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十章 飼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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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29
小時候,我曾為了人生中第一隻寵物該吃什麼而絞盡腦汁,費盡心思。
磨牙、穀物、大白菜?三線鼠也要注意健康嗎?隨便亂吃會不會有三高啊?
為了好好照顧牠,我從圖書館借了一堆書,甚至還跑去問學校的自然老師,希望能得到一個完美的解答。
可不論我補充了多少新知,想辦法從老媽那邊賺了多少零用錢,又為這些飼料跑遍多少店面,每當我在豪華舒適貴族款的鼠籠前觀察我的小老鼠時,牠總是在跑步。
白天跑,晚上跑,在滾輪上,日復一日,永不間斷地跑,跑到我睡夢中都還能聽到滾輪轉動的咖咖聲。
跑到壓根兒沒注意到我替牠布置的絨布毯和小玩具。
跑到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問老媽。
「牠為什麼一直在跑?」
老媽看了看我手中五花八門的漂亮飼料,也不知是認真還是敷衍地拋了一個回答。
「這樣才能吃完你每天精心準備從沒重複過的飼料啊。」



最終,我並沒有在高鐵上看到任何一隻黑色蟲子。
手扶梯的搖晃是認真在搖晃,並不是我一人獨享的特殊事件,因為下一秒,室內廣播就發出警告,說是有異物卡在手扶梯上,得緊急暫停電源,造成不便請見諒。
我於是跟小蔡開始第二波短跑衝刺。
壓時限踏入車廂,一切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狀,對此,我說不出自己到底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止不住失望。
唯一確定的是,列車行駛中,小憩片刻後,我想起一個遙遠的回憶。
那是關於小時候養的小老鼠一直在跑,一直在跑,不跑會死掉似的回憶。
老媽當時說了,飼料。
聽聞的當下,我全身的雞皮疙瘩其實都立起來了,可惜當時年紀太小,並沒發現這個現象,其來有自。
小蔡隨口一句怪物腸道,終於讓我明白小時候的自己在怕什麼。

飼料。
說出這個詞時,可以看見餵食者的犬齒。
犬齒。
足以撕裂比之弱小的生物。
經典豪華的住宅,五彩繽紛的飼料,新鮮有趣的玩具,這些小老鼠有的,其實年幼的我,也有。
我們一樣,我跟小老鼠都一樣,被一個名為飼養者的強大生物,照料著。
我們有著過剩的物質生活可以享受,但我們不能隨便放縱自己。
不玩,只是享受不到。
可是不跑,卻會死掉。
得把時間,用在最急迫的事情上。
於是,日夜不斷的跑,肝腸寸斷也得跑。
牠在滾輪上燃燒自己,我則泯滅在上學、放學、補習、寫作業、對答案和拚成績的路途中。

抽回神思,我忍不住垂下眼眸,看著腳邊小蔡買的一堆奢侈品,心裡掀出一個極度噁心的念頭,噁心到足以讓胃部瘋狂翻騰。
當我長大,長到跟當年的媽媽照顧我相去不遠的年紀後,我們,我們這些脫離飼養者照料的成年人,就能不再奔跑了嗎?
顯然不是。
我們跑得更規律,更倉促,使用不同的交通工具,以分為單位,以秒作底線,利用孜孜矻矻夙夜匪懈,換來一袋又一袋生活必需品,還有,或許壓根兒就用不到的奢侈品。
既然如此,我們能停下腳步嗎?
大概也不行。
這次的飼養者已不像從前近在咫尺,會聆聽我們卑微的哀求,這次的飼養者甚至超出我們的認知範圍,牠龐大有力,行蹤詭秘,偶爾不慎,才會露出蹤跡。
如果長長一串手扶梯是腸子的話,那麼,早上那計轟隆的雷聲,就是胃部翻滾擠壓出空氣的聲音了。
胃部翻騰是──
肚子餓的預兆。
既然如此,後頭的蟲子則是──
食物分解後析出的養分。
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是──

……我搖搖頭,把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拍出腦袋。
都怪小蔡!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到底要噁心死誰啊!
別想了、別想了!
可愈是阻止,愈是在意,始終揮之不去一個龐大未知的生物豢養著我們,時時刻刻凝視著我們,只為在最佳時間將我們消化殆盡。
行了,不要再想了!快停止!

縱然小蔡的無心之舉有點火上加油的嫌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至少我現在可以確定,出差期間,黑色蟲子是不會出現的。
想想也該是如此,畢竟每天有上千人要出差,每個人出發的時間都不一樣,如果零零散散幾個人還要出動蟲子大軍,效率也太低了點,看來蟲子也是講求CP值的。
若問哪個時段能捕捉最多的人,產出最高效率,那麼,非早晚通勤時間莫屬。
這樣的話,應該可以預計晚上回家的路程中,還有一場災難得克服。
我決定找個可靠點的傢夥同行。

「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厚臉皮地坐上瑞傑的副駕駛座,得到一張滿是猜疑的神情。
我故作鎮定地回答,「沒有啊,我就是,有點想你了。」
「靠杯喔。」
切換上下班模式的瑞傑壓根兒懶得跟我客套,亂七八糟的話一點兒也不修飾,直接搬上檯面。
他發動引擎,熟練地倒車,「先說好啊,沒有送貨到府的服務,下交流道我就直接把你丟在公車站。」
居然把我比喻成網購商品,我有這麼廉價嗎。
不過,寄人籬下,不才我能屈能伸。
我於是聳聳肩,「當然,多謝。」

