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縫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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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07
王青建議他們原地整休。沒有受過訓練,人長時間待在黑暗中本來就會感受到很大的壓力。更何況他們在封閉空間裡長時間彎著腰前進,時不時背上的背包還會摩擦到隧道頂端,拖累他們的腳步。他們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經逼近極限。
安潔癱坐在洞壁之上,臃腫的裝備和外套讓她頭暈。好不容易掙扎著拿到水壺,閉上眼睛灌一口甘露,她舒一口氣。
「怎麼樣?還好嗎?」王青的頭燈照過來刺痛安潔的眼睛。
「普普通通吧。」
「如果身體有狀況要立刻提出。我們在這裡叫不到救護車喔。嘿,後面那兩個呢?」
「都很好。」雯琳揮揮手。她攤在背包上,看起來很舒適。
「雖然我不知道這條洞穴還會持續多長——這就是探洞的美好之處:你永遠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麼——不過我們不用擔心會遇到死路或沉降的沼氣。來,舉出你們的大拇指。」
王青脫下右手手套。原本應該還要舔一下才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方向,不過剛剛走了那麼久,全身都是汗,王青就省下這個步驟。
「可以感覺到有風對吧?放心吧,我們正在前進,而且馬上就會脫離現在的處境。」
王青用了他獨特的方式鼓舞士氣。休息足夠之後,他們繼續上路。又過了一個半小時,眼前的狹窄的洞壁終於向外擴張──他們來到了較大的洞室。
「哇!太好了!」雯琳走出低矮的隧道,雙手向上伸展,高聲歡呼。
陳胤臣則是不停:「涼、好涼。」地叫著,撐著膝蓋喘氣。王青插腰微笑,似乎放鬆不少。
「大家做得很好,為自己拍一下手。」
幾個人形式上地拍了幾下手附和。雖然走出窄道確實很高興,但他們現在除了放鬆,什麼事都不想做。
王青提起精神,對自己說:「好了,接下來要往哪走呢?」
剛剛大家拍手的時候,有遠方傳來的回聲,顯然這個洞室有一定的深度。如果隨意探索,到時候找不到來時的路就糟了。
王青用腳邊的石頭堆成明顯的人造排列當成路標。他平時探洞沒有使用噴漆的習慣。因為在這種複雜的環境,噴漆的辨識度不高,還會造成污染。即使王青只是業餘探洞者,他還是有他的行動原則。
王青做完記號之後,繼續前進。不久,他就發現其實他並不需要費心留下路標。
洞窟確實很長,但出現岔路的地方,其中一條通道一定會經過明顯整修,讓人容易通過。王青只要記下他們通過的岔路就好了。
這裡也常常看見篝火的痕跡。不過只有工程量多的地方才會出現骨雕、玉器、或是石器這類物品。
王青在附近探索一圈,對於後續的行動,心裡已經有個底。不過當他回到隊員休息的地方時,突然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眼前安潔盤坐在篝火的痕跡旁一動不動。她沒有興奮地拍照、記錄和素描,她也沒有嚷嚷著誰都沒聽過的專有名詞。
安潔只是低著頭頹坐。她那盯著篝火的痕跡的樣子,就像當年在火堆旁取暖的史前人類。
毛骨悚然。
大家被安潔弄得渾身不自在。陳胤臣把王青推到安潔身旁,要他確認安潔的狀況。王青雖然對怪力亂神之事不以為然,但他也不是鐵齒的人。
他吞了口口水,向安潔搭話。
「喂,小妞,妳怎麼了?」
「你看這個。」
低沉的男人聲音。
安潔發話的時候,聲音粗糙得嚇人。不過王青隨即意識到,安潔只是水分補充不足,喉嚨太乾。王青把安潔背包裡的水壺抽出來,催促她喝水。
