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本章節 3754 字
更新於: 2022-12-25
在貨倉完成上午的工作量後,端良又接到上級通知,火急火燎趕去參加公共歷史課,他差點忘了今天是烈士紀念日,這個活動必不可少。
與其說公共歷史課是課程,倒不如說是一場大型宣傳講座,協會規定每個家庭至少派出一位塔民參加,並在回家後將學習內容報告給自己的家人。負責主講的是協會指定辯手,他穿著印了聖協標誌的白色禮服,在高臺上英姿颯爽地談吐,是孩子們心目中長年以來的偶像。至於演講內容,辯手會先為大家介紹該紀念日的誕生背景、故事淵源,然後進入「銘記環節」,整個講堂瞬間變得苦大仇深,座席中的人們紛紛咬牙切齒:
「該死的反抗軍,你還我將士們的生命!」
抑或是:
「利伯泰德的邪惡豬狗們,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下賤的奧斯切人民,你們與你們罪行累累的政府狼狽為奸,願你們絕種!」
「絕種」在塔民眼中是相當惡毒的詛咒,他們認為沒有後代一定會生不如死。這段時間裡,塔民們可以辱駡和紀念日有關的敵人,也可以自由發揮,隨便選個新代國進行痛斥,反正在聖塔里,幾乎所有新代國都是宣傳中的政治宿敵。大家借著這個契機獲得了寶貴的自由——辱駡自由,只要避開和聖塔有正向關聯的東西,他們便可以把在生活的憋屈、憤怒傾瀉到一個個和自己完全沒有交集的新代國人民身上,正因如此,塔民們愛歷史課,感激歷史課。
銘記環節只有短暫的二十分鐘。塔民們成功銘記了歷史,緊接著,辯手會讓助手拉起自己背後的帷幕,露出高大的紀念碑,碑上刻滿了烈士們的名字,塔民們默契地嚎哭起來,泣不成聲,這便是最後的「哀悼環節」。
熬過一個多小時的歷史課,端良擦乾眼角好不容易擠出的淚水,跟隨著人群走出講堂,他見到周圍方才以淚洗面的人們竟迅速恢復往日儀態,眼神渙散,目光頹靡。
端良知道他們愛的只是歷史課中的銘記環節,歸根到底還是被迫參加的——如果不參加就會扣除忠誠值,這僅是第一次的懲罰,第二次便會連帶全家人一起扣。忠誠值是聖塔協會對塔民思想的評估手段,獎賞和扣除是控制手段,當塔民犯了一些無需動用塔衛軍的小錯時,用扣除忠誠值作為處罰相當有效。忠誠值和「塔民編號」永久綁定,忠誠值過低會帶來很多不便,如增稅、限制消費。若忠誠值降為零,那就是不忠誠,不忠誠即是不敬,不敬即是狂民,狂民就要被抓進監獄。
聖塔協會想要限制塔民們的消費極其容易,和增稅一樣,決定權都是一手獨攬。塔元和傳統意義上的貨幣不一樣,它看不見、摸不著,全由協會經濟部進行統賬,當某個塔民想要去公店或集市買東西,賣方會拿出一張支票,買方填寫後按手印,支票的副票由買方保管,最後賣方將支票交給經濟部的計賬員,後者負責對雙方帳戶餘額進行增減;如果是塔民之間私下交易,方法也一樣,不過這已然不是「私下」了。因為以上所述,聖塔里沒有人擁有所謂的現金,若有人想物物交易也不違法,但如果形成了貨幣雛形就不行——比如規定某個東西價值五包白糖或三塊肥皂。
不管怎樣,幾乎所有限制都只針對聖塔下三層。端良心想,這真不是人活的地方,現在只要等晚上……不對!
他猛然清醒,從早上開始,自己似乎就默認了那幾個收信的陌生人會同意自己的計畫,萬一事與願違呢?哎!太過沉浸於幻想,忘記了客觀因素!
