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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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5
午後,日光漸斜,倦意撓人,在碼頭附件圍觀的群眾紛紛打道回府,畢竟聖塔要在這待兩天,明天繼續來看也無妨。碼頭冷清了許多,僅剩七八個看客四處閒逛,試圖從各個角度欣賞聖塔,塔底的「車輪」依舊紋絲不動,保持著抬塔的姿勢,他們的肌肉和耐力已經刻在遺傳基因裡了。「車輪」並非沒有休息時間,據說到了夜晚,他們會進行換班,一部分回第一層的居住地睡覺,另一部分下來接替工作,因為有嚴謹的錯峰接班制度,奴民們按規定順序交接,所以支撐塔身的力量不會受太大影響,在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裡,他們的任務是吃晚飯、睡覺、吃早飯,然後去塔底工作。
苦姬見人跡稀少,便向前走去,靠在鐵柵欄上近距離觀摩他們搬貨,只要不闖入柵欄範圍內,監工們都不會說什麼。來回搬東西的整貨工們緊低著腦袋,不敢怠慢工作,也不敢抬高視線看外界景象,似乎在擔心被監工責駡——可那三個監工根本沒在認真監管,只是盯著地面發呆而已。
古恩和夢薇也跟了上來,坐在柵欄上。
「喂,看得差不多了吧?」古恩說。
「你等一等,我前面有堆貨袋,那個整貨工要過來搬它了。」
「欸?你要同他說話嗎?」夢薇瞬間興致盎然。
苦姬意指的那個整貨工正在被監工分派任務,點頭哈腰地聽完吩咐後,他拖著卑微的身軀向貨堆慢慢走來。他的身形與其他同事相比格外矮小,臉上天生一副低眉順眼的表情,彷彿準備了一肚子的歉語要說。當他接近貨堆時,夢薇捉弄他似的叫了一聲:
「嗨!」
他的雙肩微顫一下,大概被嚇到了,但沒有作出其它反應,只是拽起麻袋往肩上甩,疊了四個,正要扛著它轉身離去。
苦姬低聲說:「我們可以救你。」
他停頓一秒,繼續往塔里走,步伐比來時快了許多,彷彿在試圖忘記那句話。
「看到沒?」古恩嗤笑著,「你干預不了什麼。」
夢薇用失望的口吻說:「怎麼不理人家啊,那幾個監工跟死人一樣盯著地板一動不動,他在怕什麼?」
「他怕的東西就在你眼前——那個碩大無朋的聖塔。」古恩站起來,整理一番衣角,「行了,到此結束,苦姬,我們回魔屋。至於武器專家小姐,你愛去哪去哪吧,後會有期。」
「再等等,他又過來了。」苦姬拉住古恩的袖子。
那個整貨工與之前一樣低著頭走來,極力避免視線與鐵柵欄外的世界相碰撞,渾身散發著唯唯諾諾的微賤氣息,當他再次彎腰拉麻袋時,忽然做出了不尋常的動作。他先將袋子提起來,借其作掩護,迅速從腰部口袋抽出一封信,斜向下丟過來,信封穿過柵欄地步的縫隙滑行到苦姬腳下,他隨後照常把剩下幾個貨袋甩上肩,若無其事地往回走。
「你叫什麼?」苦姬抓住最後時機悄悄問。
「端良。」
整貨工留下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口信,他的聲音低沉、頹靡,在苦姬腦海裡久久散發不掉。
端良處理完最後一批貨物便進了塔,眾人沒見他再出來。等回到酒館後,馬車後的貨廂已經滿載著酒水了,古恩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急著走。聖塔里的整貨工居然敢私自給外人塞信,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也為此感到非常訝異,但沒有流露出來,只是冷漠如故,雙手抱在胸前說道:
「那就看完信再走吧。」
