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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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打開掛在門口牆上的信箱,端良從裡面取出最新一期的《聖塔週刊》,合上蓋子,疲倦地返回房間裡。他昨夜失眠了,驚懼折磨著他的心臟,在淩晨短暫的淺睡期中,他迷迷糊糊夢見地逃跑計畫暴露,塔衛軍手持長矛沖進來,刺死妻子和女兒,然後滿面猙獰地逼近自己……驚醒之後,又是一輪失眠。
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去工作了,上午負責清點貨倉,下午出塔搬貨,那也是決定成敗的時刻,端良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深陷恐慌,但想像到女兒成功出逃,他又有些許激動,兩種情緒交織,他緊握雜誌的手開始顫抖。假使第一步成功,就對外聲稱女兒失蹤,反正失蹤案在聖塔里不足為奇,只要說是離家出走,過幾天會回來就行。至於怎麼和妻子坦白,這至今是一件令他頗為焦灼的事。
將《聖塔週刊》甩在桌上,端良第一眼看到封面右上方紅色的大號「2」字,這是生殖基數,它每期都被印在這個位置。生殖基數代表聖塔現今允許單個家庭生育的後代數量,紅色的「2」代表最多生兩個,如果是黑色的,就說明只能生兩個。這個星期內,在已經擁有兩個及以上孩子的情況下,所有有孕在身的女人都要被抓去墮胎——不論是在基數變動前還是變動後懷上的。生殖基數制度自聖塔誕生後便一直存在,如今大家習以為常,被判定違反生殖法而被強制墮胎的話只能自認倒楣,若倒楣的是別人,那麼權當樂子笑一笑。
《聖塔週刊》是聖塔協會發行的官方雜誌,默認所有塔民必須訂閱,訂閱費是每期1塔元,由稅收部繳稅時額外收取,通常一次性收取半年的費用,也就是24塔元。聖塔里的雜誌除了官方週刊外還有一些林林總總的休閒雜誌,如《貴民郵報》、《流星笑話社》和《塔外新聞》等,也都由官方發行,可以自由訂閱。
週刊的封面畫照舊是瓊宇八世的肖像,每期的封面畫大同小異,不同角度、姿勢的瓊宇八世加上聖塔協會的標誌——一個等邊三角形,其實就是聖塔的簡化版。瓊宇八世容貌英俊,威風凜凜,彷彿天生為當國王而生一般,然而最初的瓊宇尊王體態肥胖,細眼扁鼻,到了瓊宇四世,不知是用了什麼辦法,竟讓皇后產下一個天生美貌的王子,就此改變了皇室血統。那一年,聖塔謠言四起,許多人說瓊宇五世根本不是四世的親生兒子,塔衛軍費了很大力氣才徹底制止傳播,不少無辜塔民因為逞一時嘴快在刑場上失去生命。
端良翻開第一頁,看到了幾個佔據半邊幅面的大字:
瓊宇八世及協會最高代表團出席烈士紀念儀式。
其中的「烈士」是指一百七十年前鎮壓反抗軍時陣亡的士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將近五十個的官方紀念日,比如聖伊斯克帝國城裡XX周年、聖塔竣工XX周年和伊斯克拉弗內戰勝利XX周年等。其中的「內戰」也就是促使聖伊斯克帝國成立的戰爭,那時伊斯克拉弗兩派政治勢力起衝突,由於我方的軍事水準和士兵體能素質都不及敵方,瓊宇尊王便獨創了「鼠群戰術」,命令他們如瘋鼠一般不顧性命地撲向敵軍,以橫屍遍野換來了勝利,而瓊宇家族趁機竊國。同樣地,在後來與一些新代國小戰役中,鼠群戰術依舊發揮出優勢,讓對方落荒而逃。
往後翻,又是「聖塔在XX領域取得突破」、「聖塔貴民XX感恩協會」之類的文章,語句單調無味。再往後翻就是「辯手特輯」了,與先前白開水式的敘述不一樣,這些是是邏輯類的議論文,花大量筆墨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辯述政治問題,如「為何利伯泰德的經濟無法與聖塔媲美」、「聖塔協會永恆不倒的五個原因」云云。所謂辯手其實是聖塔中高層的一種職業,隸屬宣傳部,其思維之敏捷令普通塔民可望不可及,也正是因為這種超高門檻,每年都有很多人拼了命往這個職位攀爬,企圖藉此翻身,然而能通過辯手考核的少之又少。辯手雖然名為辯手,但其實是不用和別人辯論的,他們的任務是為民眾解釋「為什麼聖塔好」,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麼聖塔壞」,那麼接下來的事就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了,而是轉交給塔衛軍。