「媽的……」他一拍腦袋,懊惱地抱怨。
自己哪裡來的信心,認為他們會幫助自己呢?

愛嫻端出三碗雞蛋面,湊巧的是,在碗底與桌面碰撞發出的鈍響後,鶯沫回來了。由於還是學徒的緣故,她的工作時間並不多,中午還抽得出時間回家吃飯,不過這對於跟母親關係不融洽的她並不是好事。
「你早上溜得真快。」愛嫻嘴碎起來,「哪家孩子對親媽這麼粗魯 ?」
「少說兩句吧,小嫻。」端良說。
大家沒多言,坐在桌前開始吃面。鶯沫想起早上在居住區出口的見聞,便毫無保留地講出來,並詢問父親是怎麼回事。
「傑佩恩發生水災,利伯泰德政府給他們捐款,所以利伯泰德是異域第二大富豪。那個狂民是這麼說的嗎?」
「大概是吧,那個老婆婆告訴我的。」
「這還用想嗎?」愛嫻插嘴道,「利伯泰德是異域裡眾所周知的落後國家,經濟貧瘠,民不聊生,那狂民還敢說它是富豪?」
「可老婆婆說是因為『第二』。」
「那是因為她年紀大,老糊塗了,講話牛頭不對馬嘴。行了,別聊這事了,聊多了沒好處。」
「我總覺得不對勁啊,爸,你認為呢?」
「差不多就是你媽講的那樣吧,那老婆婆年紀大了。」雖然嘴上這麼說,端良心裡卻明白那狂民的意思。
一百多年前,聖塔竣工並「啟航」後,聖伊斯克帝國的國土便成為了無人之地,瓊宇家族將它全部拱手割讓給庚梭國,因此那裡現在歸庚梭政府統治,這是端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
庚梭國在異域裡的勢力向來不可小覷,早年間,庚梭軍隊靠長年累月侵略和屠殺佔有了大量土地,成為獨裁大國,瓊宇家族忌憚它的力量,千方百計討好國王。在贈予原國國土後,聖塔開始在異域流浪,瓊宇家族仍然不放心,每年都會對庚梭國進行無償上貢,從國庫裡拿出金銀珠寶和各種魔晶石獻給對方,以求政權不受外力干擾。不僅如此,考慮到聖塔在異域裡的遊歷軌跡會經過一些小國的領土,為了順利通行,瓊宇家族也會花大量珠寶賄賂其國王。這些勾當在聖塔里並不是什麼秘密,相反地,塔民們還為瓊宇八世的慷慨感到自豪——向別國揮灑大把財產恰好證明了聖塔的富強,反襯出別國的落後。
利伯泰德向傑佩恩捐款,是國與國之間的資產流動,是送錢,而瓊宇家族和異域眾多獨裁者的交易也是送錢,性質相似。那狂民說「第二大富豪」必定強調了「第二」,暗諷愛送錢的第一大富豪另有其國,把壓榨人民所得的財富泰然自若地贈給友邦,實在厚顏無恥。
端良猜測,那狂民與朋友高談闊論的時候遇上了偷聽的黑鴉,塔衛軍立刻奉命捉拿,這才落了個牢獄之災。

愛嫻在洗完碗筷便回房午休,鶯沫也出門繼續下午的工作,端良往臥室望一眼,即使看見妻子閉眼熟睡依然不放心,他害怕她翻出床墊下的安眠藥。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小心翼翼地抽出藥包,環視一周,似乎沒有可靠的地方可以藏,於是揣在自己的口袋裡。
身為外貿部的整貨工,出聖塔居然不用被搜身,當初端良聽到這個消息時除了吃驚沒有其它感想。後來仔細一想,也許是因為人少,又有監工看管,協會懶得把注意力放這上面吧,他們確定不會有人膽敢走私什麼,可恰恰被端良做到了。
在去工作的路上,端良一直維持著麻木狀態,來到部門後,他始知恐懼,兩腿竟顫顫巍巍,監工看見了,狐疑地問道:
「你生病了?」
「沒有,我很好,謝謝領導關心。」
「不,你不好,你的臉色很難看。」監工漫不經心地說道,而後沒有多問什麼。
