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迴─SECHS─ 同盟─ALLIANCE─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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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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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德華獨自坐在森林中的一個小湖泊旁,望著眼前的瀑布凝思。

  蛾眉月光徐徐灑在絲絹流水上,反射出柔和的銀光。瀑布長而窄,從岩壁飛流直下的水聲急促卻不澎湃,溫柔的「潺潺」聲令人心境平靜。今天難得風勢清勁,沒有強風阻撓,瀑布的聲音猶如夜曲,響徹森林。

  黑髮少年素來對自然景觀甚有興趣,也很喜歡這個離暫住木屋只有約十五分鐘腳程的林中瀑布。換著是平日,他可以靜心聆聽由河水奏出的美妙樂章,或者凝視水流,寧靜渡過一晚;但現在的他卻無暇欣賞,只是注視著湖面上的漣漪,心情低落,不停嘆氣。

  換洗的衣服和提燈被隨便放在身旁──他是用洗澡作藉口走出來的。這個湖泊確實是他平日用來洗澡的地方,但他現在甚麼都不想做,心思混亂且迷失,只是想逃出那個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環境,獨自一人靜下來發呆。

  不同的想法充斥著他的腦袋,並互相爭持。他覺得很辛苦,但又沒法讓它們停下來。

  他十分迷惘,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走下去。

  開始練劍至今已有四日。他每早都跟隨夏絲妲到屋後山林練劍。她仍舊模仿著路易斯的劍術,並開始因應路易斯有可能進步的方向而作相應的調整。愛德華也不單單在練習能贏過雙手大劍的劍術,而是開始想像如何應對纏滿龍火的大劍。雖然他的「虛空」能夠令龍火消失,可惜無效化能力只能在碰到大劍劍身或者龍火時生效,效果也不長久,而根據夏絲妲所說,路易斯可以使龍火從劍身延伸出去並攻擊,所以他必須思考如何在此劣勢下防禦自己免受火焰傷害,同時抓對攻擊時機。

  就算夏絲妲有多強大,也不會懂得把火纏在劍身上的術式,而且愛德華也未曾親眼見過齊格飛族人利用龍火施展攻擊,所以他只能依靠想像模擬場景,並練習相應的劍術。

  想像是強大的武器,也是無底洞。少年不停地想像各種難關,通過了一個,就再想一個新的出來。未雨綢繆的想法以及面對未知危機的恐懼驅使他去無視自己對路易斯的既有認知,只集中在「如果他掌握了龍火力量的最壞情況」的想法上。

  愛德華知道時間有限,必須在短期內有所成長。他總覺得自己想像出的情況一定及不上真實的情況,因此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高,不能失敗,就算完美「通過」也不滿足,漸漸墮入自我否定的螺旋。

  因為強烈的否定,他的劍充滿猶豫,慢慢變得破綻百出,今早還要被夏絲妲打到毫無還手之力。他只看到自己的失敗,就算女劍士稱讚他,也當作是未完美的證明。他覺得自己的表現跟不上應有的進度,四天了,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不能成功的,就是敗者。敗者,又有何資格登上祭典的舞台,向眾人宣告自己想成為最強呢?

  而且在這幾天裡,他慢慢看清自己到底有多渺小。

  無論夏絲妲如何努力模仿路易斯的劍術,仍舊隱藏不到本人流暢而俐落的劍術。她的揮斬毫無猶豫,流暢如水的動作充分反映了本人堅強不移的意志,在對比之下,少年更看得清楚自己的不足之處。

  他漸漸明白夏絲妲說他的目標虛無縹緲的原因──因為連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他在追求些甚麼。

  每次揮劍,愛德華都在想自己到底是何而練習。是單純為了打敗路易斯?那麼打敗他之後呢?成為最強?用劍打敗所有人就是我想做的事?

  他清楚知道自己追求的不是權力,是有個目標,但沒法確切地說出來,只有模糊的想像。

  「這個夢是無意義的。」女劍士曾經如此說。對啊,沒有意義,連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甚麼。

  但就是不想放棄!

