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門簾被拉開，首先出來的是卑躬屈膝的傭人們，他們有序地排列兩側，為一家之主開闢出一條行路。緊接著，紀萬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奢華的紅色長袍下，肥大的肚子沒精打采地搖晃，待走到蓋著白布的屍體前，一個傭人小跑過來，奉上一支煙斗，紀萬不慌不忙地吸一口爽煙，愜意地吐出，然後才慢吞吞地說道：
「這，就是我兒子？」
說罷，他伸手要上前揭布，鬼電連忙壓住裹屍布，賠笑道：「他的腿被鐮刀鬼割了點肉，我先和你說一聲。」
「哼，你們管我要九顆鑽石，我還以為有多大能耐，結果抬了個死人回來。」
「這是意外。」孤雷說，「那些鐮刀鬼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活著，而且……而且我們輕敵了，沒想到鬼王會在那裡，而且……」
「行了，別而且了，聽著耳根不清淨。」紀萬繼續揭布，從腳開始揭，看到了腿上的血洞，點點頭說道：「嗯……不算太嚴重，不影響。」
按照紀萬的家族傳統，每逢因家族成員逝世舉辦葬禮，所有宗族家庭必須參加，因此葬禮便是在家族裡炫耀財力的好機會，必須聲勢浩大，奢侈華麗，而死者模樣不體面是大忌，這會讓本家遭受恥笑，紀萬必然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對兒子屍體的「磨損程度」有嚴格要求。
紀萬將白布掀到屍體小腹時，看到了肚臍上方的縫補痕跡，旋即皺眉質問：「這是什麼？」
孤雷尷尬地別過頭。
鬼電支支吾吾地解釋道：「你兒子吃撐了，我說的吃撐就是……把肚子撐破了，我們給他縫起來……」
「他看起來面黃肌瘦，一看就是好幾天沒吃飽飯，你們跟我說吃撐了？」
「呃……」
紀萬一口氣把白布全部扯了下來，看見屍體臉上不協調的左眼，暗淡無光的眼珠凹陷著，眼黑轉向鼻樑。
「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我們送他出來的時候，他眼睛進沙子了……就用手去揉，不小心用力過度，把眼珠子揉進去了……」
「夠了！你們這幫謊話連篇的東西！」紀萬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錦囊，又從錦囊裡倒出五顆鑽石，「拿了它們，從我眼前消失。」
「喂，這也太少了吧？」孤雷不滿地說。
「我讓你們救人，你們扛來了個什麼東西？」紀萬不耐煩地擺擺手，「出去！」
「可是……」
「好了。」鬼電拉住孤雷的衣襟，「算我們倒楣，走吧。」

夜幕降臨了，公寓酒館裡彌漫著憂傷氣息，穿著粉色大褂的老闆為壁燭上燈，失意的孤雷和鬼電喝著悶酒，吐著怪話，夢薇和苦姬亦坐在一旁，愁容滿面。早上氣勢高昂的四人，絕不會想到事到如今落得這樣的結局。
「那個肥頭大耳的紀萬其實早料到鐮刀鬼會撕票，只是想要個乾淨整齊的屍體回來辦葬禮，掙個面子罷了。」夢薇沒好氣地說，從回到酒館之後，她就一直為孤雷和鬼電鳴不平。
「這些富商成天鑽研錢利得失，沉浸於聲色犬馬之中，親情什麼的早磨滅得無影無蹤了。」鬼電苦笑道，「聽說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紀雲豹成天遊手好閒，揮金如土，毫無繼承家業的志氣，紀萬早看他不順眼，想把家業留給聰慧的二兒子。所以呢，紀雲豹死了對他也沒什麼損失，反而順他意願。」
孤雷將掙來的五顆鑽石放在桌上，將其中一顆挪到苦姬面前：「說不分你們報酬是開玩笑的，沒有你們，我還不一定逃得出來呢。你收下吧，別怪我小氣，剩下四顆我要和鬼電平分。」
苦姬轉頭看一眼夢薇，夢薇搖搖頭。
「不必了。」苦姬把鑽石推回去，「我只有一個請求——考慮一下要不要加入我們。」
「你是說聖塔的事情？」孤雷摸了摸下巴，「推翻它……虧你想得出來。瓊宇家族和你八竿子打不著，哪裡惹到你啦？」
「他們把人民壓在塔底，騎在他們頭上耀武揚威，這已經是極惡了。」
「所以你看不慣？要把他們從水深火熱裡救出來？你大概不知道，他們可不覺得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恰恰相反，他們自以為身處樂土，擁護聖塔，要是知道有人對瓊宇家族圖謀不軌，還不跟對方拚命？」
