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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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鶯沫走過七拐八繞的居住區長廊,快到出口的時候,眼見前面圍著一群人,剛要走近探個究竟,他們忽然像躲什麼似地往旁邊避,人牆豁開一個口,三個塔衛軍押著一個滿嘴胡茬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男人大概知道自己將死,眼神空洞,嘶啞地自怨自艾。
有個老婦人看出鶯沫的疑惑,主動向她解釋:「是個狂民。」
「啊?」鶯沫露出詫異的神情。所謂「狂民」就是對聖塔體制不敬的塔民,一旦捉拿,皆以滋禍罪論處,滋禍是滋生禍端的意思,這個罪名的嚴重程度僅次於叛國罪。聖塔多年未出過狂民,自然惹來一群好奇的看客。
見塔衛軍走遠了,老婦又說:「圖一時爽快,講了不該講的話,這下把命講沒了。」
「他說什麼了?」詢問她的是另一個路人。
「他說……噫,你們要為我作證,我是引用他的話,不是自己的想法——他說,利伯泰德是異域第二大富豪。」
「利伯泰德是富國?他是瞎了幾隻眼?」那路人立刻肆無忌憚地嘲笑,「利伯泰德人如今麵包都吃不起,大人小孩都餓得骨瘦如柴,這富是富在什麼地方?」
「不,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第二』。」
鶯沫不解地問道:「這『第二』怎麼了?」
「那狂民在這前面還有一句話,他說傑佩恩國水壩決堤,淹死不少人,利伯泰德政府就捐助他們賑災物資,給他們白白送錢,後一句才說利伯泰德是……嗨,瞧我又多嘴了。」
「你個老太婆,講話雲裡霧裡,教人聽不明白。」路人一擺手,無趣地走開。
鶯沫擠過人群,走到那個狂民的房間門口,朝裡邊張望,只見傢俱雜亂地歪倒著,鍋碗瓢盆碎了一地,應該是方才被塔衛軍緝拿時掙扎的痕跡。再回頭一看,狹長的走廊只剩零零散散的塔民,狂民被押走後,他們悉數掃興地回家了。
聖塔第二層的居住區分東西南北,第一層和第三層也有類似的規劃,只不過第三層少了個「北區」,第一層多了個「中央區」。鶯沫的家住在東區,不僅是她,連她的父親、她父親的父親也是在那裡出生的。居住區由一個個套房組成,像旅館一樣,每個套房大小均等、戶型相同,由兩個臥室和一個主廳、一個廁所構成,而廚房包含在主廳裡,彷彿同一個範本刻出來的。第二層與第一層相似的一點是,幾乎所有處於塔體外緣的房間都沒有窗戶,只有特定的行政處會開窗,而第一層一個窗戶也沒有,與外界完全隔絕,空氣流通全仰仗通風系統,此系統呈網狀,貫徹整個聖塔,因此通風管道在每層頂部處處可見——據說還是從利伯泰德進口的,有魔法加持。
瓊宇三世在建造聖塔時所進口的魔法設備不在少數,其中包括動力中樞(涵蓋了生態調節系統、水利系統、通風系統等等),據聞整個塔身也因為魔法護體減重不少,以至於可以三十萬奴民能夠將它抬起。為什麼不直接用魔法讓整座塔自己移動呢?這樣就省了許多人力了——鶯沫常常如是想,不過協會這麼做自然有它的原因吧,比如魔法支撐不起,比如能促進經濟迴圈,或者能讓奴民們強身健體,不至於淪為懶漢。