  「啊!」越想越氣,愛德華憤怒得隨便抓起一塊石頭,往湖中心拋去。石頭「咚」一聲沉到水底,可是他的煩惱仍在。

  「到底要怎樣啊!」

  「原來你在這裡。」

  身後突然傳來一把溫柔的少女嗓音。愛德華回頭一看,發現諾娃正低頭看著他。她身穿一件款色簡單的綿質長裙,普通的材質不足以掩飾她的標緻美貌,月光令她的頭髮閃閃生輝,看上去就像一幅活著的畫作。

  但愛德華這刻卻無心欣賞。

  「在想你為什麼外出了那麼久還沒回來,原來是在這裡坐著啊。」諾娃溫柔地微笑。

  「我、我要洗澡,你在這裡不太好,先回去吧。」其實愛德華見到來者是諾娃時有一瞬間覺得快樂,但本能卻先作出行動,請她回去。

  「但你不是現在要洗吧?」諾娃卻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介意我坐下嗎?」

  黑髮少年沒有回話,少女把他的沉默當作默許而坐下。

  愛德華把頭縮進膝頭間,繼續低頭沉思,諾娃也沒有刻意製造話題。她明白此刻他需要的是沉靜的環境,因此沒去打擾。她知道,當她的主人想說的時候,就會開口。

  「夏絲妲……沒有問嗎?」良久,愛德華小聲問。

  「我告訴她要去找你,她沒有問甚麼。」

  「是這樣嗎……」想起那一把紅髮,愛德華內心的挫敗感又再加深。他之所以走到湖邊,是因為不想在同一屋簷下面對她。她的存在每刻都在提醒自己有多渺小,有多無力。他透不到氣,想要脫離。

  「你……還好吧?」一陣沈默過後,諾娃戰戰兢兢地問。

  「不太好。」愛德華難得地誠實回答。

  「可以……跟我說嗎?」語畢,愛德華略帶驚訝地望向她,回應他的是一副溫和的微笑。他嘆了口氣,慢慢說出自己的煩惱。諾娃全程一言不發,專心聆聽他的話。連日來她觀察到愛德華不知不覺把自己困在一個思考迷宮,是他的完美主義,把自己帶到自我否定的螺旋裡。

  這位剛過十九的少年似乎需要一個傾訴對象,而她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他。

  她是他的劍,是他的引路人,這是身為契約物的職責──劍鞘少女沒有想過這些,她單純地想幫他。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做,」把連日來的煩惱斷斷續續說出後,愛德華又再嘆氣。在說的同時,他驚訝於自己竟然會這麼坦白地對人傾訴心事。平時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就連父母也是,但剛才當諾娃問時,他心裡有把聲音想將一切說出來。「我不想放棄,但這是無意義的,那麼繼續做又有甚麼意思。」

  他躺在草地上,望向滿天星宿,面容依舊消沉:「我實在太渺小,甚麼都做不來。」

  少女見少年一臉沮喪,不再是當初認識的那個自信的愛德華‧雷文,很想回答他,但奈何找不到答案。

  「諾娃很強大呢。」這時,愛德華突然說。

  「咦?為什麼?」意料之外的一句話令少女感到驚訝。

  「為什麼發生了那麼多事,你仍能夠保持自己?」

  「嗯……」諾娃一時間反應不來,思索一會後才記起心裡的那些煩惱。

  失去記憶的她曾經有過類似的煩惱,其實現在仍有。她是個空殼,有很多事不懂;她曾經害怕過,這是愛德華所看不到的;但她決定了不想太多,依照直覺行動。

  「『行動代表你的心』,」她直白地回答道。

  「甚麼?」

  「應該是以前的我對自己說的話吧。別想太多,我的行動代表我心所向。」諾娃解釋。

  「行動呢……」愛德華回想起這些日子來做過的事,最後又回到自己的結論:「但都是無意義的,夏絲妲也這樣說。」

  「我想,夏絲妲的意思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時,諾娃提出否定。「我覺得她的用意不是單單否定你的目標,而是先要你看到事實的全貌,理解自己的渺小,再決定前進的路。」

