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七章 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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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28
恍惚間,似乎有微弱的音樂聲。
我愣了好半晌,努力辨識,這才意會過來那是列車到站的音樂。
車內的廣播設備居然還沒完全癱瘓嗎?
要是順利到站了,在數以億計的蟲子干擾下,車門打得開嗎?
如果開得了,或許還有逃出去的機會?
這麼思考,忽然有了希望,強忍七孔不斷有蟲子流出來的難受,我仔細辨認車內廣播。
中文、英文、台語、客語、日語,同樣的內容以不同語言不斷輸出,我目不轉睛的盯著本該是車門的地方,忍受全身搔癢的噁心和難受,捱到日語的最後一個音節。
咖碰一聲!
原本應該大大打開的車門裂出一條小小縫隙,無數蟲子震落,外頭的光洩了進來!
如果眼角還能泛淚而不是泛蟲子,我應該會當場哭出來,媽啊,謝天謝地,還逃得出去!還有救!
現在只要趕緊跑就行了!
無奈方才驚嚇過度,現在的大腿壓根兒沒有平時半點氣力,可這是唯一的逃離機會,再害怕無助也不能輕言放棄!
我伸手用力打了一下大腿,想以痛覺刺激神經逼出潛藏的爆發力,熟料拍打過的地方同樣拉出一坨黑色爛泥,嘖!失策!
趕緊甩手把即將化為蟲子的爛泥甩掉,望向車門,卻見蟲子重新佈陣,似乎打算把門縫再次填滿,我只能使出吃奶的力量急急跨步,卻不料雙腳早已深深陷入蟲堆之中,彷彿走在沼澤裡,阻力極大,寸步難行。
拜託,給點力啊!我的腿!
在蟲子就要把最後一絲光明封上之際,我終於來到門邊,拚死拚活,成功把左半邊的身體擠了出去。
可右半邊還留在車廂裡,在那裡,滿坑滿谷的蟲子侵蝕著我的軀體、剝奪我的感知,被蟲子攻陷的部位大概也會化作黑色爛泥,溶解成一隻隻他們的同類,我開始失去知覺,彷彿半邊的身體癱瘓,無能為力。
可我還不想放棄。
老子都已經為生活妥協到這種地步了,就連付我薪水的大老闆也沒能成功虐死我,怎麼,蟲子有比資本家噁心嗎!怎麼可以先輸給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左腿踩著外頭的地面,臨死前用盡全力,極盡所能地把殘存的右半側身子拔出來,在最後一秒鐘,失去阻力的我受慣性反噬,狼狽地慘跌在月台地面上。
暈頭轉向,不知天南地北。
右邊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麼,我不敢確認,只要沒看到,就可以當作沒事。
幸好,月台應該比車廂安全……嗎?
在看見月台的縫隙中也爬出一串蟲子時,原先的安心蕩然無存。
一刻也不想多待,我殘破狼狽地站起身,恐慌害怕地開始狂奔。
離開這裡、快離開這裡、趕快離開這裡!
再待下去連命都要沒了!
立刻!馬上!離開這裡!
腎上腺素激升,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離開捷運站的,只記得整個人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左拐、右跑、搭上手扶梯,連滾帶爬衝出幽暗晦澀的地下道!
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看不到,我朝著或許是最明亮的地方狂奔!
踩上最後一到階梯時,我看到了光。
不再是室內的日光燈,不再是隨時隨地支離破碎的電子燈,而是真真正正、強度高出百倍甚至千倍的太陽光。
光芒耀眼熾熱,強烈得似乎可以一夕蒸發身上所有黑色蟲子,從皮膚,到關節,甚至指甲縫,光芒無所不再,無處可躲,再小的地方都可以掃得一乾二淨,再不後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顏色朦朦朧朧回歸,我眨眨眼,確定沒再看到半點讓人作嘔的黑色。
終於,得救了!
不會再有後患了!
謝天謝地,謝謝我爭氣的雙腿!
趴跪在地面上,過度消耗身體能量的我得花一點時間緩衝,摀著胸口,汗水滴落在地上,方才衝刺太快,肺臟差點爆掉。
所以,現在呢?報警嗎?
即便救不了已在地下的數千人,但至少,得把消息傳出去,讓人把捷運站圍起來,防止更多不知情的人送死吧?
隨著理智慢慢回籠,這樣的想法愈發強烈。
對、對、該報警、該報警。
手機、手機……不,我哪裡還有什麼手機啊,能逃出來就不錯了,誰顧得上什麼手機!