苦姬挪開櫃檯上的酒杯,為信紙騰出地方,將其展開後,古恩和夢薇不約而同湊上去閱讀:

尊敬的陌生人:
假使您讀到了這封信,您必定是一個善良之人,也必定是一個令我第一眼就感到可信任的人,因此我現在將我的生命託付於您——前提是您願意幫助我。假使您不願意幫助我,請毀滅這封信,丟進大海,或扔進火堆;假使您不僅不願意幫助我,還打算向聖塔協會揭發我,我懇求您千萬要讓我的家人和我擺脫關係,就說她們是「聖塔思想的忠誠信徒」,求求您!因為我做的這一切正是為了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女兒。
首先,請容許我述說一些自己的陳年舊事。
我自出生起便生活在聖塔第二層。我的父母是商人,我二十歲時,父親靠賄賂讓我獲得了公店職位,所謂公店就是聖塔協會扶持的商店,他告訴我,在那裡工作能夠更容易加入協會。我在公店當雜工的第四年,父親重病,家裡的存款大多被用來付生殖費,故而沒錢治病,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他臨死前的遺言是:必須不擇手段加入聖塔協會。
我一直沒有忘記他的叮囑,多年來堅持參加入會考核,卻沒有一次成功。母親也因為身體虛弱不再工作,便一直待在家裡。然而她的死亡也突如其來。
七年前,聖塔協會頒布了禁械令——真讓人無法理解,明明已經把人們壓在塔下了,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來提防造反?法令一出,繳械熱潮席捲聖塔,塔衛軍將私藏刀具的塔民抓進監獄,以骨刑處置,那時我的母親也遭受迫害,她並沒有藏什麼刀什麼劍,只是用把一個匕首形狀的木頭送給她的孫女當玩具,後來被查出,竟因此蒙冤入獄,枉死刑場。
多年以來,我一直幻想大廈將傾,慢慢地,我意識到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拋棄了這個幼稚的念想,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我突發奇想,為什麼不試著逃出這裡呢?由此,一個使我心驚肉跳的計畫浮上心頭:我要辭去公店的職位轉到外貿部,這是身為非中高層塔民與塔外接觸的唯一機會,我這才開始慶倖自己不是「車輪」出身。因為原本就是公家職員,轉職過程順風順水,與此同時我也放棄了加入聖塔協會的計畫。當然,這一切的一切,我的妻女都蒙在鼓裡,她們知道我的想法一定會覺得我瘋了,甚至會提出和我斷絕關係,因為事情一旦暴露,聖塔協會將以叛國罪處置我們,而她們極有可能被連坐。
可苟活在這個萬事不由己的牢獄國度中,生死又有何意義呢?我未在這封信裡敘述的苦難比比皆是,難計其數,這些苦難的源頭無一例外指向草菅人命的聖塔協會。
親愛的陌生人,我已下定決心冒這個風險了,我打算讓我的女兒成為第一個逃奔者。若要她主動按我計畫行事,這肯定不可能。在公店任職時,我僥倖私藏了些安眠藥,我會將昏迷的她藏進貨箱裡,由我親自運送出來,而您要做的——確切地說,是我懇請您做的,是在碼頭糾纏監工,聲稱要買一批加急貨,因為時間緊迫,他們不會仔細檢查貨物(這也是我僥倖所想),彼時她便能順利出塔。而你們買「貨物」用的錢也可由我報銷,我會在貨箱裡裝一些價值不菲的傳家珠寶,您拿去當鋪典賣便能收回成本,並獲得報酬。
然而這只是逃跑計畫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的任務是想辦法讓自己和妻子出來,困難程度翻了數倍,不可控的因素也會增多。如果第二步失敗,我和妻子必死無疑,我也不會強求您撫養我的女兒,為您增添麻煩,您只需把她送到利伯泰德的孤兒院,任何一個都行!