「有什麼問題嗎?」王青看向地上隨意丟棄的長形石片。
「這個和我們剛剛在淺洞裡看到的石刀,不是同一個年代的東西。」
「很正常吧?我們十大建設蓋好國道一號,還不是用到現在?年代不一樣沒什麼奇怪的。」
「我說的年代,是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區別。」安潔打開水壺的瓶蓋,翻了一個白眼。她說:「舉個簡單的例子,之前看到的石刀,大部分都是打製石器。這邊開始有磨製石器,最重要的是陶器也出現了。」
安潔在步道旁的淺洞裡看到打製石器雖然興奮,卻也對舊石器時代的人類有沒有能力進行如此規模的工程感到懷疑。
現在情況則變得更加不合理:新石器時代的人類接手舊石器時代的人致力達成的偉業。
就連生活在同一地區、兩個時期的文化,在血緣上都不一定直接相關。安潔難以想像,生存時代相差數千、甚至數萬年、沒有交集的兩群人傳承共同的目標。
「也有可能是後來的人,利用以前的人建造的遺跡不是嗎?」
Wadan湊過來加入話題。他比安潔年紀大幾歲,不過他們中學時用的歷史課教材是一樣的,大概知道安潔感到疑惑地方。
「我也希望是這樣。可是你仔細這附近的施工痕跡。」安潔打開頭燈,照向距離他們最近的岔路。她說:「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過你們不覺得他們鑿洞的工法和先前完全不一樣嗎?」
上萬年都沒有改變製作石器工法的舊石器時代人類,應該難以在幾代之間改變鑿洞技巧。再說,如果真的存在全力投入工程的人群,在長達數個世紀的工期中,應該會產生維持秩序的戒律、以及不容改動的傳統技法。
回到問題本身,不同民族之間如何接續相同的目的?
「所以哪裡是有問題?」王青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覺得不同時代的人們,前仆後繼地湧進這個洞窟。他們不停地、不停地挖掘,一代接著一代,只為了把什麼東西從洞窟的盡頭釋放出來。」
就像有一隻受到封印的魔鬼在誘惑他們一樣。
安潔緩緩地站起來,把視線投向遠方的黑暗,幽幽地說:「我們,也只是受到誘惑的其中一批人。」
「如果真是這樣吧,那也是妳們之後要研究的問題了。」王青站起來,催促他們前進。他說:「現在還是先確認遺址的規模比較重要。」
雖然王青一如往常,對神怪之事擺出不以為然的態度,但安潔隱隱覺得,聽過她的話語之後,王青的臉色暗沉許多。
接下來,他們進入縫隙相連的石窟。這裡的侵蝕作用不發達,他們還可以看見幾萬年前山體裂開時的銳利剖面。過去的人們利用落下的巨石雕刻出各式圖騰。圖騰中有單純的幾何圖形、動物的紋路,也有人形象的聖靈。
每經過一段路裝飾風格都會變化,而且各個風格不會互相混雜。就連王青也不得不相信,參與這個工程的人們,來自不同的族群。
「好誇張,這裡的圖騰形式也太多了。」
Wadan對於其中一條路段遺跡風格變換的速度感到驚訝。
安潔仔細觀察附近的地形。她發現通過這裡需要挖掉的土方,比先前的路段更多。比如這裡擋路的巨石雖大,卻不夠大到能在其中開鑿隧道,必須直接移開。而且周圍不均質的岩層也加大了工程難度。
可以看到原先先民保持通道寬度的堅持,現在已經向現實妥協。這裡的道路比起剛剛的步道非常狹窄,也很曲折。他們一行五個人依序走成一排,最後一個人甚至沒辦法看到領頭的王青。
「可能這段道路花了比較多的時間,所以經歷的世代和民族比較多。」
安潔現在已經完全相信自己關於這個遺跡的假設是正確的。雖然聽起來有些魔幻,但這是最直接簡單的解釋了。
一路上討論著步道的來由,不知不覺周圍溫度開始轉變。原本滯悶的空氣換成刺人的寒意,從濕透了的外套滲入隊員們的後背。如今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他們必須找到能紮營休息的地方。這裡空間太過狹小,所以他們還不能停下。
不過他們停得下來嗎?
