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三章 捷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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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26
如果人體有開關的話,我想,安裝在我身上的開關觸發點,名曰上下班。
古典制約中,實驗人員設計老鼠按下按鈕,就會獲得食物,長期練習使按鈕與食物之間的連結牢固後,將來老鼠一旦餓了,就會去按按鈕,形成動作自動化。
同理,社畜也是這麼形成的。
上班時的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不論同事或機器,再小的風吹草動都會觸發我的敏感神經,訊息快速傳遞全身,促使我做出相對應的解決行動,一切都是為了薪水,為了生存。
然而,一旦關閉上班按鈕,這套運作系統即刻關機,上班過度消耗精氣神的副作用在下班後絕對反噬,外頭再怎麼繁亂吵雜都與我無關,我只想要好好的、安穩的,把我的肉體送回家裡,回歸原廠設定,為第二天的再出發休養生息。

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算不算奇怪,不過每每走在通勤回家的路上,絕大多數的人似乎都是如此,低著腦袋滑著手機,不論誰想問路,不論誰需要幫助,除非衝撞到自己面前,否則一律不聞不問,趕路才是第一要務。
在水泥建築裡,匆匆忙忙,行屍走肉,趕著那日復一日永遠走不完的路。



今天比較晚下班,我以為可以錯過交通尖峰期,獲得良好的通勤品質,看來有這種想法的我實在太天真,通勤年資過淺。
尤其外頭還飄著小雨的現在,大夥兒一股腦兒擠到地下通道,狀況分分秒秒惡化,不管是交通,聲音,還是人流。
捷運站裡,人群形形色色,下班時刻似乎也讓我的同理心縮減不少,快步閃過一對正在聊天的情侶,完全不明白他們哪來的閒情逸致在人來人往的手扶梯上擋著別人談情說愛。
拐了一個彎,瞧見一群人穿著同樣的衣服暢快聊天,他們手牽著手,聲音很大,前面還有一位捷運站的工作人員在引路,定睛一看,發現衣服上頭寫著視障服務協會。
我知道自己應該禮讓他們,可是在這樣吵吵鬧鬧的地方,這樣精疲力盡的時刻,摩肩擦踵燠熱難耐的空氣裡,一點點的不如意都會放大數萬倍,我為自己的耐心不足感到悲傷,也為自己呈現出來的漠然感到羞愧,可是,真的,如果我有多餘的力氣,絕對不會這般嫌棄這般視而不見。
所以,改天再讓我補償吧。
幾個大步繞開他們,改從另一邊的階梯疾行而走,五十公尺障礙賽,危機不斷,擁有五年通勤資歷的我可以完美克服,恰恰趕上捷運車廂開啟的最後一刻。

車門即將關閉的警鈴響起,保全人員擋在車門前,重複喊著相同的口號。
「請加快腳步。」
「不行就等下一班吧。」
人群在警示中顯得浮躁不安,跟上班打卡或學校鐘聲一樣,大夥兒總是在趕時限,搶最後一刻,搶及時上壘,匆匆忙忙,也不知道未來會走上哪條路,會不會像我一樣突然懷疑人生。
不過就算懷疑了,此情此景,大概率照舊隨波逐流,畢竟通勤嘛,就是工作的附加產物,哪有什麼意義可言,總不好突然在捷運站大吼老子不搭了老子要沿軌道行走吧?又不是神經病。

擠上人頭攢動的捷運班車,整個人當即滅頂在各種熱氣汗味中,腳跟挨著腳跟,肩膀擦著肩膀,盡量縮減四肢不干擾到他人,偶有幾個硬要鑽進來的乘客撞到身側的包包,也只能翻個白眼當作抒發。
明明這麼多人在車上,可關上車門後,車廂內卻是一片死寂,所有人似乎都精疲力竭耗盡元氣,死氣沉沉愁雲慘霧,隨著捷運左晃右擺,任人擺布,從外頭看進來,大概像櫥窗裡的傀儡娃娃,穿得光鮮亮麗,四肢卻被什麼束縛著,只能僵硬地凝固堆疊在原地。

身處於沼澤般泥濘的空氣裡,襯衫簡直是勒死人的好東西,隨隨便便就能殺人於無形,我試著東張西望以便分散注意力,盡可能不要過度在意卡在喉嚨上的領子,不過片刻,便發現人擠人的空間中,不遠處的博愛坐卻是一片歲月靜好,無人打擾。
對於這個現象,我略略嗤之以鼻。
所謂博愛座,就是給有需要的人,能堅持到現在的都是辛苦人,何苦為了不明所以的道德感空出這麼一個座位,站著的人卻擁擠到連深吸一口氣都顯得過於奢侈。
雖然同樣站得不動如山的我沒立場這麼說,可是,周邊一堆女孩子都站著呢,我一個頭好壯壯的成年男子直接坐下像話嗎。
……所以,好吧,那大概這些女孩子也在心中在意著體力可能比自己弱的人,不好安心落座,一環扣著一環,才形成如此奇觀。

列車抵達下一站,車門開啟,人們沙丁魚似地擠出去,又沙丁魚似的擠進來,如果捷運是某種生物的腸道,那麼現在的畫面像極了營養素的吸收和排放。我忍不住在腦中幽默地想像。
啊,當然,我也會是營養素之一,無法豁免。

