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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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11
在世界尚未迎來災變前,安定區原本就是一處地勢寬闊,相鄰市郊,戒備森嚴的軍事基地,是國家往年實施教召時,提供軍事操演和實彈訓練的最佳首選。
高大的圍欄與電網,防守外門的拒馬,依地勢分佈的哨所和訓練場地,除此之外,還有設置的太陽能發電站、水循環系統,就連營舍和伙房也都是最高級別。
環境比想像中還要好,確實是不需要太過擔心……
拿著剛準備好的餐點從房間走出,林妤熙瞥見還杵在外頭的宗政宇、蘇承諺和莊奕勛,不禁苦笑,眼裡卻滿是無奈,「她說昨晚的麵包還沒吃完,不用特地更換新的。」
順利將地下停車場內的罹難者全都運往安定區後,齊昀菲依照軍方的要求進行火化事宜,在即將送行前,她特意在黃莉娟的胸前放上鮮花,作為餞別之禮。
此後,她的態度依舊親切,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但那雙眼睛卻早已失去光芒,或者說,再怎樣堅強的人,也很難在歷經各種打擊後,繼續維持著樂觀的心態。
「多給昀菲姐一些時間吧。」
面對黃莉娟的死,莊奕勛和蘇承諺等人並不是毫無感受,但跟齊昀菲承受的傷痛相比卻又無法同日而語,因此也不好多說什麼,「現在已經在安定區了,會沒事的……」
「交給我吧。」這時,宗政宇打破沉默,順道接過林妤熙手中的餐點,語氣平靜,「你們先回去休息比較好,晚點還要去大廳集合開會。」
聽說今晚不光是要討論地下停車場的倖存者們,還會宣布幾點重要事項,另外三人相視幾秒後點頭同意,離去前仍不忘提醒要勸說齊昀菲也要出席會議的事。
待其他同學走遠,宗政宇面向房門,舉起的手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輕輕敲響門扉,直到獲得應聲才踏進房間。
乾淨簡潔的環境,整體而言並沒有任何不妥,就是顯得太過冷清,注視安靜坐在床邊的身影,他緩步走近,跟隨那黯淡無光的視線,落在書櫃旁擺設的花盆上。
「這是莉娟最喜歡的花。」
發現營舍附近正好有野外生長的品種,齊昀菲便經常前往照料,定時準備掃墓用的花卉,側目,她瞥見宗政宇拿來的餐點,沒有多問,「在這裡的生活都還好嗎?」
挪出床邊的位置,她示意對方坐在身旁,如同過往互動時,那樣親近且自然的關係。
「……只要妳沒有恢復精神。」雖說這樣有些唱反調,但宗政宇實在不想看到齊昀菲繼續這樣消沉下去,只得採取強硬態度,「我就不可能會覺得好吧。」
語畢,他拿走昨晚幾乎沒有動過的食物,避免齊昀菲又沒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我很好,沒什麼胃口而已。」
多少有聽到門外的談話,齊昀菲苦笑,也明白孩子們在擔心什麼,沉默良久,緩道,「我只是在想,現在的自己……是不是從某個時期開始,就已經變得不正常了呢。」
回顧災變後,悲傷的事便接連不斷發生,無論是曾經信賴的人畢露殘忍的樣貌,還是疑似能傾聽屍者的低語,種種跡象讓她愈發懷疑,自己是否缺乏了病識感。
「如果情況真是如此,那我就不該繼續拖累你們。」
回想那些至今仍縈繞心中的聲音,齊昀菲流露悲傷,尤其是黃莉娟的話,更是無法將其視為幻想,「倒不如交由安定區照顧,大家反而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即便很捨不得,也是無可奈何。
因為,她已經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我……不太明白妳在顧慮的事。」對於齊昀菲的自白,宗政宇認真思忖後,應道,「相信妳腦海裡當時接收到的那些話就是真相,這樣會很奇怪嗎?」
很多事就算沒有明確說出,無形中表露的行為和眼神,甚至可能比語言更加真切,尤其是黃莉娟所展現的意志,更不是僅憑勇氣和努力就能做到的程度。
「她用行動證明,那絕對不是想像。」拉近距離,宗政宇輕輕捧住齊昀菲的臉,語氣充滿堅定,「妳一定能感受到……她傳達的感情,就是最真實的答案。」
以人類而言,黃莉娟確實沒有什麼應戰能力,但為了守護重要的對象,不惜一切的模樣卻很值得尊敬。
果然,還是沒辦法很好理解。
