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四章 公車

雨愈下愈大了。
明明是濕冷發顫的氣溫，可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熱氣，層層疊疊交叉感染後，只餘黏稠燠熱，悶得難受，分割客運道和人行道的高低差切割出兩個世界，模糊人們的感知，混淆人群的善意，好的，壞的，全都雜在一起。
排隊的人潮和通行的人流同樣打結，許多人搞不清楚哪邊是隊尾，哪邊又是哪一條路線的客運，方寸之地有如化外之地，各有各的理論，各有各的說法，小衝突不斷，吵吵嚷嚷。
不過這點小問題並不會阻礙有五年通勤資歷、連排隊動線是如何演變至今也一清二楚的我。

我熟門熟路找到隊尾排好隊，方才恐怖的意想還未完全散去，猶豫了一會兒，放下手機，決定多放一些心思在周邊人群上。
誰知這麼小小一個動作竟真的帶來與往日不同的變化。
向我確認某個隊伍是否通往某個路線的人變多了！
感謝老天！感謝那位小學生的感召！感謝他的優良示範！讓我可以弭補先前的冷漠。
我耐著性子一個一個回應，雖然回得很簡短，但是至少有釋出善意，比起捷運上漠視老爺爺的行為，應該算有進步。

開上國道的客運是否能準時抵達，取決於當前公路有沒有塞車，按照目前糟到無以復加的交通狀況，等十分鐘等三十分鐘都有可能，全憑運氣。
等得久了，來問路的人自然也多了，大概是我開口的次數太多，排在我前方的人回頭偷偷掃了我一眼，那是個女高中生，頭髮整齊地綁成馬尾懸在腦後。
不過也僅僅一眼而已，她很快又將視線轉了回去。
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路上的學生何其多，這傢伙也不是多特別，最多就是她穿著我當年的高中制服，是個小了十來屆的小學妹來著。
話又說回來，這套制服很少會出現在這裡，畢竟是市外的高中，上學放學還要經歷這些車潮，幾乎稱得上虐待，看來這傢伙跟我一樣，小小年紀就是個可憐的通勤仔。

塞車這事，一天兩天還可以，但每天塞，每月塞，年年重演，時刻盤旋，不論大眾運輸或自購汽車，都得塞著上去塞著下來，只要不換工作就無法逃脫，這樣鐵錚錚的事實擺在面前後，就十分讓人煩躁鬱悶了。
而此刻，隊伍已經塞滿著個候車月台，有些人甚至得排到沒有屋簷的空地，活生生淋雨受罪。
人群的呼吸聲愈發粗重，車道卻是寂靜空曠細雨不斷，偶有一道風吹來融合兩端的溫差，如此反覆重播，最後成了襯衫裡熱得半死，指尖卻開始冰冷的詭異情況。

或許是因為前半段的我不停回應路人的詢問，因此當萬眾矚目的公車轉彎開進車道時，我竟然沒有覺得等太久，整個人還算心平氣和，有別以往的煩躁。
隊伍開始前進，不過大部分的人依舊低著腦袋頭也不抬，機械地隨著前方的人行走，偶有幾人排錯方向不小心插隊，也沒人發現，整個畫面像極了物品輸送帶，死氣沉沉了無新意地往前移動。
此情此景，害我腦中又慢慢浮起按下開關的老鼠……
停、停、停，別再想了，這沒有任何幫助。

拍拍腦袋，讓自己回歸現實，不遠處的公車門，人一個一個走上台階完成乘車收費。
我緩緩往前，不斷期待，只要搭上公車，就能脫離現在這種不知冷不知熱不知生不知死的鬼狀況，如此我這一天的工作辛勞也能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號。
光是想像，我就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所以，拜託了，快讓我解脫吧！

哪知我心中的感嘆還沒完整結束，高高在上的公車司機在一步之遙的位置伸手擋了一下，前方的女高中生下意識退了一步，我趕緊剎住腳步才沒撞在一塊兒。
什麼鬼！竟然在這種時候客滿了！
我悲劇地看著車門無情闔上，在所有人充滿疲倦的眼光中，公車大搖大擺留下滿滿一地廢氣送給下一批乘車。
……真想罵髒話。
不過，算了，至少下一班，我能第二個選位置。我阿Q的安慰自己。