「可這一切都源於聖塔協會的洗腦宣傳，要他們擺脫盲目的忠誠很簡單，等拿下聖塔之後給他們看真相就行了啊。」
「真相？是這個世界的真相嗎？可是他們已經有一個世界了，不能再接受第二個，你明白嗎？這樣大腦會超載的。」
「一百多年前，瓊宇三世許諾給國民們幸福、平等，將他們騙到塔底，拆掉塔底支架的一瞬間，噩夢就此開始，國民們也就此變成奴民，後來當權者發明了各式各樣的法律控制他們，迫害他們。他們不反抗只是因為扛著塔騰不出手，對，就這麼簡單，換句話說，他們需要的僅僅是『騰出手來』。」
「噫！算了，我不瞭解那破塔，也不想瞭解，裡面的人是死是活和我也沒關係。不過我倒聽聽你打算怎麼做，那可是一個國，軍事力量不是和鐮刀幫這種強盜團體一個級別的，怎麼說也有幾萬兵力。」
「我聽說是三萬。」
「哈，還是洗洗睡吧。」孤雷兩手一攤，「你想讓我們四個人對付三萬個人？」
「不，還有一個魔法師。」
「魔法師呢？」
「還沒找到。」
「操，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啊，苦姬？你以為革命就是揮兩下刀劍那麼簡單？」
「別激動，我有戰術，強攻不可取，我們要悄悄潛入，不打草驚蛇。」
夢薇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這個我在行，我可是潛行專家。」
「你之前不還說你是武器專家嗎？」
「可這兩個並不衝突啊。」
「說得倒簡單，容錯率這麼低的事簡直無異於送死嘛。」鬼電搖搖頭。
「不，我在聖塔里有線人。」苦姬說，「他會給我一張地圖。」
「而且呀……」夢薇用戲謔的語氣說，「她是摩迦士公主，即使失敗了，瓊宇家族也不敢把她怎麼樣，最多和她爸協商賠償損失。」
「夢薇！」苦姬不悅地嚷了一聲。
孤雷說道：「原來如此，哪怕失敗也不會賠上性命。行，那就直奔主題吧——我幫你，你能給我什麼報酬？要是九顆鑽石我肯定不幹，這可是與一個政權抗衡啊，怎麼說也要……呃，我算算……」
「我就等你問這個。」苦姬站起來，顯露出一副得意的模樣，「作為一個被恐怖政權掌控的獨裁國家，你以為國庫裡的東西會少嗎？瓊宇家族長年累月和異域小國做骯髒交易，坐擁的魔晶石數不勝數，你想想，鑽石易得，魔晶石難求，難道這還不夠誘人嗎？」
「噢？」鬼電聽完幾乎饞得要流口水了，「就算自己不用，抱一堆魔晶石去其它地方坐地起價也能賺到手軟吶……」
「喂，那失敗了怎麼辦？」孤雷問道。
「失敗了我幫你打工行吧？就像今天這樣，和你一起接單，做完了錢全部歸你。」
「好，就算我同意，你真的覺得四個人，不，算五個人吧，你真的覺得五個人能夠和瓊宇家族硬碰硬？」
「地圖還未到手，暫時不討論這個。」苦姬說，「接下來要做的事除了找魔法師，還要升級自己的戰鬥力，我的建議是給自己的兵器附魔。因此，要在異域裡四處奔波，僅靠馬車太慢了，我們需要一個速度快的交通工具。」
鬼電說：「利伯泰德的皇室飛馬？或者是商人們用的貨雕？」
「都太慢了。」
「噓！」孤雷忽然鬼鬼祟祟地站起來，湊近眾人，朝酒館門外努努嘴，「小聲點，來了倆聖塔人。」
大家的餘光向門外瞟去，約莫六七個穿著長袍的人推門而入，每個人都戴著袍帽，因此看不清長相，他們似乎很興奮，嘴巴像機關炮一樣說個不停，聊天內容無非是攀比財力之類的無趣家常。他們吵吵鬧鬧地來到櫃檯點酒，待老闆打包好之後，便提著酒吵吵鬧鬧地離開了。
「真不敢相信，我們剛剛討論解放聖塔人，結果聖塔人就來了，還離我們這麼近。」夢薇咋舌道。
「他們可不是你們的解放對象，他們是踩在塔民頭上的聖塔貴族，要不然怎麼能出聖塔來這裡？」
「他們的姿態也不像我們之前在碼頭看到的聖塔人一樣卑微，還聊得火熱呢。」
「這只是表像，他們是群居者，熱愛抱團取暖，對外界的文化、習俗漠不關心，甚至排斥和蔑視，永遠只和聖塔里出來的同類交朋友。倘若同類朋友們都不在，輪到自己一個人來街上溜達時，無助之苦便立刻溢於言表。不過你要是以為這是他們團結的象徵就錯了，他們恰恰是最不團結的族群，群體內部永遠充斥著爾虞我詐、互害互鬥，什麼事都要比個高低，什麼便宜都要從同類身上揩過來……」
孤雷咽了咽口水，接著說道：「說出來也許會嚇你們一跳，異域裡分佈最廣的人就是聖塔人。雖然對塔內情況不清楚，但我多年來走南闖北，這個還是能肯定的。幾乎每個新代國都有聖塔人——確切說是聖塔貴族的影子，其實出塔並不令他們愉悅，我剛才也說了，排斥塔外新鮮事物嘛，無法融入當地生活，當然不開心了。不過這不是主因，主因是他們在塔內飛揚跋扈習慣了，一來到官民平等的新社會，地位跌至和普通民眾齊平，這怎麼受得了？這種感覺就像昔日富豪一夜之間破產那樣，明白了吧？」