「爸,你怎麼起這麼早?」
「鶯沫?」端良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到,露出像被偷襲的松鼠那樣驚愕的表情,呆滯地盯著從臥室出來的女兒——她如今在公店當學徒,這也是端良憑關係和賄賂找來的職位。
鶯沫睡眼惺忪,走過來,坐在父親身邊的椅子上:「你看起來很奇怪,怎麼了?是不是因為西清的事?」
她口中的西清是家裡為她安排的婚配對象,也在第二層的公店就職,相比只是學徒的她,西清已經坐到了管理層的位置,再往上一步就是經理級別,相當於正式步入了第三層的精英行列。
從聖塔第四層開始就是協會成員的世界,那裡居住著聖塔協會裡的初級會員,即掌有少許權力的小官,這意味著住在第三層的精英們是下三層塔民中離聖塔協會最近的一個群體,其地位自然不容小覷。但照這個道理講,其實西清根本無需升職,只要攢夠錢在第三層買個套房即可,以現在的工資計算只是時間問題,也許三十年,也許四十年,只要嫁給他,即使鶯沫不能立刻住第三層,她和西清的後代也一定能住上——她的父母常常如此教誨。
但如今端良改變了想法,他已經許久未催促女兒的婚事了,逃出聖塔才是唯一目標。
「沒有,做了噩夢,有些恍惚而已。」端良露出和藹的笑容,「現在好多了。」
「那我也該去店裡了,老師讓我早點去。」鶯沫說完開始收拾包袱。
端良合上《聖塔週刊》,抿一抿肥厚的嘴唇,問道:「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怎麼樣?」
「怎麼樣?都挺好的啊。」鶯沫歡快的語氣一轉,沉悶地說:「只要看不見西清那個討厭的傢伙。」
「不是,我是的意思是……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正常嗎?」
「哎呀,我說了,只要看不見西清那個神經病,我一整天都開開心心。」
端良差一點說出「你覺得聖塔正常嗎」,可一想到此話題帶來的嚴重後果,不由得閉上嘴。看著女兒悠然的神態,她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晚上照常喝下那碗蜂蜜水後,第二天就會茫然地在一個陌生世界醒來,為了確定計劃如期執行,有些沒必要的話還是少說為妙,到時她自然會明白。
這時,端良的妻子,也就是鶯沫的母親愛嫻走出來,大概是聽到了方才的對話,微微慍怒地斥責道:「你呀,就是聽不進我們說的話,這樣暗地裡罵人家,到時候別惹人家生氣,不願意結婚了。」
「我說了幾百遍,我不和他結婚,天天重複這些廢話,真煩人!」
「和他結婚是遲早的事……」
「遲早遲早,你就看著吧,我絕不會和我一個壓根不喜歡的人結婚。」鶯沫的聲音越來越大,母親總是愛像個自傲的預言家一樣斷定自己的未來,她下一句一定會說年輕人不懂,果不其然——
「年輕人懂什麼!你知道這對你後半生多重要嗎!」
「小嫻,一大早別動怒。」端良解圍道。
「我懂什麼?」鶯沫提起包袱,走到門口,預備說完就走,「我告訴你,西清那傢伙自大、狂妄、無禮,還邋遢,以為當個公店管理員就多了不起,剛認識幾分鐘就想親我嘴,要我和他結婚?不如教我被塔衛軍的長矛捅死算了!」
「你說什麼!女孩子怎麼能說這麼粗野的話!」愛嫻喝道,比起女兒揚言要去死,她更害怕「被塔衛軍的長矛捅死」這句話傳到鄰居耳朵裡,那一家人可不是善茬。
眼看女兒即將踏出家門,愛嫻急忙說:「你不是一直想住有窗戶的套間嗎,西清可以幫你完成這個夢想啊!喂,別走,你早飯還沒吃呢……」
「公店老師讓我過去吃。」話音剛落,鶯沫閃身出去,門「砰」地被關上。
房間裡一片寂靜,半晌後,端良砸吧砸吧乾澀的嘴,扯出一條細長的唾絲,開口說道:「櫥櫃裡還有幾片麵包,早上就吃它們吧。」
「你昨天去塔外搬東西,那些利伯泰德人有沒有笑你、罵你?」
「沒有,我都沒看他們一眼。」
「那最好,獨眼先生說那些該死的狗雜種從骨子裡歧視我們。」
獨眼先生是聖塔協會的會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於國師。
「你放心吧,我只做自己本分工作,不會有什麼出格的事情。」端良說完歎了口氣,腦袋斜倒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