盼不到結束的排隊人潮總讓人心煩意亂。
浸在耳邊的談話聲、溫熱黏膩的氣味汗臭、移動時三不五時的碰撞、讓人窒息的陰雨綿綿，與如此密集的人群共處相同的空間，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層層累積後，也能輕易耗盡下班後所剩不多的耐心儲備。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那個公車必經的轉彎處，大概會被我殺出一個次元破洞。
即便我並非一直盯著轉角處，偶爾還是會瞧瞧手機裡的新聞，然而心思卻依舊縈繞在「公車什麼時候要來」這件事上，入眼的新聞內容全部流水般滑走，只餘紛雜紊亂的思緒。
唉，不是我愛抱怨啊，但是客運公司的時間安排會不會太差勁了點？
尖峰離峰的載客量難道沒有經過統計調查嗎？
這種工作績效放在我主管那，用不了三天就會被砲轟走人了吧？
還有，左前方的老太太，我知道妳大包小包拿著東西很疲憊，但妳既然都排隊了，能不能好好排在前方的人身後，別模稜兩可地略為踩到我這一道好嗎？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懷疑妳是不是盤算著要插隊了啊。

腦中跑過一堆根本無關緊要的抱怨，實際上的我依舊盡力維持外觀的整潔與優雅，繼續對著轉角處望眼欲穿。

彷彿過了一世紀，綠油油的公車駛著濛濛細雨而來。
簡直是英雄的一刻！
盤旋在胸口的鬱悶終於卸下，我想像著車上舒適的空調與座位，還有再熬一陣子就能享受的豐盛晚餐，這會讓我更有幹勁忍受這些折磨。
前面的女高中生的背脊依舊挺得很直，頭頂上沾著幾滴雨水，不動聲色的看著車門打開，跨步登車。

可惜我的想像並沒有順利付諸現實。

「票卡異常。」
驗票機冒出尖銳的提示音。
女高中生一愣，似乎沒預期會有這樣的狀況，重新感應票證，依舊出現相同的提示音。
「票卡異常。」
司機皺眉看她，「有沒有其他卡片？換一張。」
一道細碎的柔軟嗓音溢出，「……沒、沒有。」
「那投零錢啊。」
她有些僵硬，卻依然乖巧地解下書包扣帶，往裡投東翻西找。

期間，數不盡的視線和腳步在我的身後焦躁不安，我完全能理解後面的心情，此刻的我若不是親眼見證所有情況，大概也會想前面在搞什麼。
喔，不，事實上，儘管我知道所有狀況，我依然跟後頭的人想法相去不遠。
隨著時間飄移，女高中生的焦急肉眼可見的攀升，畢竟後頭幾百個人的耐心排隊，此刻全因她一人無限延長，我要是她，我也急。
最終她的手停在書包裡，有些尷尬地看向司機。
「司機叔叔，你能幫我換錢嗎？我現在只有千元大鈔，找不開。」
「換什麼錢啊？我沒有在換錢的，妳要嘛投錢，要嘛先離開，去旁邊的商家問問看誰能跟妳換錢。」
「可是我搭不上這班車，補習會遲到……」
「那我也沒辦法啊，我現在不開車，一樣會誤點，一樣會讓乘客等啊。」
「可是──」

我想，我大概到了臨界點。
我真他媽的想要上車坐著吹空調，現在，立刻，馬上。
於是我在女高中生有些為難的語調中果斷往西裝口袋一撈，伸手把幾個硬幣扔到投幣箱裡。
咖啷啷啷啷。
錢幣清脆的聲音讓兩雙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我轉向司機，「我幫她付，這樣可以嗎？」
司機沒說什麼，頭扭了回去，面無表情地盯著面前的擋風玻璃。
倒是女高中生對我滿臉感激，「謝謝叔叔。」

什麼叔叔啊，這小女孩不會做人啊，這時候要嘴甜一點啊，還叫叔叔呢。
……算了，我高中的時候也到處別喊人阿桑，叔叔搞不好還算順耳咧。
我對她擺擺手，「小事，快上去吧。」

終於！
我將自己摔在稍嫌擁擠的坐位上，放鬆全身筋骨。
不久後我旁邊的座位將會迎來它的乘客，屆時活動空間會更加狹小，我得好好享受這短暫的五分鐘才行。

「不好意思，借我過一下。」
誰知安閒不過三十秒，車內又發生小混亂。
一抬頭，就見一人與湧進公車內部的人潮來個逆向對沖，那人不是別人，就是方才的女高中生，她擠著狹小縫隙，略過無數人的眉頭深鎖，踉踉蹌蹌地行走。
我不以為意，大概是有什麼東西掉在駕駛坐附近吧，她剛剛可是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
正想窩回美好的手機世界時，眼角餘光卻見她對著剛好走到我座位旁的阿婆抬手致意，而後──
撲通一聲，穩穩坐到我身邊的空位！

……什麼，找我嗎？
雖然我確實是個黃金單身漢，但這豔遇實在讓人惶恐，這傢伙還沒十八歲吧，完全是不小心就會登上社會頭條的程度啊。
我防備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