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二章 享樂

拉開辦公椅回到辦公桌上。
儘管心情有點糟糕，但一個優秀的社畜就是得擁有不管何時何地不論危機與否，兩肋插刀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的決心才是。
把握時間處理幾封郵件，抽空幫小組工程師測試程式問題，前往機房看看實際運轉，再來回調整一下……忙一忙，居然就到了下班時間。
唉，青春小鳥就是這樣一去不回來的，有時候真的會懷疑自己整天究竟在瞎忙什麼。

辛苦大半天的我回到座位上盯著電腦螢幕，不由自主發呆。
我想，我大概是被鍾瑞傑刺激到了，明明可以包袱款款離開公司運動吃飯洗澡睡覺，卻還是盯著電子郵件，想著還有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畢竟公司嘛，說到底看的就是績效，正值主管選拔期間，如果能持續提升績效，應該能在高層心中刷到不少分吧？
……不過，這就叫心存投機了。
嘆了一口氣，有點鄙視冒出如此想法的自己。

卻不料嘆氣聲被一旁新入職的小蔡聽到了，他滑著辦公椅到我身邊，笑臉盈盈地盯著我瞧。
「組長組長，還不下班啊？」
我揉揉太陽穴，敷衍，「再一下吧，倒是你，可以下班去約會啦。」
「約什麼會啊，我女朋友巴不得我一直加班，才不會煩她。」小蔡帶著社會新鮮人的燦爛笑容，探頭探腦道，「組長你對車子有沒有研究啊？最近想買車。」
「買車？」我有點意外，「你才工作第一年吧？」
「對啊，終於可以實現我一直以來的願望了！我從大三就想買車，可惜我爸媽那時候不願意贊助我，現在我工作啦，可以憑自己的能力買車了！」
小蔡的重點跟我完全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獨自一人慷慨激昂，「組長的車是哪一個牌子的啊？可以讓我參考一下嗎？」

不得不說，如此發言實在滿滿槽點，千言萬語堆積在肚子裡，有點無法消化，可我又不想變成一個對晚輩講大道理的前輩，只能帶著些許驚駭，盡量無害地提醒他。
「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你還背著學貸？」
聽到一個跟買車完全無關的回覆，小蔡滿頭問號，「是啊。」
「你上個月好像有請一周假到日本玩？」
「對啊。」
「還報了重機駕訓班。」
「天啊，組長，你記性怎麼這麼好，這麼關心我我好感動。」小蔡興致高昂地分享，「我之後還想學潛水，可惜特休不夠，幸好快年底了，可以來好好安排一下。」
「……你，」我有點啞口無言，「這樣還想買車，不用存點錢嗎？」
小蔡一個恍然大悟，終於反應過來我想說什麼。
拜託，這傢伙花的錢還遠遠不止我剛剛說的那些，三餐總是叫外送點飲料，吃的全是精緻大餐，身上的衣服從來沒有重複過，髮型三個月換一次，按照他這花錢如流水的速度，妥妥是個月光族吧？
他不用給點孝親費，照顧一下身邊的人之類的嗎？
還是他爸媽是什麼地產大亨啊？

原以為被發現花錢習慣如此糟糕的小蔡會略略不好意思，卻不知反應過來的他露出比先前更大的笑容。
「哎呀，組長，存錢的利息又抵不過通膨，放在銀行也是貶值啦，現在的一塊錢一定比以後的一塊錢大，還不如現在花一花呢。」他義正嚴詞，「再說了，光雷薪水給得那麼大方，你不用擔心我存不到錢啦，就是壓力大了點讓人煩躁，我打算在這裡幹個五、六年，把想買得奢侈品全部買完，然後換一個沒那麼高薪但輕鬆的工作，這樣生活品質才可以提升呀。」
……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的？我、我、我──
我的三觀遭受前所未有的震撼！
好吧，我大概真的老了，跟不上流行了。

不過這樣的思考方式很新穎，若要我辭職放棄這麼好的薪水，還有別人口中好工作的讚美，僅僅是為了追求那些轉瞬即逝的快樂，我百分之百做不到。
想了想，我拋開臉皮不恥下問。
「所以你沒想過長期待在一間公司拚升職之類的？」
「組長，老實說，我覺得啊，先出生就贏了。」明明年紀輕輕，小蔡卻擺出一副老生常談的模樣，懶散地癱死在辦公椅上，「重要職位早就坐好坐滿了，現在醫療這麼發達，大家無限延後退休，哪有我們這些菜逼巴發揮的餘地，做到死都在幫別人賺錢，還要被嫌一代不如一代，不如及時行樂準時下班呢，拚什麼升職啊。」
「也不打算結婚生小孩？」
「讓我的小孩體驗人世悲哀？算了吧，別造孽了，既然不生，那結婚也沒啥意義啊，自由戀愛不香嗎。」
「那、那要是老了以後沒錢呢？」
「這就是理財的重要性啦，放心啦，光雷股價這麼高，我一定會在辭職前財富自由的啦，再不然，我也是支持人類安樂死的喔，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蕭瀟灑灑。」

