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八章 客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站在二號出口，整整五分鐘都在發呆。
在這五分鐘裡，每一個走出來的人都是正常健康的，四肢健全的，甚至沒有人像我那般匆匆忙忙地逃亡，大夥兒就是正常的步行，正常的趕路，正常地抵達欲抵達之地。
沒道理啊，我明明就親眼所見，甚至親身體會啊，就算是幻覺，也不可能真實到這種地步吧？
不死心，我沿著人行道繞到每一個出口處觀察一陣子，卻無一例外。

回到最初的二號出口，我盯著捷運站名，躑躅。
我認為自己應該回到地下道裡確認裡頭的情況，尤其對我伸出的老人家也在裡面，再狼心狗肺也不能見死不救。
可方才被吞沒的陰影太過劇烈，我一時半刻抵不過心魔，實在害怕面對，只能膽小地站在這裡，進退兩難。
進？不進？進？不進？
……怎麼搞的我像個思春期的高中生，在一角剝著花瓣數著他愛我他不愛我。

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回神，是個同樣裝著西裝的上班族。
明明是撞人的人，卻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有點無辜，看看手錶，八點半。
……呃嗯，還是通勤時間，所以是我太白目，站哪都好，偏偏站在出口阻礙通行，活該被瞪。
等等，慢著！
如果剛剛的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這世界依舊正常運轉，那就代表我還是得上班，甚至代表我只剩三十分鐘的時間抵達公司？！
也太悲劇了吧！
強忍心中的幹譙，我抽出漸漸回歸常態的理智，審時度勢。
看起來有點不妙喔，遇上捷運被蟲子侵蝕到坍崩這個理由，肯定會被主管當神經病，記個無故曠職。
至於請假，又得扣全勤，因為這麼鳥的理由少掉全勤獎金，實在很扼腕。
左思右想，心中漸漸冒出不如趕一波的念頭。
照目前的狀況來看，搭捷運可沒辦法在三十分鐘內抵達，好在過了公路路段，塞車問題不再過於猖狂，計程車或許可以賭一把。
再來，從感情層面切入，原諒我實在不想再搭捷運了，巴不得離這建設愈遠愈好，計程車更成了不二之選。
即便少了非得進捷運站的理由，我仍然覺得自己有義務下去確認內部狀況，雖然真的很難，但是很必要。
好吧，為了我的全勤獎金，不要猶豫了！
不過就是看一眼嘛，又沒有要搭，確認完就可以滾回去當社畜了，沒什麼比被老闆罵還要可怕的事了，別膽小！
安頓好心理問題，我鼓起勇氣，小心翼翼的跨步，踩下階梯。

簡直出乎預料！
當我站在不斷往下的手扶梯上，一點一點看見地下道的全貌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是什麼情況，為何一切如常，欣欣向榮？！
我不可思議地盯著捷運站的人群，看著幾個裝潢精緻的商店，人們熙熙攘攘，店員匆匆忙忙，漂亮的櫥窗前，還有不少人停下來向店家購買早點。
為什麼會這樣！這合理嗎？！我剛剛搞成那樣是中猴喔！
有點悲憤，可心頭深處又覺得還好，還好沒事，還好一切平安，還好不會再有人跟我有相同的經歷，那樣的體驗，真的，不要再來第二次了。
離開手扶梯，我便聽到列車到站的音樂，快走了幾步，喬了一個可以稍稍看見月台的角度，不久後，我便見到一班正正常常的捷運駛了過來。
太好了，原來真的只有我發瘋！還是短暫的發瘋！
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可以因為確認自己發瘋而感到喜悅，這讓我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也罷，總之，一切如常就好。
再也沒有比一如既往還要讓人欣慰的了。

離開捷運站，我站在路邊，等著計程車到來。
老實說，現在的我極度疲憊，精神上的疲憊，有點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何一大清早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計程車在預定的時間內抵達，在大都市通勤，沒什麼比準點更重要的了，一個不小心點，分分鐘鐘都是被投訴的事。
我開門上車，報了地點，閉上眼睛小小昏迷了一下，不過並沒有完全睡著，神思在空中遊蕩，隨著路況顛顛簸簸，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有些不對勁。
安靜太久了，沒有引擎的聲音，也沒有移動的感覺，車子似乎停在某處，一動也不動。
我努力睜開眼睛掃了窗外一眼，整齊排列的汽車塞滿柏油路。
媽的，又塞車。
轉轉手腕，移正錶面，八點四十五分。

