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章 白領

大概是在高中的時候吧，「原來現在的爸媽不是我真正的爸媽，我居然是被領養長大的，而我真實的爹娘其實是歸園田居隱而不出的世外高人，我可是堂堂官二代或富二代有揮霍不盡的權力或金錢，我得貢獻自己做出有益社會的大事」，這樣的中二夢想被狠狠戳破後，我開始認命地讀書。

……別笑啊，誰年輕時不自命不凡，動漫電視劇看多了，還真以為自己有什麼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夢醒總是需要點時間的。

言歸正傳，終於醒悟的我只能摸摸鼻子擦擦眼淚，轉而相信講台上把「上大學你就自由了」的假新聞當佛經唸的散布源頭，開始跟孟子孟德爾孟德斯鳩日夜纏綿廝守。

嗯……說假新聞散布源頭可能有點汙衊高中老師的嫌疑，大概真的有人可以把大學生活過得無比舒爽吧，只可惜那個人不是我。
這絕對不是抱怨，我其實很感謝大學時候的自己，至少我沒有其他人所謂的畢業即失業，沒有新鮮人22K的痛苦起點，沒有學貸負債父母半夜落跑，雖說依舊買不了車還不完房貸娶不到老婆，但還是安穩地念完研究所，求職、工作、加薪，至今仍然好好呼吸沒有躺平。

就這樣，五年過去，青春小鳥一去不復返，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回顧過去幹了些啥鬼事的我，已是三十歲。

一事無成嗎？好像也不盡然。
光雷科技是當前紅透半邊天的科技業之一，專案組長這職位雖稱不上光鮮亮麗，也需要領導一個小組的員工，目前的狀況，總體來說，還算對得起自己，能獨立為生活負責。
而且，不得不說，薪水真的很好，就算日夜做著重複性極高了無新意的瑣事，與學生時代夢想中的專職開發研究還有一段漫長的路得走，但看在薪水的份上，也沒啥可以抱怨的。

不過，三十歲啊。
當這個門檻擺真的近在眼前時，目前的成就就顯得蚍蜉撼樹了。

老實說，我最近有點焦慮，俗話說得好，三十而立，這個標準之所以誕生，就代表著某種人群共識或平均值吧？拿我周邊的人來說好了，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陞官的陞官，看上去都要「立」起來了，而我卻還是一顆小螺絲釘，整天為工作轉來轉去，年復一年，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一點私人生活都沒有，真不能怪我坐立不安。

偏偏又是在這個節骨眼，主管跳槽了，公司空出一個管理職缺，風聲盛傳在眾多候選人中，我是其中一位。
啊啊，我不是說能成為候選人是壞事，都這個年紀了，再怎麼不求上進，也差不多該思考職涯的下一步了，感謝我的付出有被賞識，感謝我能獲得候選人的資格，感謝葉阿美女士無病無痛不需要我礙事。
忘了說，葉阿美女士是我媽，不需要照顧爸媽這點真是為我的生活省去不少麻煩。
咳，跑題了……總之，現在的問題是，我真的能這麼順利陞官嗎？就憑我？

我站在茶水間裡，看著咖啡機落下最後一滴牛奶，打在杯裡的拿鐵表面，形成一圈圈漣漪。
「喂，阿國，泡完了吧？換我。」
這位硬要往我旁邊湊的是瑞傑，我的同期兼同學，也是這次的主管職候選人之一。
人家跟我這個三十不立的單身狗不同，新婚，日子美的很。
我端起拿鐵往窗邊一站，給他一個泡咖啡的空間。

瑞傑就是瑞傑，把馬克杯放在咖啡機下方後，照例開始那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在抱怨的牢騷。
「阿國，聽我說，這婚真的不要亂結，真的是墳墓。」
拿婚姻話題跟一個單身狗說，真的是白目。
我嚥了一口咖啡，強忍內心的胸悶，「你跟你家老婆大人又怎樣了？」
「先講結論啊。」瑞傑將識別證拉到背後，這是他每次開始長篇大論前的習慣動作，「我老婆大概會辭職。」
這樣的開頭，就算是極度不想吸進他人恩愛毒氣的我也皺了皺眉。
如此才能也十足十體現在瑞傑的工作能力上，他總是很懂得如何抓住別人的注意力，大大小小的同事都很愛聽他的簡報內容。
我忍不住追問，「你家老婆不是女強人嗎？工作上叱吒風雲的那種。」
瑞傑大大嘆了一口氣。
「唉，我能說什麼呢，我媽要她生孩子，她很猶豫，熬了兩個晚上，條條列列整整三張A4紙，上頭寫的全都是生小孩得放棄的機會成本。她告訴我媽，生養一個孩子可以，但她不能賠掉自己的未來，只要我們家過戶一棟房給她，外加囊括她當五年全職主婦的開銷，她就生。」
一棟房。
對於背了三十年房貸沒法靠爸靠媽的我本人來說，這條件真叫人冷汗涔涔。

