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本章節 5219 字
更新於: 2022-11-16
1-8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隨著詩句升起的,是暖黃的光芒。
  
  墮神震驚地瞪大了混濁的雙眼,霎時間也忘了自己接下來欲做之事,只是瞪著腳邊忽地冒出的稻穗。
  一株、兩株、三株……連成了一片,微風輕拂,綠稻榖中點綴星星白花、隨之搖擺,稻花香四溢。
  如同詩句裡所描繪的,悅耳的鳥吟、蟬鳴與蛙聲合奏,是夏夜中最常聽聞的樂章,熱鬧而和樂。
  
  被包裹在這片稻田中的惡靈們,再無反抗之力地被一一淨化。
  因此,守在大門的向宇倫立刻與四人會合。

  墮神被暖黃的光芒包圍,撕心裂肺的疼讓祂承受不住地低鳴,卻是極度不甘心地握緊了手中的拐杖與如意,嘴裡喃喃低語,以他為中心,直徑一米內的稻花一一殘敗凋謝。
  不僅如此,祂的前方,還冉冉升起了一團黑氣。
  
  瘟疫!

  眾人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衛晨曉手捻符紙,腕一轉,三昧火再度燃起!
  「晨曉哥!等等!」後方突然傳來古少淩的呼喊。
  
  與此同時,墮神高舉手杖與如意,黑氣更加旺盛。

  接著,是岑桓文冷到極致的厲聲詰問:
  「你還要讓祂們痛苦多久?」

  此話一出,衛晨曉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手指一彎,火滅。

  墮神並未因這句話有所動搖,祂陰冷地注視著從堂屋走出來的岑桓文。
  岑桓文踩著不快不慢的步伐,走到了黑氣的前方。
  他看著那團黑氣,露出了難過的神情。

  墮神詫異於岑桓文的大膽,更是不解他那由冰冷轉為哀淒的神情,於是跟著他的視線,看向了黑氣。

  田鼠、蚱蜢、水蛭、蟋蟀……等舉凡被祂招喚出來的農田害蟲在翻騰的黑氣中哀鳴。
  是,牠們是農民除之而後快的害蟲。
  可即使是害蟲,也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更別說,所謂的害蟲,只是相對而言的害,都是天地靈能循環的生命,又怎麼不珍貴?
  
  「吱吱吱──!」
  『哎哎,汝們這群孩子真是,取之有度、取之有度,來來來、別傷害了稻榖。』
  「嘰嘰嘰……」
  『汝們啊……人族為了溫飽,確實是做得過了,但他們無法將汝們趕盡殺絕的,都是天道一環,起自有終,復而循環,皆有定數。』
  「呱、呱呱……呱……」
  『不要傷心,天道輪迴,回歸於塵土,也是安詳。』

  
  黑氣之中,又隱隱浮現出屬於人類的靈魂,孩童、男人、女人、老人……
  受過土地神眷顧的善緣者,或想幫助祂、或為償還其願力;以及輕視土地神的逆緣者,或被迫服膺、或畏懼臣服,牽扯不清的因果,同樣遭受此難。

  「土地公啊,請您保佑我這片田地,今年能大大豐收。」
  『哎哎,求神也要律己!唯有辛勤耕種,才有豐收之日啊。』
  
  「土地爺爺!謝謝你庇佑阿爸跑商平安歸來!您果然是最棒的爺爺!」
  『乖孩子,保佑人民是吾所當為,汝之父親亦是積善之人,自是能平安歸來。』

  「土地伯公,謝謝您的庇佑,讓小女熙熙能考上理想的學校。」
  『呵呵,吾見熙熙好幾次的晚歸,就是在學校苦讀,這麼爭氣的孩子,當然會考上好學校。』
  
  「嘿嘿,土地爺爺我又來啦,這是奶奶做的桂圓糕喔!希望您會喜歡!跟您說喔,我這次考試又是第一名,爸爸再也沒理由不讓我來找您聊天啦~」
  『嗯嗯,孩子有心啦,這糕點確實不錯,桂花手藝有進步。汝真是……別常常小莊跟嘔氣,他也是為汝好。』
  「吼!土地爺爺您是不是又再訓我啦?我耳朵好癢啊!但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覺得土地爺爺這邊清淨、夏天在榕樹下乘涼邊念書就是快活,所以您趕不走我的~」
  『呵呵,汝這孩子真是。』