這下瑞傑看向我的神情更加古怪了。
他敲了敲方向盤,警戒道,「你不會是今天出差評比輸我懷恨在心吧?等等開一開該不會就爆胎了吧?」
我嘆氣,「我是那麼沒品的人嗎?」
再說了,輸這件事是可以預期的,畢竟整個心思都掛在老鼠和飼料上,要表現得多好,我自己也心虛,不過我和鍾瑞傑認識多年,居然連這點信任都岌岌可危,真掃興。
我只能為自己辯護,「這位大哥,我同樣坐在車上好嗎,會蠢到把自己也害下去?」
瑞傑這才安心了點,「後面的說法倒是比前面可信。」

果不其然,通勤尖峰期,小客車還沒走上國道,匝道就已緊密地排成一長串星河,順向的一整排紅色車燈,逆向的則是白色,十分規律,若不是歸心似箭,其實挺適合欣賞的。
啊,對,還得加上排除暴躁喇叭聲這點。
不是我要說,鍾瑞傑這傢伙在公司一副菁英睿智的形象,下了班居然這麼有當路怒族的潛質,雖然短短五分鐘的路程塞成了三十分鐘真的很煩,但這傢伙的沒耐心也一整個超出我的預料。
那喇叭簡直不要錢的狂按,油門急踩又急煞,還緊緊貼著前方車的屁股,搞得我默默在心中提前為前面車主開車廂抄球棍破車窗的可能性做準備,真心不想死在鍾瑞傑車上。
還說我陷害他爆胎呢,他不陷害我往生就不錯了!真的相煎何太急!

在我第無數次提醒他小心點之際,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他掃了一眼手機螢幕,我隱約看見寶貝老婆四字,隨後便見他戴上耳機接通。
「喂?」
前面的車子又踩了煞車,那傢伙一邊跟老婆溫柔熱線,還能一邊把喇叭按得快狠準,反差之大,也算個奇才了。
「寶貝,我說過啦,今天出差,沒辦法準時回家,現在還卡在公路上呢。」
我無言地看向窗外,搞啥啊,為啥都結婚了還有滿滿戀愛的臭酸味?簡直比塞車讓人煩躁。
瑞傑還在那端努力解釋。
「這我也沒辦法啊,這次出差有評分的,啊,我告訴妳,我還贏阿國了呢。」
喂喂喂,要炫耀也考慮一下當事人有沒有聽到好嗎?禮義廉恥懂不懂啊?
不過很快的,貶低他人的報應就來了。
他的寶貝老婆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鍾瑞傑安靜了一分鐘有餘,而後皺起眉頭,顯而易見地失去了耐心。
「妳現在一定要跟我說這件事嗎?不只妳工作很累,我工作也很累啊,我卡在高速公路上要怎麼替妳處理呢?我開的車能飛嗎?」
喔喔,這個轉折,不是很妙喔。

我略帶關懷的移動眼睛看向鍾瑞傑,誰知這一看,登時愣住。
是的,我確實有預計會看到黑色蟲子,也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但我沒想到這次的樣態會完全不同。
我低頭,確定身上乾乾淨淨,一點殘汙也沒有,掃掃周邊,車子內部也是舒適涼爽,沒有任何縫隙遭受侵襲。
可是鍾瑞傑,對話逐漸往吵架發展、又塞在車陣動彈不得的鍾瑞傑,在路燈明明滅滅的照射下,印堂處似乎有一隻小蟲正在爬行。
並不是懸浮在表面可以用手拍掉的蟲子,也不知牠怎麼做到的,竟能鑽進皮膚淺層,還技巧高超到沒有真的毀壞皮膚,透亮的角質層因此染上汙濁詭異的黑色。
蟲子再小,還是有一定體積,既已埋進裡頭,原先光潔的額頭只得浮出一條不尋常的凸起,隨著蟲子蠕動,硬生生在皮膚上留下一條虛浮蒼白的軌跡。
牠不停蠕動不停蠕動,就像水面上的浮游生物,曲曲折折,找不到方向,可牠似乎又比那些普通蟲子強大數倍,隨著鍾瑞傑愈發激動的嗓音,咕溜一聲,徑直滑進他的眼睛裡。
我的雞皮疙瘩當場被激起,狠狠倒抽一口氣,差點伸手按住他的眼睛,差一點。
幸好我及時發現鍾瑞傑並沒有因此眨眼,跟早上一樣,這般畫面似乎只有我看得到感受得到,當事者從頭到尾恍若未覺,繼續開著車,和老婆吵架。
……現在,我應該要出聲提醒嗎?還是觀察一下?

鯁著嗓子,無法選擇,時間流逝,我盯著他的額頭,不敢言語,神態愈發扭曲。
也不知源頭究竟是哪,那些蟲子莫名其妙多了起來,有了第一條蟲子成功開路的經驗,牠們似乎變得更聰明也更迅速,一條一條,流水一般滑進那雙凝視著前方路況的雙眼裡,光潔的額頭因此殘留亂七八糟彷若地鼠挖出隧道的痕跡。

叭!猛烈一聲!
第N次按下喇叭的鍾瑞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隨口抱怨了一句,「媽的,怎麼這麼癢!」
「喂你──」
本意是想阻止,可我的動作還是太慢了,鍾瑞傑隨便一個無心之舉就讓幾隻蟲子順理成章地沾到指尖上,牠們靈活聰明,迅速滲進指甲縫裡,在指尖內留下與額頭一樣的白色虛浮痕跡。

手指上的蟲子要去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事不妙。
此時此刻,後照鏡反射出鍾瑞傑的面部,原先眼珠眼白分明的雙眼,竟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漆黑,彷若靈魂盡失的黑。
我無法控制背後的冷汗涔涔。
我想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