在過道上,蹲在過道上,躺在過道上,把過道當客廳群聚閑侃。許多布棚的大門敞開,經過門前可以看見裡面的酸澀景象,奴民們或男或女,翹著二郎腿躺在榻榻米上,要麼看雜誌,要麼呼呼大睡,即使睡覺,鼾聲也變成吵鬧的一部分。
聖塔底層沒有私人廁所,只有設立在過道交叉口的簡陋公廁,無數條橫豎的過道就有無數個交叉口,故而公廁也數不勝數。廁所亦只是布棚,掀開門簾,惡臭席捲而來,一條條水泥坑道整齊並排著,像被犁過的農田,奴民們如糖葫蘆串兒一樣蹲在糞坑上屙屎,眼對眼,屁股對屁股,有人進來了便抬頭張望,像望飛舞的蒼蠅那樣漫不經心,好在他們的腦子裡全是生計,對羞恥沒有過多理會,人人都不理會,羞恥也就不復存在。
「喂!」背後忽然有人叫小烈一聲,「怎麼回事,見到我都不吭聲了?」
原本快步走的小烈急忙剎住腳,轉身一看原來是素陽,原來在學堂認識的同學,因為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畢業後也常常來往。
「我走神呢,沒看見你。」見到是熟人,小烈便也不裝客氣了。
素陽一隻手握著剝成綻開的百合花形狀的香蕉,嚼動著嘴說:「你現在是大忙人哩……還能去第二層,可謂羨煞旁人了。」
「你別拿我找樂子了,運氣好罷了。」小烈想到癱瘓在家的父親,心裡有些反感對方的話。
「我拿你找樂子?」素陽抬起手,一把摟住小烈,「我的話可句句由衷啊,我現在比你慘多了。」
「怎麼了?」
「你不知道吧,我他媽被老闆開除了,要不如今怎麼會到處閒逛?」素陽說完放開小烈,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一口咬下最後一截香蕉,把皮扔到不遠處的垃圾堆裡。
小烈將眼前的好友至上而下打量一番,素陽比他略高一些,體格也較他更健壯,理應在送貨方面具有優勢,怎麼會落到被開除的境地?於是捏一捏他左臂的肱二頭肌,打趣著說道:「你這麼虎背熊腰的,那老闆是哪根筋搭錯了還解僱你?」
「店裡入不敷出,他要找藉口趕走一些人,就說我做事效率低……什麼嘛,我就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就那麼一次……」
「真是過分,你這麼強壯,開除你是他的損失。」
「強壯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去底下。」素陽說罷指一指地板。
要是去下面當車輪,體格就沒有任何優勢了,無論強健與否,工作時間和報酬不會變動。雖然塔底有壓力感應,但這只顯示誰在偷懶,監工是不會關心誰出了更多力的。
「可以……」小烈轉動眼珠,「可以去當塔衛軍啊。」
「嘁!你在開什麼玩笑?」素陽叉著腰,苦笑著說道,「他們是保衛聖塔的勇士,我何德何能啊。」
成為塔衛軍的難度並不比成為辯手低多少,雖然說略去了教人頭痛的考試,但役前審查還是頗為嚴格的,更別提恐怖的服役訓練。即使加入塔衛軍,從最低軍銜開始,剩下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小烈也知其艱難,說道:「那就去集市再找家店問問吧。」
「現在這一層所有工作對求職者的要求都一天天變高,唯有車輪永遠不缺人……」素陽仔細思考未來的日子,發現沒有任何值得憧憬的東西,於是扶著小烈的雙肩,鄭重其事地說:「你要是在跑貨員這條路越走越高,當上了店長,或者運氣爆發通過了辯手考核,一定別忘了我啊。」
小烈立馬自嘲道:「你高看我了!當上跑貨員就用光了我所有運氣,我不敢再奢望什麼。你呀……我再和你聊下去就要遲到了。」
素陽的雙手耷拉下來,遲鈍地點點頭,和小烈道別後就依照反方向離開了。
小烈目送素陽消失在走廊拐角處,而後繼續前進,在過道裡七拐八繞,終於到了熙熙攘攘的集市,凡有人海的地方就汗味撲鼻,小烈雖然習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皺眉,這裡臭味之濃烈不是居住區可比的。
僱主注意到了小烈,不由分說塞過來一張長長的貨物清單,不耐煩地推搡他去做事,小烈背起貨包準備觸發,這時又想起父親,想起母親,想起希望渺茫的辯手考核,無盡的酸楚灌入腦海,貨包明明空無一物卻變得沉重起來,他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