可劫後餘生的我真的沒有多餘的力氣走到警察局。
我緊閉著眼睛思考對策,低著腦袋,視線很窄,因此當我發現有一雙布鞋掠過眼角時,我趕忙伸手抓住對方。
這是為數不多的機會,不容我矯情,愈快說出消息,就愈多人可以獲救!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幫我報警嗎?」
無奈我的聲音比預想中還要虛弱,還要不連貫。
布鞋的主人被我抓交替的行為嚇了一跳,對方或許壓根兒沒聽明白我在說什麼,因為就連我自己也沒怎麼聽懂,因此他下一秒立刻躲開我的反應,似乎也就不那麼奇怪了。
不能怪他,是我的錯。
我痛定思痛,好好反省,想著下一次一定要把話講得足夠清楚,只要讓我等到下一雙腳,只要等到,就能阻止更多人遇害,就能幫助其他人。
可我想也沒想到的是,經過方才的小失誤後,再也沒有人經過我身邊。
或者,該說,再也沒有人「敢」經過我身邊。
因為好幾次,我都能隱約看見某些人的鞋尖了,對方卻緊急拐了個角度,把我拒於千里之外。
拜託!現在根本就不是覺得這個人有病不要靠近的時候!快來個人幫我報警啊!你們知不知道下面已經死一堆人了啊!這麼冷漠真的沒問題嗎?!
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挫敗壓垮我腦中最後一根神經,因為我的延遲可能有更多人命殞落的愧疚讓我喘不過氣,我好像哭了,又好像沒哭,不知道,整個人莫名其妙亂糟糟的,活脫脫像個瘋子。
在我就要放棄掙扎的前一秒,六個奇怪的大袋子落到我的視線裡。
那是帶著些許臭味,裝著垃圾的六個大袋子。
我困惑地抬頭,就見一個穿著髒污的老人慢悠悠的彎下身跪在我身邊,不發一語地伸手,扶起我趴在地上的腰桿。
他的手臂年邁,卻很有力量,當我抬起頭時,陽光撲面而來,地上的世界依舊正常運轉,人群依舊來來往往,路上依舊車水馬龍,而後背的力量,在此刻成了最安心最肯定的依託。
我移動眼珠看向他,錯愕。
那是……昨日在捷運上,跟我同站下車,被我無比嫌棄,坐在博愛坐的老人。
老人的臉很皺,眼皮也很皺,面色全是倦容,儘管疲憊,他還是彎下他那不怎麼方便的雙腿,如此這般,跪在我身邊。
在熙來攘往的馬路邊,成了唯一一個,願意為我停留片刻的人。
他掃了我幾眼,確認我的情況,眉頭深鎖,似乎在猶豫什麼,而後不發一語地從口袋掏出某樣東西,動作十分小心謹慎,應該是他很寶貝的物品。
我還沒明白他想做什麼,下一刻,他便顫巍巍地抓起我的手掌,把東西放到我的掌心上。
那是兩顆梅花仙楂糖,紅花色包裝,非常古早的零嘴。
我無比詫異。
這麼不起眼的東西,卻被他如此視若珍寶,交出時還要猶豫再三,後頭代表著的,可是他生活的重量。
終於明白他一連串舉動是怎麼回事的我雞皮疙瘩一湧而上,激動跟被小黑蟲吞噬時有得一比。
你願意把你的全世界,在別人需要的時候,大方交與,而我,對我而言舉手之勞的小事,卻吝嗇地理直氣壯,該有多糟糕。
我想還給他,想告訴他不必要,我不是餓暈,只是想借電話,可他卻在這個空檔站起身,動作很慢,代表他膝蓋狀況真的很不好,儘管如此,在目前幾乎喪失所有身體功能的我面前,還是足夠敏捷了。
便見他緩緩拿起垃圾袋,一樣,左邊三個,右邊三個,而後一句話也沒說,不發一語的扔下我,蹣跚地往捷運入口走。
「大哥!」
情急之下,我大力扯開嗓門,盡可能穩定清晰地警告,「不要下去!」
這次的聲音比上回清晰許多,即便依舊驚魂未定。
老人身形一頓,有些困惑地看著我,而後無奈地搖搖頭,拒絕。
他依舊駝著背,沉悶認命地,一階一階,隱沒在那被蟲子霸佔的地下道裡。
我好像真的哭了,為我的無能,為我的小氣,為我的自以為是。
臉上糊糊的,很癢。
伸出右手狠狠抹了一把臉,告訴自己還不能放棄,還有挽救的機會,再怎麼樣,都得確保那位老人家安全無虞才是。
正要行動時,卻有股違感拉扯著我。
……右手?
等等,我剛剛,是用右手擦臉了?
我右半邊的身體,不是全都留在車廂裡了嗎?
我有些古怪的低頭,這才發現西裝、襯衫、領帶、西裝褲……整套衣物完好無缺,四肢健全,最多就只有膝蓋處的布料沾上一點灰,畢竟我剛剛跪在地上。
可是……
我有些不敢置信的摸摸耳朵,碰碰眼睛,再捏捏鼻樑……沒有黑蟲,沒有任何異狀。
怎麼會這樣?
抬頭,原先烏漆墨黑的捷運站,現已回復正常。
嗄?什麼鬼?
我彎彎脖子,試著站起身,身體居然比想像中輕盈,狐疑的跨了幾步,站到捷運站前,從玻璃的反射瞧瞧我自己的模樣。
……除了臉上兩處瘀青,沒有任何不對勁。
而這瘀青,好像還是我在車廂裡摸自己的臉時,力道沒有控制好才留下的痕跡。
不是吧,開我玩笑呢,蟲子呢?
所以我剛剛,在別人眼裡,真的就是一個瘋子,無病無痛的還跪在捷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