關於動力中樞,如果是塔底的奴民是聖塔的腿腳,它便是聖塔的命脈,在動力中樞裡工作的塔民地位介於奴民和協會外的公務員之間,他們的工作時間和待遇明顯優於奴民,不用光著上身辛苦扛塔,每日在和工作室裡悠閒地踩腳踏板即可。腳踏板連接著一個大型的機械引擎,裡面是複雜精細的齒輪集群,奴民們被戲稱為「車輪」,動力中樞的員工則被喚作「齒輪」。
聖塔下三層的居住區大相徑庭,比起鶯沫生活的第二層,第三層的套房可謂豪華,雖然不及高層的別墅,但也是許多塔民難以企及的,那裡所有靠塔體外緣的房間都有闊大的落地窗,鶯沫小時候跟隨父親送貨期間有幸目睹過一次,對方是聖協能源部的職員,還很熱情地邀請他們進去做客。第二層的居住環境很大方面由自身經濟決定,由於房型千篇一律,塔民們只能靠裝修來攀比高低,有人還據此研究了一套學問;而第一層的居住區甚至不叫居住區,而是「棲息地」,那裡沒有磚塊搭建的實體牆面,有的只是一個個簡陋的布棚,以及漫天的臭氣。
走出居住區,穿過集市——區別於公店的私人販賣場所,鶯沫來到大堂。大堂的空間之廣遠不是其他區域可比的,其高度是聖塔第二層的直接高度,抬頭便能見到天花板,也就是第三層底部。這裡東西南北屹立著四座雙分折角樓梯,其末端再由雙跑樓梯連接三個內嵌樓層,其中一樓是居住區專地。天花板固定著的大大小小的吊燈共一百餘盞,大部分的燈罩上停留著黑鴉,它們是活生生的監視器,會將看到的景象傳回安保部的玄池裡。黑鴉們偶爾飛動,在不同的吊燈上站腳,有時也會飛到樓梯扶手上近距離觀察塔民。當然,這些詭異的生物也是聖塔協會從傑佩恩國的魔法師那兒進口的。

鶯沫的工作地點位於二樓西北角,擠過熙熙攘攘的人海,她來到樓梯前的長隊後,緊挨著前面的人一點點推進步伐。經歷好長時間,她來到了全名為「聖協直營47號百貨商店」的公店門口,見到指揮員工掃貨的店長,慌忙鞠躬:
「早上好,店長先生!」
「嗯,去那裡吃早餐,吃完下來,我給你分配任務。」店長草草應答,並朝一旁的餐桌努努嘴。。
十七年前,店長和父親是同一家公店的同事,雖然相處得一般,但後來對方一路高升,父親不得不卑躬屈膝地討好他,藉此為女兒博得較輕鬆的職位。
「哎!你怎麼才來!」
鶯沫一驚,剛才還好好的,怎麼莫名生氣了?回頭後才發覺店長並沒有和自己說話,他呵斥的是一個剛來的跑貨——負責在同一塔層運輸貨物的叫送貨工,來返於不同塔層運輸貨物的則叫跑貨員。那位跑貨員是個青澀的少年,從整潔但略有破洞的衣服來看,他應該是來自第一層,面對店長的詰責,他慚愧地點頭笑著。
「單子拿過來看看。」店長戴上老花鏡,「肥皂,衣架,香精……嗯……在裡面,四號貨區。鶯沫,你帶他去一下。」
「是,是,我馬上去。」那個男孩再次鞠兩躬,背著巨大的貨包朝鶯沫走過來。
鶯沫沒有多言,拿起桌上的食物向四號貨區走去。
「欸,你等等我。」
公店貨架林立,空間狹小,男孩背後高大的貨包三番五次撞到上層的架子,這使他行動十分不便。鶯沫回頭望一眼那長出男孩腦袋一大截的方體貨包,忍不住笑出聲,無奈地搖搖頭說:
「你不會把它先放下來嗎?留它在這裡,再把貨用手搬出來。」
「不太好吧……這樣似乎更麻煩了。」他撓撓頭。
「我來這裡兩個月了,沒見過你這麼死板的。」
「噢,你在這兩個月了?我今天第一天干這活兒呢!」他嘿嘿笑道,「那……其他跑貨員都是這麼搬的嗎?我是指先把包卸下再……」
「是是是。」
兩人到了目的地,鶯沫找一處坐下,自顧自吃東西,抬頭看一眼男孩——他最終還是沒聽取自己的建議,把包帶進來才卸下,然後在貨架上搜尋清單裡備註的貨物。
「你叫什麼?」鶯沫問道。
「小烈。」
「我叫鶯沫。對了,這裡有三座貨架擋著,店長看不到的,你歇一會兒吧。」
「啊?」