  
  墮神顫抖著,緩緩地垂下了雙手,面上滿是迷茫,似是突然間找不到方向的無措。
  怎料,許是此處本就是極陰之地,黑氣竟自行吸收怨氣,逐漸地膨脹,接著翻騰出一張張窮凶極惡的嘴臉。
  
  「拜拜拜、拜什麼拜?拜這雕像就能讓全家溫飽嗎?少搞些迷信思想!」
  『拜吾確實無法讓汝全家溫飽,可汝之家人的願力,能助你處事順利。』

  「這土地神根本就不靈!我捐了那麼多錢、用了那麼多上好香火,可、可弟弟還是……嗚嗚、為什麼啊!弟弟平時那麼喜歡跟祢親近,祢為什麼不保護他!為什麼是他為了救我而溺水!為什麼、為什麼……」
  『弟弟此世是為報汝之恩情,與汝的緣份只到此,他也不願汝如此為他心傷,振作起來吧。』

  「勸你們這些鄉親別來鬧事啊,農田都沒了,留這土地神廟能做什麼用?哈?還不如拆一拆,建設鄉里,鄉親們賺大錢才是正經事!」
  「對對對!拜什麼拜,一群迷信的老頑固!」
  「可不是嗎?若真的靈驗,咱鄉怎麼還這麼窮困、這麼落魄!」
  「就是、還、還害的我家破人亡!」
  「我弟弟、我弟弟也沒能受到庇佑、他──嗚嗚──」
  「別廢話了,動手!」
  「贊成贊成!拆拆拆!」
  
  『唉……』


  
  喀啦喀啦,牆瓦碎裂一地。
  鏗鏗鏘鏘,香爐摔毀破裂。
  砰──啪──,神像落地。

  墮神的雙目再度混濁甚至帶了些血紅,又是一串痛苦的低鳴。
  黑氣不受控制地極速翻騰,傳出了不祥的哭泣哀號。
  
  「不好!」顏映星看出端倪,沒忍住地驚呼。
  「桓文哥!」向宇倫看不退反進的岑桓文,著急地喊了一聲。
  「少淩!」接著是看到古少淩義無反顧地跟著岑桓文的鐘聿爔,急得想上前,卻被花輕似拉住。
  衛晨曉略微瞇起眸,很是鎮定地在放了兩張小紙人跟在兩人的身後,向宇倫見狀,也連忙操縱小傀儡跟了上去。

  岑桓文恍若未聞。
  他嘆息著,右手伸進了黑氣之中。
  霎時間,黑氣攀著他的臂膀很快地侵蝕了他的皮膚,順著脈絡,蔓延至臉頰,綻放出墮之花。
  岑桓文像是在隱忍著什麼痛苦,緊閉著眼、眉宇狠狠折起,接著,眼角滑落一串淚珠。
  
  他身後的古少淩,略略瞪大了眼,想都沒想地任由直覺行動,手比劍指,抵著岑桓文的背後,低喃:「化五行.南之主.夏之驕陽.辟邪!」
  
  周圍的稻穗似乎是因為溫度的提高而香氣漸趨濃郁,再隨著微風擺動,與蟲吟一唱一和。
  墮之花的綻放也因此僅止於一瞬,接著迅速地凋萎,謝了一地。
  下一秒,黑氣的哀鳴停止,從核心隱隱約約地綻放出光華。