「那幹嘛還非出來不可呢？」
「嘁！」孤雷笑著，「利伯泰德政府隔三岔五給國民發錢，誰會跟錢過不去啊？」
「只是發錢麼？」
「甜頭多著呢，到了一定年齡無法工作的國民每個月都能拿到退休金和生活物資，老了不愁沒人養，這對聖塔人來說是一件很誘人的事。」
夢薇忽然想起端良的信，恍然大悟地說：「我知道了！苦姬，你還記得端良說的『生殖費』嗎？原本我以為那只是用於補償女方生育所承受的痛苦，後來私下問了古恩，他說那些錢大部分會到女方父母手裡——真奇怪，女兒結婚關她父母什麼事？所以我又猜想這只是貪心的老年塔民利用女兒斂財的惡毒手段。現在結合孤雷的這番話，我才知道其實是養老金啊！」
苦姬面無表情，翻了下白眼說道：「養老金又怎樣，難道就不是斂財的惡毒手段了嗎？」
鬼電解析道：「聖塔協會只曉得壓榨塔民，對他們年老後何去何從漠然置之，所以老年塔民萬般無奈，如果生的是兒子，便把一切生活開銷託付在他身上；如果生的是女兒，嫁出去後就跑沒影兒了，如同人間蒸發，無人贍養自己，他們只能從同階級者——也就是女婿身上謀取『養老費用』，這不是很正常嗎？」
「實在是匪夷所思。」夢薇略顯氣憤，「為什麼出嫁後一定要『跑沒影兒』呢？為什麼雙方的原生家庭不共組成一個互助互愛的團體呢？」
「嘿嘿，確實是個好提議。」鬼電豎起大拇指，「不過我也沒辦法給你解釋為什麼他們不那麼幹，我和孤雷都只是門外漢，你還是親自問聖塔人去吧。」
孤雷搶過話道：「非要解釋的話，大概就是……傳統陋習吧，就像螳螂食夫一樣，已經刻在世代遺傳的基因裡了，不是你叫它們不吃老公，它們就不吃的。」
夢薇說：「我看這個問題的本質還是人口販賣。你們看，男方及其原生家庭、女方、女方父母，三者都是受害者——女方父母年老後沒力氣工作，被協會視為廢物而拋棄；女方被當作商品賣出去，淪為父母的盈利工具；男方要承受巨大經濟壓力，任勞任怨養活一家老小。但由於女方充當商品的角色，不像買方和賣方能夠獲利，所以最終受害者還是女方。」
「可你不是說男方要養活一家老小嗎？其中必然包括妻子呀，因此女方也有獲利。」孤雷反駁道。
「照你這麼說，那就不是三個受害者了，難道是三個獲利者？」
「不。女方父母狠心拋棄親生孩子，卻只為蠅頭小利，是徹頭徹尾的人販子；女方作賤自己，甘願被賣而不反抗，嫁過去後變成吸血鬼壓榨男方；男方將女方買來當繁衍後代的工具，蔑視人權，罪行自然不用多說。因此與其說什麼受害者和獲利者，倒不如說是三個王八蛋。」
「啊？你說什麼？女方父母要的那叫蠅頭小利？支付生殖費可是能把聖塔人弄破產的啊。」
「可『老有所養』在新代國是很普通很正常也很輕鬆的事，無非叫政府給點錢，可聖塔人卻要把別人弄破產。」
「這能一概而論麼？你怎麼不把殺害配偶的螳螂和如膠似漆的鴛鴦相提並論？」
「好了！別吵了！」苦姬大喝一聲，「都說到這份上了，問題的本源不是很清晰嗎？就是聖塔的當權者啊！只要打倒瓊宇家族，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欸，話說清楚。」孤雷提高講話音量，「我可不是為了給奴民解決問題才出馬的，我是為了魔晶石。」
孤雷語畢，沒有人接話。一小段尷尬的沉默期後，夢薇開口道：「那……還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今天我們重創鐮刀幫，他們擇日來復仇了怎麼辦？」
「這群泯滅人性的強盜！他們要是敢來，我捏碎他們的前列腺！」
「還捏碎別人前列腺呢，今天一個鬼王就把我們折騰得夠嗆。」
「你幹嘛，別潑我冷水啊，今天是因為我沒準備好，要是提前知道那裡有鐮刀鬼王，我就先把我那寬刀附了魔再去，准殺他個血肉橫飛！」
「這是理由嗎？難不成他還寫封信告訴你：哎，孤雷兄弟，我今天有空，快來砍我吧？」
鬼電被夢薇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看著兩人又吵起來，苦姬無奈地搖搖頭，大口喝起杯中的酒。眾人說說笑笑，身影在燭光下搖曳著，與此同時，異域裡的另一邊，龐大的金字塔緩緩行駛在荒野上，無數雙健碩的腿腳碾過土壤，黯然失色的瞳孔倒映著淒苦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