比起介入其中,宗政宇只能選擇當個旁觀者,因為與世界認定的法則不同,他就算能證明感染並非終結,也無法改寫轉變的事實。
對人類而言,他的存在就是異端,根本就不可能期望被誰接納。
就算是這位溫柔又善良的老師,如果得知了真實身分,所有予以的笑容,恐怕都會在那瞬間變成畏懼與厭惡吧。
……所以,他不能。
即使心中懷抱著複雜的情感與歉意,宗政宇依舊無法捨棄由謊言帶來的容身之處,尤其是身分上的區別,最終只會成為妨礙彼此理解的枷鎖。
注視那雙漆黑的眼眸,正倒映出自己落寞的身影,觸動心弦的話語,無聲地撥開漆黑密布的雲,齊昀菲的瞳孔閃爍,如見絢燦的陽光,悄然擴散開來。
感受到手指的摩挲,有些冰涼,卻令人十分安心,她抿起微顫的唇,試圖想從對方身上獲得更多肯定的答案,「要是我真的變得不正常了,你依舊願意待在這裡嗎?」
留在,她身邊。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絕對不會離開。」垂眸,宗政宇的嗓音轉為低沉,情緒略有壓抑,「就算妳今後感到害怕,甚至決定從我身邊逃走⋯⋯也一樣。」
嗯?隱約察覺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似乎透露出濃濃的不安,齊昀菲不明白對方為何這樣想,安慰道,「這煩惱還真可愛,我為什麼要怕你啊?」
沉默,宗政宇沒有給出答案,而是拿過剛端來的餐點,督促齊昀菲現在就好好吃飯。
「我、我會吃啦!」
清洗雙手,將麵包撕成塊狀,沾些濃湯配作佐料,再緩緩送入口中後,齊昀菲發現這些時日原本已經吃不出味道的食物,忽然變得十分美味,「……原來這麼好吃啊。」
許久沒感受到這種喜悅,她頓時有些鼻酸。
「嗯,我本來還想,要是妳怎樣都不肯吃東西。」確認齊昀菲終於願意好好進食,宗政宇稍微鬆了口氣,「那我就只好考慮用點激烈點的方式餵妳吃了。」
唔!?沒想到宗政宇居然會說這種話,齊昀菲差點嗆到,隨後想到這孩子應該沒有其他意思,不由得嘴角失守,「真是的,都說過不可以這樣子戲弄大人了。」
「我沒有在開玩笑……喔,這裡。」
說著,宗政宇伸手抹掉齊昀菲嘴角沾到的濃湯佐料,隨後動作自然地用舌頭舔舐,其流暢程度就像趁機奪食的狼狗,甚至完全沒察覺那樣的行為究竟有何不妥。
什……剛才發生了什麼!?
突如其來的狀況,令齊昀菲錯愕僵住,那種瞬間湧上心頭的羞赧和尷尬感,好似學生時期那種懵懂與青澀,她拚命壓抑胸口驟然產生的悸動,甚至不敢抬頭直面對方。
「拒絕芳心縱火犯的騷擾,我要自己吃。」
擔心再這樣下去會胡思亂想,她發出嚴正的抗議,甚至不惜對宗政宇下達逐客令。
不出所料,後者依舊不在狀況內,「那是什麼?」
真奇怪,難道這孩子從沒學過人際距離或性別教育嗎?
思忖,齊昀菲悄悄打量,發現宗政宇的神情自然,絲毫沒有半點企圖與不軌的態度,似乎真的不知道這樣做很容易造成誤會,更不會因此產生羞恥的想法。
「就是,當你做出親近的行為時。」擔心宗政宇再這樣下去會產生偏差觀念,她決定來個機會教育,詳細說明情況,「要根據彼此的關係,拿捏分寸和距離……」
話未說完,門板驟然傳來敲響。
眼看錯失良機,齊昀菲暗自感慨,放下食物,她起身應門,才發現來者居然是先前進行救援行動的小隊長。
魏穎恆,隸屬救援隊A組,相貌俊俏,笑容爽朗,目光炯炯有神,再加上那勤於鍛鍊而結實挺拔的身材和麥色肌膚,無疑是多數女性會覺得性感或愛慕的類型。
「抱歉突然冒昧打擾。」見齊昀菲應門,魏穎恆難掩喜悅之情,隨即又轉為擔憂,關切詢問,「身體狀況還好嗎?我聽說妳來這裡後幾乎沒什麼吃東西……」
說著,目光不經意瞥見宗政宇和桌上的餐盤,他有些訝異,但很快又想起先前抵達地下停車場時,這孩子也是像現在這樣陪伴在齊昀菲的身邊。
看來是被學生督促要好好吃飯了。莞爾,他沒有多想,微笑說道,「我只是想提醒妳今晚務必到大廳集合……因為這次要商議的事,跟新加入的倖存者有關。」
按照慣例,所有在安定區生活的民眾都得安排職務,以此維穩群體和諧,另外像是特殊貢獻,如定期捐血提供醫療部門作為緊急使用,則有分配到較多物資的權利。
「是最高指揮官──杜俊瀚上校的意思吧。」
知道在災變前,這個人就是新聞媒體關注的對象,知變求新,行事作風果斷,雖然偶爾會有直率而失言的情況,但都是批評社會不公的時候,因此整體評價還是很不錯的。
「是的,上校希望安定區內的所有人,都該為生存這件事努力。」
想要獲取,就必須得付出代價,只要雙方始終維持在對等的立場,就能避免群體結構的失控,魏穎恆解釋道,「他認為自己比起管理,更像是協助者的角色。」