  「噓、小聲點。」
  「爺爺,這樣還找的到嗎?」
  「不能也得能!土地伯公保佑我們村子那麼多年、他們就這樣──唉……」
  「林爺爺、別難過啦,土地爺爺也不會希望你為他難過的。」
  「熙熙,妳也來了?妳不是在外地念書嗎?」
  「就、聽到村子要改建,我高興的回來想看看,怎麼知道……」
  「他們太過分了!」
  「就是,土地爺爺守護我們這麼多年……欸!我看到了。」
  「在哪?」
  「一小塊而已,看樣子是真的碎了一地,我們動作要快點,我聽說明天一早這邊就要全清空了!」
  「可是,我們就算找到了土地爺爺的神像,也沒法復原了啊……」
  「不管麼樣,還是要找出來,不能讓神像就這樣隨便被處理掉,這樣太不尊重土地伯公了。」
  ……
  「好了、好了,都找到了。」
  「碎成這樣,就算請師傅修復,恐怕也……」
  「林爺爺,你說怎麼辦?」
  「嗯……小莊,你說呢?」
  「不然就埋在我雜貨店附近的空地吧?我記得我小時候曾聽曾祖公說那是土地伯公第一次展現神蹟的地方。」
  「啊啊,我也有聽說過!可是後來為什麼土地伯公會選擇這邊落廟啊?」
  「曾祖公說當時擲筊好多次,最後才選定這個位置,說是在村子的小山丘,能照拂到整個村子……」
  「嗚嗚……明明、明明土地爺爺對我們就很照顧,那些人對土地爺爺那麼不尊重,還要怪祂老人家不靈驗,真是太不要臉了!」
  「唉、別說了,那就照莊叔叔說的那樣,埋在雜貨店附近?可是、祂老人家……還在嗎?」
  「應該是不在了吧,廟都被毀了……」
  「說的我又想哭了,嗚嗚──」
  「別哭啦,走吧走吧。」
  ……
  「來,一人三柱香,在心裡默唸對土地伯公的感謝與助導,我相信他老人家能聽到的。」
  「土地伯公,謝謝您對村子的照顧,現在大家一切都好,您安心吧。」
  「土地爺爺,謝謝您一直以來的庇佑,村民還是感念您的好的,希望您不要跟那些人計較,繼續做個開開心心的土地神!」
  「土地爺爺,謝謝您,可我還是好捨不得您啊,我會記得在廟裡念書的時光、也會記得您笑呵呵的模樣,希望無論您現在在何方,都還是那個溫暖的土地爺爺!」
  「土地公,先跟您說聲抱歉,為了建設村子,大家沒協調好,就先拆毀了您的廟,但也很謝謝您從我祖輩時就一直守護著村子,真的很謝謝您!」
  「土地爺爺,您也知道我不太會說話,但真的很謝謝!」
  「土地伯公,謝謝……」
  「土地爺爺……」
  ……
  「吱吱吱──!」(土地爺爺,謝謝您的照顧,我們這族決定融入人類社會啦,雖然相較之前生活空間更加狹小與危險,不過生存嘛……唉,總之,希望您也安好!)
  「嘰嘰嘰……」(土地爺爺,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您不在了、田沒了,我們也要離開了,希望下一個地方,還能再碰到像您這樣的好土地神……)
  「呱呱呱。」(土地神啊,人族發展的太過快速,我們只能搬離這裡了,剛好您也……唉,若有機緣,希望能再次與您相見。)


  一字一句,散落。
  真誠的感謝、真摯的盼望,宛若咒語般、又更勝咒語的祝福,不僅由內而外地淨化黑氣,也讓墮神徹底垂下高舉的拐杖與如意,一雙混濁的眼,逐漸找回了清明。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清亮的女音再度響起。
  同時,毛毛細雨落下,帶來一絲涼意,不僅將剩餘的黑氣全數驅散,稻花香也再度馥郁而濃烈。

  墮神劇烈地顫抖著身子,殘敗的汙穢逐漸脫落,漸漸地恢復了金身。

  紅潤圓滿的笑臉,樸素無華的衣衫、樸拙的手杖與如意,在在顯現出土地神的親和。
  岑桓文已然沒有方才的怒意,他將雙手藏到了身後。
  土地神略略搖頭,手杖一揮,岑桓文手上的黑氣盡消。
  「啊,謝謝您,這沒什麼的。」岑桓文不好意思地抿起唇。
  土地神又搖了搖頭,接著感激地對岑桓文微微點頭。
  這下岑桓文是真害羞了,「我也沒做什麼,是祂們的祈願,讓您清醒的。」

  土地神呵呵一笑,又對著後面的六人微微頷首,再次表達了感謝之情,接著祂揮了揮手中的如意,一縷金光散落,許下了對這片土地的祝福。
  七人感受到其中的暖意,對著土地神彎身致意。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最後一行詩句,土地神的右方出現了一條筆直的道路。
  土地神嘆了一聲,卻是漾著滿足的笑靨,把如意放到了岑桓文的手上,接著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回到了祂的歸處。