十幾個小時的路程,通道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多餘的空間。連接狹窄隧道的那個洞室已經是整條步道最寬的部分了。安潔不知道他們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才會遇到適合紮營的地點。
如果是普通的登山活動,他們可以依據登山步道旁的地標估算剩餘路程。他們也能知道哪裡適合休息、哪裡還有山友小屋。
現在他們面對的是全然的未知。只能依靠王青臨機應變。
「考古學姐姐!」
雯琳的叫聲從後方傳過來,之後是物品的碰撞聲。王青回過頭,看見安潔已經全身癱軟,卡在縫隙之間。他趕緊把安潔的背包解開,然後叫喚安潔的名字。
「嗯?嗯。」安潔眨眨眼睛。她雖然對外界的刺激有反應,但身體沒有力氣。
「喂!妳上次喝水是什麼時候?」王青發現安潔嘴唇乾裂,趕緊餵她喝水。
王青身為登山嚮導,他恨自己居然沒有發現隊員身體的異狀。壓力對他影響太大了。王青一邊對安潔進行緊急處理,一邊思索接下來的行動。
「其他人都還好嗎?」
大家都表示沒問題。此時,雯琳委婉地提出建議:「我們要直接在這裡休息嗎?」
「這裡實在不適合,我們再走一下看看。」
王青讓Wadan背著安潔,陳胤臣拿著Wadan的背包,自己則扛著安潔的背包。因為一人失能,整個團隊前進的速度變得更慢。這讓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
全隊士氣低迷。突然,陳胤臣發話。
「你們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陳胤臣,耳鳴是脫水的前兆,快點喝水。」
陳胤臣的一驚一乍已經讓王青感到厭煩。不過有了安潔的先例,與其告訴陳胤臣這世界上沒有怨靈,不如關心他的身體狀況。
「不。我是說,好像有水聲。」
王青側耳傾聽,真的聽見了不間斷的、流水的聲音。
王青聽到了希望的聲音。
這條路會這麼難走,就是因為先人硬要在山體的裂隙中開鑿通道。如果之後的路能順著地下水系發展,自然形成的洞穴就可能有足以紮營過夜的空間。
幾個人振奮精神,攀過幾個橫倒在地上的低矮落石,跳下幾段在巨石上開鑿出來的階梯,拉高的洞頂讓他們加快腳步。
橫在他們前面的卻是一條狹長裂縫。
王青轉過身背靠在石壁上。雯琳直接癱坐在地上。不要說狀況有改善了,這裡的空間還比剛剛那裡要窄。如果要在這裡過夜,他們得半蹲靠在一起才塞得下。
「現在怎麼辦?」Wadan說:「要回去嗎?」
王青絕望地抹臉許久。他回覆Wadan的提問。
「讓我想一下。你們先歇著。」
當他們陷入沉默的時候,Wadan背上的安潔突然開始扭動身軀,嚷嚷著:「好冷」,然後把脖子縮入外套,像在躲避寒風。
風?風!
「如果前面還像這裡這麼狹窄,會有這麼強勁的風嗎?」
王青像抓到救命稻草那樣,抓著安潔的背包又推又扯,粗魯地把自己擠過狹縫,完全沒有考慮其他的可能性。
他不管後面的人是否跟上、不管前面有什麼路況,他只是近乎癲狂地向前爬。然後他一個踩空,往下墜落。
摔到一公尺以下的地上。
狹縫後面是另一條和狹縫近乎垂直相交的大山隙、一條和峽谷一樣寬的山隙。山隙中間有淺溪通過。左右兩邊的岩壁延伸到頭燈的照射範圍之外。
王青抬頭一看。對面斷崖之上,另一條支流從數十公尺寬的河道往下傾瀉。水流經過數百公尺的自由落體,在頭燈照射的範圍之內散成一片白色水霧。
瀑布的水量是如此豐沛,卻沒有一滴水直接落到地上。好像整個瀑布都漂浮在雲端之上。王青心中只浮現出四個字。
天上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