我、我、我……
完蛋了，我居然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
慢著，如果同意這觀點的話，我跟瑞傑在茶水間的你來我往情何以堪啊！
還有，不要突然念歌詞啊，會害我很想接唱啊！

「言歸正傳，組長。」
在我內心天崩地裂之際，小蔡卻是一秒正經，「所以你的車到底是哪個廠牌？」
……原來你還沒放棄這個話題嗎？
我有點頭疼地揉揉腦袋，「沒買，我通勤上班。」
「欸咦──！」小蔡拉了一個戲劇性的長音，「組長你這麼勤儉持家！新好男人欸！」
原諒我，在瑞傑事件過後，我真心覺得新好男人四字是諷刺。
我略略煩躁地道，「上下班都是尖峰期，開車一樣塞在高速公路上，還不如搭公車或搭捷運把握零碎時間呢。」
「哇哦，成功人士的經典範本，厲害。」小蔡先是給了個稱讚，隨後把身子大力翻了個角度湊近我，「不過組長你難道沒有慾望嗎？限量模型、3C用品、電子遊戲……就是畢生一定要獲得蒐集的那種東西啊！」

怎麼可能沒有。
每次經過商店街看到琳瑯滿目的陳列品時，我同樣會停下腳步，暗自欣賞這些東西是哪個年代哪個型號、軟硬體有什麼改進，cp值高不高諸如此類的。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按照世俗價值規定的，把想要和必要區分得一乾二淨，涇渭分明，要說額外花什麼錢，就是在周末晚上，點一杯調酒當些許放縱而已。
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三十年的人生，過得實在樸實無味，實在平凡無趣。
小蔡這般活在當下的態度倒是點醒了此刻處於迷茫狀態的我……是啊，就算是光雷這樣的公司，做到死我也只是一般員工，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可是，要像小蔡這樣恣意隨興……我想，我真的，做不到。
……天啊，連我都看不慣這樣不上不下的自己。

縱然沒有買車，平日還是有在關注車市，我稍微跟小蔡交流了一下品牌資訊，推薦他幾個適合現在的他的車款，他如獲至寶，又纏了我一陣子，才興高采烈地下班去。
小蔡離開的時間正值日班夜班交替時段，耳邊少了一個人持續不斷說話，公司顯得有些冷清。
我一人站在寂靜的洗手間，盯著偌大的鏡子，思考人生。
真可笑，到了三十歲才發現自己的人生實在太隨波逐流，太安分守己了點，壓根兒沒有思考過工作的意義是什麼。
工作到底是要幹什麼呢？
「我的志願」是小時候作文必出的題目，當時的我究竟寫了什麼？
嗯……想不起來，不過按照我從前的中二程度，很可能跟拯救世界脫離不了干係，真要想起來，大概會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話又說回來，拯救世界跟目前這種朝九晚五日復一日的生活對比……真的是沒問題的嗎？
說得再準確一點，我繼續維持目前這種或許升不了職，也沒辦法了當地拋下一切享受人生，如此進退兩難的狀態，這樣，真的是沒問題的嗎？

我持續盯著鏡子，總覺得這張臉看起來愈發得扭曲，望不到從前的雄心壯志，接不了後頭的大展雄圖，模糊不清青黃不接，很是陌生。
「帥哥，借我過一下。」
突然的聲響打斷我的思考，反射性地往旁邊一站，這才發現掃地阿姨定時來清掃廁所了。
大概是因為我多看了她幾眼，阿姨很有閒情逸致地開口跟我聊天。
「怎麼不下班？女朋友在等吧？」
我苦笑，「阿姨，我沒有女朋友啦。」
「真的啊？幾歲了呢？」
「三十啦。」
阿姨笑嘆，「唉，婚姻這東西，也不著急，阿姨好年輕就結婚囉，你看我現在，也沒有過得多自在啊。」
我訥訥地問，「阿姨幾歲了？」
「六十好幾囉，當你的媽媽都嫌太老啦。不聊啦，我趕快進去弄一弄，等會兒又被念。」

阿姨笑著拿起拖把走進廁所，乾癟的手指在冷水下顯得愈發枯瘦。
腦裡迴盪著「當你的媽媽都嫌太老」幾個字，想著想著，突然有點於心不忍，不忍中還隱約帶著些許害怕。
大概是因為幾年後我的父母也會是這樣的年紀，而我壓根兒不希望彼時的他們像阿姨這般為生活所苦……或著，其實，我也順便想像了一下自己老後的生活。
目前沒老婆沒孩子的我，可不能巴望老了後有人會孝敬我，我得為自己鋪好後路才行。
而身強體健能賺錢的時間，加加減減，可能不到生命的三分之一。
於是，心中默默有了答案。

畢竟人啊，就是會餓會病會老的嘛，超級麻煩的。
所以，算了啦，別想了，誰工作不是為了糊一口飯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