  塵埃落定,天井恢復清明。
  無月之夜,本該漆黑的夜色,卻因此街道並無燈火地撒落了點點星光。
  
  岑桓文低頭看著手中的如意,下一秒,如意宛若印記般地融入他的掌心,接著他一恍神,直直地往前倒下。
  離最近的古少淩嚇得想伸手,卻也力竭地眼前一黑。

  「桓文!」
  「少淩!」
  「喵!」

  幸虧鐘聿爔與衛晨曉早有防備,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兩人。
  而這聲突兀的貓叫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一名身著白色斗篷,戴著白玉面具的身影從影壁後繞了出來,那聲貓叫,正是她臂彎裡的黑貓。

  「引路者。」花輕似略微退了一步,但仍精確地判斷出來人的身分。
  引路者對他們點頭示意,正想說些什麼,黑貓又喵了一聲,從引路者的懷裡跳下,飛快地跑到了抱著岑桓文的衛晨曉身邊,急切地蹭著他的小腿。
  「沒事,露露,桓文只是一下子消耗太多靈力支撐不住才暈了過去。」衛晨曉溫柔地道,接著對向宇倫招了招手,「過來搭把手。」
  向宇倫走過去,扶住岑桓文,好奇地看著衛晨曉。

  衛晨曉掏出兩張符紙,咒隨心轉,兩道溫暖黃光芒沒入岑桓文與古少淩體內。
  兩人悠悠轉醒。

  岑桓文迷茫地看著四周,一時間還沒恢復過來,只是呆呆地靠在向宇倫的身上,Luna便也乖乖地坐在了他身側。
  古少淩好一些,雖然也是迷迷糊糊的模樣,但在對上衛晨曉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驚醒了過來,腦海直接浮現三個大字:「完.蛋.了!」
  
  「清醒了啊?很好,來開會。」衛晨曉一個拍手,喚起大家的注意力。
  眾人都是一懵。
  古少淩對這樣的衛晨曉可謂是再熟悉不過,完全是反射性地拉著身邊的鐘聿爔,乖巧地站直了身子。
  儘管還是有些暈眩,岑桓文卻也看出衛晨曉眼底的認真,不由得嚥了口唾沫,略微緊張地站在原地。
  於是一個接一個──
  倒不完全是從眾效應,而是衛晨曉──不,並非生氣,但不怒而威的嚴肅,才更是讓大家不由得一凜,隨之排排站的原因。
  
  見狀,衛晨曉略微折起眉宇,看了眼正揪著衣腳的岑桓文,無聲地嘆了口氣,才緩聲道:「只是檢討會,我先說我看到的,希望大家若有發現不足的地方,也不吝於說出口。」
  接著,他朝顏映星招了招手。
  第一個被點名的顏映星略略張楞了楞,雖然很是慌張,但還是乖乖地走上前。
  「既然是攻擊主力,有我們在身側輔助,可以再積極一點,攻擊也能是最佳防禦,不是嗎?」衛晨曉邊說,邊從百寶袋裡拿出剪刀。
  聞言,顏映星不自覺地呼吸一窒,卻是茫然地點頭,並在他的示意下,伸出了手。
  衛晨曉以為是傷口太疼了,便迅速地剪開顏映星的袖子,但血已經凝固略有些結痂,就算他的動作十分輕柔,可顏映星還是忍不住嘶了一聲、小臉也整張皺起,一看就知道非常疼。
  古少淩見狀,似是能感受到相同疼痛地抿著唇,於是悄悄地抽出卡牌,但才剛拿上手,就被衛晨曉盯上。

  「想再暈過去,我可以成全你,如何?」

~~~

*這闕詞出自於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老實說,有兩首備選,另外一個是韋莊的《稻田》,但後來覺得《稻田》有點太限縮了,又加上個人很喜歡「稻香花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句,所以就選了《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這闕詞。
然後我承認,雖然背過這闕詞,但印象深刻的真的只有前面幾句,一直不太記得後面這幾句,又加以上述那原因,就想著先寫再說。
接著,很巧合的事情來了,當我想到要補足這闕詞時,認真地看了下闕、尤以最後這「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我真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因為「社」就是土地神廟。
嗯,果然一切冥冥自有定數啊~(抱著自己瑟瑟發抖?XD

最後,希望大家閱讀愉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