「我是說你可以偷懶。」
「偷懶,不不不,我不是怕被店長看到,要是回去回晚了,我在第一層的僱主會罵的。」
「死腦筋,被罵又怎樣?會少塊肉嗎?」
「會被扣錢的。」
「扣多少?」
「兩塔元。」
「喂,兩塔元能幹嘛?」鶯沫輕蔑地說,她當學徒的月工資是四百三十塔元。
「可以買十塊肥皂或者十包鹽,這還不多嗎?」
鶯沫沒想到他會拿這個舉例,她原本只想意指兩塔元連一條裙子都買不了,非要買的話,至少六塔元。
「那你每個月工資有多少?」她問道。
「二百七十七……」
「二百七十七?我的天哪,這麼點錢,你是怎麼過活的?」鶯沫始覺自己失禮,連忙表露出愧疚的神色,「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我是說……我不該慫恿你偷懶,你接著幹吧。」
「沒事,這沒什麼。」小烈咧嘴笑道,露出潔白的牙齒,「而且那些錢不止供我一人過活,還有我爸呢。」
「你爸?」
「他整天待在家裡。不過你別誤會,他不是好吃懶做,只是如今下身癱瘓,又得了哮喘,這才不得已……他以前是個很勤奮的人。」
「噢,抱歉。」鶯沫本想詢問他父親是怎麼癱瘓的,但不想揭他傷疤,於是作罷。看著小烈忙碌的身影,她又情不自禁說:「你要不要過來吃點東西?這不算偷懶吧?」
小烈猶豫一會兒,點點頭:「也行,我還沒吃早飯呢。」
鶯沫把剩下的三個糕點遞去,小烈接過,好奇地觀摩一番,咬一口,滿足地稱讚道:「這是什麼,味道真不錯。」
「雪梨糕,我隔三岔五吃,已經膩了。吶,反正我已經飽了,剩下的全給你吧。」鶯沫又遞過來一杯飲料,「這杯紫麥茶也給你吧,不過我剛碰了嘴,你最好轉到另一半喝,杯把朝左。」
小烈鼓起腮幫嚼動著,抿一口紫麥茶,發出愜意的感歎:「味道真不錯……」
「你明天還來吧?」
「不,要過幾天再來了,等缺貨的時候。」
「下次來,我給你帶我媽做的玉米甜肉粥。」
「謝謝,謝謝你。」小烈費了會兒功夫,吞完了所有食物,用手背擦擦嘴,再次道謝:「真的謝謝你!」
「別用手擦嘴了,多髒啊,我下次送你個手帕吧。」
「不不不,我……你幫了我很多了,謝謝你。」
「好吧。」鶯沫翻了個白眼,話鋒一轉,「你這是初次來聖塔第二層吧?」
「是啊,我在安檢口的時候不懂規矩,鬧了許多笑話。」
小烈說的安檢口是聖塔跨層通道裡的驗查機構,一般塔民原則上被禁止跨層,除非有特殊理由,如從事跑貨員,或者辦理了跨層遷居。無論什麼理由,所有跨層塔民都會被進行嚴格的搜身,以防走私違禁物。
「既然是初次,一定對這裡很好奇吧,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問題嘛……對了,我經過大堂二樓南側的時候聽見沉悶的嗡嗡響,好像從牆後傳出來的。」
「那裡是動力中樞,在裡面工作的人天天踩腳踏板,目的是保證聖塔空氣流通、水迴圈等等,像水龍頭裡出來的水就是他們驅動水車運過來的。」
「踩腳踏板?那就是坐著嘍?」
「坐?對啊,站著怎麼踩?」
「那比在塔底奔走好太多了吧?」
「這……」鶯沫一時間啞口無言。
「難道不是嗎?」
「你說得對。」她忽然鬱悶起來,由於從未見過塔底的景象,她只感到這些離自己頗遙遠。
小烈裝完了貨物,拉上拉鍊,將背包用綁帶扣緊,吃力地背起。碩大的背包壓著小烈的小身板,這在鶯沫看來格外滑稽。
「我該走了,謝謝你的寬頻,鶯沫。」
「好吧,不用謝。」鶯沫站起來,「我也該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