大家穿上工作服在準備室待命,幾分鐘後,聖塔的舷梯緩緩降下,刺眼的陽光迸射進來,所有人不約而同眯起眼睛,伸手遮擋。端良再次感受到了自然風,屬於外面世界的風與空氣,用鐵柵欄圍起的運貨區旁依舊圍著許多人,向昨日的「寄信處」看去,他喜出望外——是那個熟悉的陌生女人,在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和昨天一起來的鎧甲女孩,而那個男人卻沒出現。
走下聖塔後,監工為端良安排了任務,照例是去昨天那個位置抬貨,但沒有像昨天那樣訓斥自己,嫌自己搬得慢。端良照例用貨袋掩護,那個女人面無表情地把回信從柵欄底部丟過來,端良利索地撿起,塞進褲子裡並往回走。等第二次抬貨時,她們已經離去了。
這一切太順暢了,順暢得令人感到詭異,整個流程幾乎沒有阻礙。端良滿腹疑團,會不會是監工已經發現了,故意讓自己這麼幹呢?他戰戰兢兢地瞟一眼監工,三個監工都背對著自己,盯著地面發呆走神,對外界的風吹草動毫不關心。
看來是自己多疑了。為什麼這麼順利——因為天要助我!端良有了底氣,加快了工作速度。
幾個小時後,整個貿易日的貨量全部運輸完畢,端良一行人回到聖塔,舷梯升起、閉合,等到午夜,底部的奴民們便會邁開步子。
事不宜遲,端良回到家,妻子不見蹤影,他竊喜,立刻躲進房間展開信紙,但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卻是——
尊敬的、飽受壓迫的聖塔勇者:
十分抱歉,我們不接受你的計畫。

「啊!」端良兩眼一黑,差點暈厥。雖然對方拒絕也在意料之中,可他還是無法接受事實,自己鼓起勇氣策劃這麼久的逃跑計畫,竟被對方一句話就全盤否決。不過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怪不得她,畢竟她根本不認識自己,哪來的理由施予援手?
下面還有一些話,端良不想讀下去了,方才的打擊令他疲憊不堪,滿心絕望的他只想搖搖晃晃地睡過去。他努力招架住困意,睜開眼,後面的內容先是讓他愣神幾秒,緊接著驚叫一聲,失去平衡,從椅子上摔下來。慌張地爬起後,他瞪著圓眼,再次將信紙拿到眼前:

我們有自己的計畫,這個計畫不僅能拯救你和你的妻女,還能拯救整個聖塔——我要把高高在上的瓊宇家族推下臺,讓瓊宇八世醜陋的嘴臉原形畢露,讓虛偽邪惡的聖塔協會支離破碎,讓被壓在塔底一百餘年的奴民們得到解放。
因此,請您仔細閱讀以下內容:
聖塔終年行進,唯一的歇腳時機只有貿易日,可彼時聖塔處於他國國界內,在那裡進行革命,必定招致當地政府干涉,對我們不利,因此我們決定將行動地點改在我所熟悉的荒境,我可以利用那裡的地形進行有效伏擊。
聖塔到達荒境將是十個月後的事情,在此期間,我們必須依賴你來瞭解塔內地形構造和區域佈局,以制定戰術策略。聖塔的下一次貿易日是在兩個月後的奧斯切國進行,在那之前,請你盡自己所能走訪、觀察聖塔,畫一張分層地圖,最後按老方法交給我們。
我知道你覺得我們非常瘋狂,會讓你惹來禍患,如果你不想幫助我們,隨時可以退出。我沒有別的意圖,我只想證明給不願解救奴民的新代國看一看,奴役人民的政權是不可能永世長存的。
苦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