我抓了抓腦袋，拍拍前面的駕駛坐。
「司機大哥，歹勢，九點打卡，能不能請你走小路別塞在主要幹道上？」
前方不為所動，我只好讓自己再清醒一點，往駕駛坐湊了湊。
「大哥，你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駕駛坐猛地往後方座位一倒，直接撞在我的膝蓋上！
「靠杯喔！」
我無法控制自己出口成髒，不是因為撞到膝蓋很痛，呃，其實也真的很痛，但那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是，那個倒下來的駕駛座，那個該坐在上頭好好握著方向盤的司機大哥居然也隨著座位倒下！
倒下來那也就算了，可方向盤居然還握在他手上！方向盤居然完全跟車體分離！
至於車體為何會變得如此脆弱，那是因為兩邊相互連接的地方，居然也爬滿了捷運上那些毀壞各種設備的黑色蟲子！

幹幹幹幹幹！
我的胃酸和膽汁好像在那一刻迴流了，很苦，很痛，又灼熱，看向司機，臉上的七個孔洞不斷有黑色蟲子流出來，雖然我早有防備，可真實看到又是另一種視覺刺激。
眼、耳、鼻、嘴，七個孔洞，七個大小不一的孔洞，塞爆不斷往內攀騰的黑色蟲子，可是孔洞空間有限，蟲子卻是一批接著一批，有如蝗蟲大軍，無法完全擠進去，擠輸失敗的，只好六根小腳往上一翻，掉出孔洞。
當失敗的蟲子多了，就成了瀑布般的流洩樣態，牠們跌落掉地上，鑽進皮膚表層，數量一多，漸漸把膚色染成黑色，而人體則成了長期泡著水的軟爛模樣！
原來是長成這樣，原來我剛剛，就是長成這樣！
媽的，真的有夠噁心！

我強忍嘔吐的衝動，有了在捷運站的經驗後，我再不敢怠惰拖延，伸手往前推開司機大哥，想打開車內安全鎖。
可司機大哥卡在駕駛座上，我不得不碰他一把，理所當然，這麼一碰，黑色泥狀的皮膚組織當場被抓了下來，小蟲子從裡頭孵化而生，破土而出，窸窸窣窣攀上我的手臂，那些細軟的接觸，一點一點的麻痺感，不斷分解我的理智神經。

我感覺眼角又泛淚了……或許是泛蟲也不一定，我已經搞不清楚了，總之，在我二度崩潰之前，終於抓到解鎖開關，啪一聲，安全鎖順利打開。
下一秒，我慌張忙亂的破開車門，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跳下車離開塞滿柏油路的車陣中。
至於其他的車子狀況如何……原諒我，我真的沒有心思注意，我只希望不要再見到這些噁爛的東西！

帶著委屈，我快速奔跑在人行道上。
真是！已經夠了吧！為什麼只搞我一人呢？！我平常也沒做什麼太罪大惡極的事吧？我只是想要普通的、好好地上班啊！有這麼難嘛！！
愈想愈覺得悲劇，我幾乎整路爆淚狂奔。
當我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不得不停下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棟窗明幾淨十分熟悉的大樓面前。

……這是，我的公司。
大力吸氣吐氣，真沒想到這樣亂糟糟的狂跑一通，居然還能準確無誤地跑到公司前，這社畜等級到底有多高啊？
「喂，阿國，發什麼呆啊，快啊！」
突然有叫喊聲，我轉過頭，就見瑞傑衣冠楚楚悠悠哉哉地從停車場走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杯咖啡，整個人一副菁英幹練的白領模樣，更顯我這亂七八糟的現況不堪入目。
我盯著他，不發一語，瑞傑大概也覺得奇怪，帶著關心停在我身邊。
他皺眉，「怎麼了？」
「我……」恐懼還沒完全退散，我抿抿嘴，覺得聲帶很痛，「我、我現在長得怎麼樣？」

瑞傑一整個黑人問號，大概有點懷疑我在玩什麼整人遊戲，他想了想，空出一隻手調了調我的領帶，而後悠然一句。
「很帥，可惜差我一點。」
「我不是說那個！」這種不合時宜的玩笑話，害我差點在他面前淚崩，「我是說，有沒有蟲子？！」
「蟲子？」他眉頭皺得更深，「有沒有蟲子我不曉得，不過再兩分鐘就九點了，遲到就可以重新投胎了，要不我們邊走邊講？」

聞言我低下腦袋，手錶清楚的顯示著，八點五十八分。
我依舊感到徬徨無助，可我不想在瑞傑面前太過失態，只能心有餘悸地跟著他走進公司，邊走邊在心中祈禱不要再有什麼蟲蟲大隊重新上演。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公司一如往常，沒有什麼蟲蟲危機。
憂的則是，一路東看西瞧惴惴不安的我，打卡時間最終鎖在了九點零一分。
媽的，什麼爛蟲子！一整個瞭然！
瑞傑說得對，我準備被主管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