寫到這裡,我不禁流下眼淚,但我不能哭出聲,因為我的妻女正在一旁熟睡。
善良、偉大、無私的陌生人,聖塔在利伯泰德的貿易日的第二天下午,我將再次如第一天那樣出塔搬貨,假如您同意幫助我,請在那時將回信遞給我,並說明計畫是否有需要改動的地方。萬事俱備,聖塔將在午夜離去,您在那之前按信中所說的做就行了。
鄙人隨時準備著。感謝您!願您永樂安康。


「這麼看來……雖然他表面上沉默寡言,內心話還是挺多的嘛。」
「什麼?夢薇,你的關注點居然是這個?」苦姬皺著眉說。
「不是啊,我還關心一件事——他在前面提到的『生殖費』是什麼?為什麼生個孩子花的錢能夠讓他傾家蕩產?」
古恩說:「那可不是生孩子花的錢,是讓妻子願意生孩子花的錢。」
「生下來的孩子不是夫妻雙方的嗎?為什麼丈夫要花錢讓妻子願意生?」
「這麼解答也不合適……應該說是『把妻子買過來』花的錢。」
「人口買賣?還是奴隸制那一套嘛。」
「不不不,不是奴隸制買賣,這……這該怎麼說……」
「噢,看來我把古恩先生難倒了呢。」夢薇捂嘴笑道。
「難倒?你聽好了,這筆買賣其實是你情我願的,也就是說女方同意自己被父母賣出去。」
「還有這種事?誰會願意賣自己啊?噢——我知道了,女方和男方是真心相愛的,但由於生孩子很痛苦,男方就用所謂的生殖費補償女方痛苦。等一下,既然痛苦,那為什麼乾脆不生呢?」
「不,你說錯了,大錯特錯。第一,雙方並不真心相愛,恰恰相反,大多男女在根本不瞭解對方的情況下就結為了夫妻;第二,這一切的目的是繁衍後代,假如女方不願意替男方繁衍後代,那對男方來說,將她買來也毫無意義。」
「啊?」夢薇既吃驚又困惑,「這太奇怪了,即使在這麼惡劣、恐怖的政治環境下,還執著於繁衍後代?這不符合自然規律啊。而且你看,到了婚嫁年齡,和陌生人成親,給陌生人生孩子,整個過程冷冰冰的,沒有任何快樂的環節。」
「哼,快樂?別忘了,那裡可是聖塔。」
苦姬假裝清清嗓子,打斷了二人的談話:「那麼,明天就照他信中所說的做吧。」
「我明天可不來嘍。」古恩說,「你要是對他的計畫感興趣的話,自己騎馬過來吧。不過騎我的馬可是要給租賃費的。」
「真是個冷血的老古董。」夢薇鄙夷地瞟了古恩一眼。
苦姬把信折起來,放進衣兜裡:「古恩,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嗯?這件事?你是說這個計畫麼?」
「你覺得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不好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塔內情況。但你要是對自己進行風險評估的話,那大可放心,就算事情敗露,聖塔協會也不敢對你怎麼樣,他們只欺負自己人,對外人,比如利伯泰德人還是很恭敬的,更何況你是世王的女兒。」
「不……我另有打算。夢薇,你要參與這件事嗎?」
「廢話!」夢薇突然猛地一拍桌子,讓眾人都嚇了一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不去誰去?」
「明天怎麼找你?」
「來這裡吧,這叫什麼……」夢薇瞧一眼門外的店牌,「紅耳鵯酒館,噢,原來服務員頭上戴的不是雞冠啊。」
古恩早早騎上了馬,苦姬和夢薇道別後走出酒館,坐在貨廂前端,右手肘靠在酒箱上。馬車開始前進,穿過利伯泰德的大街小巷,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窄路,苦姬走神許久,一聲熟悉的叫喊驚醒了她。
「請多多支持十一號參選人,謝謝,謝謝你們!」
原來又是那個男人,他的宣傳陣地從碼頭變動到了這裡。回想起端良的求救信中聖塔協會那高傲邪惡的模樣,古恩的解說中協會政客那目中無人的嘴臉,再打量一番眼前這卑躬屈膝的備選議員,簡直恍如隔世。於是苦姬閉上眼,隨著嘈雜消散,她也渾身放鬆,漸漸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