離站警示音響起,車門就要關閉,一個老爺爺壓著死線提著大包小包擠進來。
是真的很大包,左手右手各拿了三個大袋子,總體積加起來,大概有他本身三倍寬,原本就十分擁擠的列車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大夥兒或讓或閃,或嫌惡或厭煩,引起小範圍的雜亂無章。
這位鬢髮斑白的老人家的到來,一舉破壞車廂眾人致力維持的禮讓平衡,他理所當然地擠到唯一個博愛座前,理直氣壯落座後又把手邊的袋子散落在腳邊,陳舊骯髒的衣服散發古怪的氣味,原先在座位上的乘客不由挪動位置,拉出一個不遠不近的微妙距離。
至於袋裡裝的是什麼,雖然不能完全看清楚,但不妨礙人們知道那是一包又一包的資源回收垃圾。

如果小蔡也在的話,我真想告訴他,你瞧,先出生也不一定就贏了啊。
要是不趁還能工作時為老後的生活努力一把,將來沒錢了,能做的工作也不多了啊。
至於安樂死……抱歉,我大概受制於自殺的人不能輪迴轉世這種不知是真是假的迷信思想,暫時沒有自我了結的意願。
所以,我終究還是不能像小蔡那樣灑脫。

我稍稍別開注視老人的目光,一方面是於心不忍,另一方面是基因裡對髒汙的排斥,很難和顏悅色全盤接受,腦中兀自計算到底要多少錢才能退休,又要有多少錢才能維持基本生活品質到老到死。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實在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勞工都有勞保吧?老人家跟我們這種中間世代可不能同日而語,他們拿到勞退的機率比我們高上很多吧,怎麼還會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呢?
後來的路程,我始終在思考這個問題,從社會結構思考,從理財觀念思考,從政府政策思考,從階級複製思考……要是再坐久一點,我大概都可以轉職成為社會學家了。
啊,當然,轉職什麼的,說說而已,我暫時還沒有跳槽的打算,立志繼續當個IT怪客。

車門開啟,終於到站,原來老人家跟我同站下車。
這裡得先給個稱讚,這老傢伙卡位卡得相當好,放在吃雞遊戲一定會被稱讚的那種,博愛座在車門邊,他的東西又散落一地,要下車的人不得不優先禮讓他。
無奈這裡是現實世界,被卡位的還是我,再無語也只能按捺心中的不耐煩,靜靜瞧著他把一袋又一袋的塑膠垃圾提上手,再等他顫巍巍地起身,步履蹣跚地向前走。
我只能搶在關門的最後一刻踏出車廂。
雖然這麼說實在有點不禮貌,但是,抱歉,真的很煩。

「爺爺。」
身邊一道稚嫩的童音響起,我這才發現壓線離開車廂的不僅只有我,還有一個穿著學校運動服、身高只到我腰際的小學生。
瞅瞅名牌,開頭寫了個四,四年級,真小,大概跟我寫下想拯救世界的志願的年紀相去不遠。
這麼矮的個頭在車廂內非常醒目,我之所以剛剛沒注意到他,極有可能是因為他待在別的車門周邊,就是不知基於何種原因,才跑到我們這邊下車。
不過下一秒,我便理解了前因後果。
但見小男生拿著一個瓶子,目光筆直的看向那老人,無奈老人沒聽到,他只能小跑幾步擋在老人面前,再喊了一聲。
「爺爺,你的袋子沒封好,瓶子掉了。」
老人家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顫抖著伸出年老粗糙的手掌,把瓶子接過放進袋子,一句謝謝也沒說,只是多看了男孩兩眼後,便不發一語的離開。
嘖,真是好心沒好報。
不過男孩倒是沒放在心上,轉了個腳步,我原以為他要往手扶梯的方向走,卻不料他轉了整整三百六十度,走回我身側的上車排隊處。

太過詫異,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不是這站下車?」
男孩好奇地抬頭,確定我在跟他說話後,才道,「不是,我家在下一站。」
這下我更驚訝了,「那你為什麼要先下車?」
他不解,理所當然地看著我,「因為爺爺瓶子掉了呀,我要拿給他。」
「……就這樣?」
他的神情愈發疑惑,「老師跟媽媽都說過,幫別人是好事呀,我等下一班也可以啊。」

我、我、我──
我剛剛在車上思考這麼多,從社會學方方面面切入探討老人的處境,唯一沒想過的就是!我該如何幫他!你這麼想,讓我剛剛的分析情何以堪啊!
震撼過後,腦中冒出個略為恐怖的念頭──
那個制約著老鼠按下按鈕以求溫飽的實驗,那個放於人們身上,時時趕車,準時上班早點回家的薪資需求,那個需要經過冗長練習才能使兩端行為無比穩固的鐵鍊,在這個還未成熟的孩子身上,斷、掉、了。
他跟我不一樣。
他是一隻,有辦法掙脫現況,尚未被馴化的,小老鼠。
而我的身後則遍布一道又一道的──

細思極恐,背後發涼,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我趕緊甩甩腦袋,不願再想下去。
不、不,什麼小老鼠啊,什麼鬼比喻啊,我需要想的應該是,哪來的神人,怎麼可以把孩子教得這麼好才對啊。
或者,其實我可能原本也是這麼天真可愛,只是出社會後就把在學期間得到的所有品行美德全部還回去了?

我冷汗涔涔地盯著下班捷運靠站,盯著車門打開,再盯著男孩走進車廂。
那小傢伙還天真無邪地跟我揮手。
「奇怪的叔叔再見。」

一個下車的女乘客剛好聽到,嫌惡地瞪了我一眼……冤枉啊,我沒對那小傢伙做任何事啊,不要這樣誤會我啊。

……算了,再怎麼澄清也是白搭,我可沒有那小弟弟這麼好命,下一站就能到家,我的通勤路程才過一半,接下來得去趕公路客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