不過更慘的還在後頭，瑞傑輕飄飄地再補了一句震撼彈。
「而且一棟房，還得在市中心，三鐵共構的那種，郊區的她還不屑呢。」
這話說的我……更是尷尬。
畢竟在下、小弟、不才我，買的就是郊區的房，通勤單程得花一小時那種。
想當初我決定買那棟房時，公司同期都是一片譁然，畢竟在光雷上班啊，科技新貴啊，炙手可熱啊，怎麼能選不好的附加資產，以他們的標準來看，房產兩千萬絕對跑不掉，我的選擇……大概有點丟臉？
可是沒有富爸爸的我真不想打腫臉充胖子，我只想負擔我能負擔的，住的也算舒適的，能不靠別人胼手胝足買一棟房，很值得鼓勵了吧？
何況，再便宜，還是有三十年的房貸，夠沉重了，何必再自虐。

瑞傑這傢伙，分明熟知我買房的心路歷程，卻還是這麼說，是在找我麻煩嗎？
我搔了搔腦袋，盡量不把人性預設地太過邪惡，好好回應他的煩惱。
「這似乎打破了你們AA制的慣例。」
「兄弟，你說到重點了啊。」瑞傑哥倆好的拍了拍我的肩，「我當初就是喜歡她凡事靠自己不依賴我的經濟獨立觀，一結婚沒多久就說要辭職讓我養，中間是不是哪裡出問題了？」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撐著瑞傑有點沉重的力道，我盡量中性地回應，「生小孩坐月子一年，現在保母問題這麼多，太小還是自己照顧得好，上幼兒園至少要三歲吧，這樣三、四年就過去了，三、四年啊，這麼前途燦爛的時刻離開，重返職場都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她要求一點保障，也是應該。」

話語一落，瑞傑別有深意地看著我，那眼神噁心的，讓我有點懷疑他是不是還沒過蜜月期就想發展婚外情。
……要發展我是不會阻止他啦，但對象應該不要是我吧……
為了避免恐怖的未來發生，我趕緊擋住他的視線，再附上語言防護罩。
「幹嘛啊？大白天的，小心我找你老婆告狀去。」
瑞傑嗯嗯哀哀了兩聲，像個軟體動物黏在我身上，加大壓著我肩膀的力道，「阿國啊，我從大學的時候就這麼覺得了，你真是好男人耶，有夠貼心，我要是女的就嫁給你了，讓你養。」
被女孩子發好人卡就算了，為什麼連個男的也要發我好人卡！
有點被踩到痛處的我直接給了他一拳，「別妄想了，下輩子也別想。」

我甩開瑞傑，端著馬克杯打開茶水間的門，回去崗位上繼續當一枚稱職的社畜。
不料正要跨出去時，茶水間傳來一句笑盈盈的聲響，算是為方才的話題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阿國，抱歉啊，養家不易啊，遞補主管這件事，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喔。」

放在門把上的手卡了幾秒。
果然是年年獲得簡報優良獎的優秀員工，繞來繞去動之以情，因人設施慢慢誘導，抱怨老婆根本就是假的，最後一句話才真的講到重點上。
說實話，很難討厭他，畢竟他這樣光明磊落的宣戰，比起背後捅刀或借刀殺人的手段，真的算得上君子，不管主管選拔的結果是如何，依舊能維持現在的關係。
不過，要說歡天喜地的接受嗎？好像也很難，特別是，他還拿了個我沒有藉口──照顧妻小，當作擋箭牌，彷彿他爭取主管職是不得為之，而我若要爭取，就是急功近利。
結不結婚，明明是個人選擇，此刻卻被他這麼光明正大地拿來當武器，總有種被暗算的感覺，在這樣的心眼和城府，大概更適合當主管吧。
對比起來，我真的很不適合在爾虞我詐的職場裡生存。
這樣的我真的能這麼順利陞官嗎？
就憑我？

按捺住深深的自我懷疑，最後的我到底是沒回頭，僅扔下了一句話。
「當然，個人的前途，各自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