  「但是,她說我的路是無意義的……」愛德華坐起來,低頭說道。

  「就從『無意義』中尋找意義吧。」少女輕聲道。「她不是說過選擇沒有對錯,只需記住必有代價嗎?她現在說出你的目標是無意義的,但並沒有阻止你去追求,無論你決定繼續踏上同一條路,抑或選擇新的路,都是你的選擇。」

  對,愛德華這時醒覺,諾娃說得沒錯。

  夏絲妲指出愛德華的夢「無意義」後,就幾乎沒有明確地否定過他的想法,愛德華想起來了。

  她一直只是表示出自己的想法,並給予愛德華思考的空間。

  ──「無論你的選擇是甚麼,是對是錯,都不要緊,只需記得選擇必有代價。但既然你已經成為了舞者,就要想清楚自己到底為何而戰,不然只會喪命。」

  她沒有假設愛德華對殺人抱有猶疑的事是錯誤,只是以自己的經驗告誡他不想清楚的後果。

  ──「我教你變強的方法,到那時候再慢慢思考我說過的話。」

  如果她一早認定我的目標是無意義,且不能改變,為何又要給我練劍和思考的機會呢?

  少年的心就像快要裂開的雞蛋,視野逐漸變得開明。

  紅髮劍士曾經在年末晚上對愛德華說過,要他慢慢去尋找屬於自己的路。

  對,現在不知道意義,那麼去尋找便可以。

  「『為何而戰』,我覺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找到答案的。」這時,諾娃補上一句。「但現在找不到沒關係,相信自己,別想太多,做自己現在能做的事。只要不停思考,我認為終有一日能找到答案。」

  黑髮少女一口氣說出自己在這些日子裡得出的結論。

  她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她只可做所能及的事,見步行步,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這一刻她感覺不是自己,可能這番話潛意識地混合了以前自己的意志、想法或信念,但想傳達的想法卻全是出自真心。

  愛德華再次抬頭望向星空。萬里無雲,繁星仍在無聲閃耀,瀑布水流不止,原野樹林高得沒法觸及。他確切感覺到,世界十分巨大,在對比之下,人類的確很渺小。但跟剛才不同,現在少年的視野豁然開朗,不再覺得這份渺小為負面。

  人都很渺小,跟世界比起來毫不足道,但渺小,也意味著我們有很長的路要走。一直走,一直尋找,一直思考,終有一日會找到答案。

  哈哈,自己真愚蠢,少年在心中輕笑。這麼簡單的事,自己一直想不明白,卻被她一語中的。

  「我們有很多時間,而我會陪伴你尋找的。」

  少女堅定地望向少年的漆黑雙瞳。她的話語似是再次表明契約的內容,但更像是發自內心的誓言。

  「謝謝你……朋友。」沈默片刻後,愛德華低頭微笑,輕聲說。最後兩隻字的聲音小得無人能聽見。

  「甚麼?」

  「我是說,」換著是以前,少年會搪塞過去;但現在他卻想改變。他深了一口呼吸,抬頭看著諾娃,臉上的笑容比剛才更為明顯。「謝謝你,諾娃,我的朋友。」

  諾娃先是驚呆,然後帶著感謝的心微笑。

  這是愛德華第一次親口對別人說出「朋友」一詞,也忘記上次對人露出笑容是何時的事了。

  也許因為心中的迷霧消去的關係,連同一直猶疑的問題也得到解答;或者應該說其實答案一早就存在他心裡,只是等待本人承認而已。

  她相信他,而他決定相信她。

  少年站起來,一掃身上的枯葉,臉上不見沮喪,眼神雖然仍有一些猶豫,但已比之前開朗。

  「一起尋找吧。」

  做自己能做的事,不要放棄尋找,不要放棄變強。

  人也許很渺小,但知曉自己的渺小,方能踏出改變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