「我知道了,謝謝你。」想到黃莉娟和其他罹難者能順利在墓園下葬,都是魏穎恆協調的結果,齊昀菲自然是心懷感激,「真的很謝謝你的幫忙,我會回禮的。」
「不用那麼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撓頭,魏穎恆靦腆笑著,驀然,他想起齊昀菲在安葬黃莉娟時,那雙冰冷無神的眼眸,就像是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不由得感到悲傷,「只要妳,能夠……」
要是能一直保持笑容,應該會更漂亮吧。察覺內心想法,魏穎恆害羞地側過腦袋,捂嘴說話的音量也越來越小,齊昀菲則疑惑偏頭,完全沒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
「總、總之,晚點到大廳集合就會再詳細說明。」停頓片刻,魏穎恆驟然像是想起什麼,問道,「對了,這樣問雖然有些冒昧,但妳是不是⋯⋯」
「阿魏,連長說要先去集合。」
這時,身穿軍服的友人快步走來,發現齊昀菲也在時先是一怔,隨即流露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調侃,魏穎恆立刻架住他的肩膀,用集合的理由便匆匆道別。
「我說,沒必要那麼急著走吧。」
雖說得提前集合,但時間其實還很充足,友人瞇起眼眸,神情悠哉地跟在魏穎恆的身後,「難道你不想知道那位小姐喜歡什麼類型,或是可能考慮阿魏之類的?」
「什……別隨便胡說!」面頰泛紅,魏穎恆急忙解釋自己只是因為之前那些事,才會特別在意齊昀菲的情況,「我剛剛只是想問她,家裡是不是還有其他兄弟姊妹。」
相似的輪廓,言行間散發的氣質,再加上相近的名字,都讓人不禁聯想,因此才想透過詢問確認清楚而已。
「喔,我想想……你是說前陣子加入救援隊B組的少年?」思忖,友人仔細回憶後說道,「對耶,他剛抵達安定區的時候,確實有說自己在尋找姐姐的下落。」
記得B組的隊長說過,當時安排人手前往少年就讀的校園進行探索,卻發現那裡充滿許多異常情況,包括特殊感染者為何具備奇怪的能力,至今還沒找出明確原因。
「是啊,如果能順利找到就好了。」
深知救援隊的職責,除了搜索倖存者並提供收容外,還得回收瞳孔變色,被認定具有特殊性質的感染者,但他看到齊昀菲抱著黃莉娟哭泣的模樣,卻產生了動搖。
在這樣艱難的世道裡,對生死太過鑽牛角尖的話,無疑是自取滅亡,這是他踏遍無數戰友的屍體,領悟得出的答案,並非無謂犧牲,而是接受命運的無常。
即便如此,失去重要的事物,會感到悲傷才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聽聞齊昀菲忍著悲痛,要求將罹難者帶去安定區安葬時,魏穎恆意識到,這名女性只是想抓住堅守的信念,讓離去之人也能在逝世後被尊重對待。
眼下的情況雖然稱不上餘裕,但也不到最糟糕的局面。或者說,如果在這裡選擇視而不見,那麼就算今後災難落幕,他恐怕也失去生而為人的認同感了。
最終,魏穎恆沒有向上呈報此事,而是冒著違反軍令的風險,到處打點、欺瞞民眾,直到罹難者的葬禮結束,他確定黃莉娟不會被當作研究素材後才鬆了口氣。
明明就很在意嘛。聳肩,友人決定暫時不直接點破此事,而是在心中默默祝福,希望魏穎恆能逐漸認清自己想要找到的答案。
不過,感覺是真的很像啊。
那個少年……好像是叫齊昀真吧。
※ ※ ※
黑煙瀰漫,餘燼紛飛,城市昔日的繁景早已不復存在,佇於山坡地上,身材纖瘦的少年放下望遠鏡,烏黑深邃的眼眸,白皙的臉龐,右眼下方還有顆明顯的淚痣。
「不要進城比較好。」表情凝重,已無聲說明城市裡的災情有多麼慘重,他思忖後提議改走偏鄉道路,「雖然這樣要多花幾天時間……但大家的安全更重要。」
「辛苦了,昀真。」
知道這孩子的視力超乎常人,因此總能提前發現危險逼近,隊長採用提議,隨後決定重新分配這幾天的糧食和守夜工作,確保返回安定區時能盡可能減少損失。
離開勘查的山坡地前,齊昀真忍不住轉頭望向被祝融吞噬過後的城市,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當時他並未說出,有好幾處明顯慘遭野獸和禽鳥肆虐破壞的痕跡。
在他們抵達前,這座城市究竟發生過什麼?
=====【以下為補充說明,可理解為作者只是想說說話】=====
齊昀真的疑問,其實是呼應第十六章最後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