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過去的石階
本章節 2787 字
更新於: 2022-11-07
安潔前方走著王青和Wadan，身後則是記者和攝影師。步道大概有一人寬，五人一路縱隊前進還算寬闊。步道上有高低落差的地方都鑿了石階。石階也不偷工，踏步高度和梯段寬度都足夠，走起來非常舒適，完全不像洞窟探險。
粗糙的開鑿痕跡不僅僅止於地上，有些路段就連岩壁上都有鑿痕，似乎這樣的寬度是開鑿者的底線。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保持足夠寬闊的通行空間。
安潔完全搞不懂，古人為何要建造這一條通道。他們絕對不可能是為了進行區域交易，或採集稀缺的天然資源才做的。這些好處比上施工必須付出的成本，效益太低了。
不計成本都要開鑿步道，或許跟某種宗教信仰有關。
總之建造這條步道的社會為了調動龐大人力，必定有某種程度的集權體制。集權體制大概出現在新石器革命之後，也就是說這個文明存在的時間範圍是新石器時代到近現代之間。
一點幫助都沒有。
老實說安潔靠著模糊的推論，根本無法勾勒這個神奇文明的粗略樣貌。
走到一半，記者雯琳似乎克服了對身處黑暗和懸崖邊緣的恐懼，她開啟話題。
「我說，路有兩頭對吧？另外一頭通向哪裡呢？」
「不知道。」王青簡潔地回答。
「欸？那我們說不定正在往出口走？」
「那也很好。說不定我們能順著這條路找到更大規模的遺址呢。」
不知怎麼的，和昨天一樣的問題，王青卻沒有一樣的答案。看來昨天晚上王青仔細思考過。他向安潔尋求認同。
「是吧？考古學家小妞？」
「可能吧。」可惜王青忘記了，安潔是個悲觀主義者。安潔說：「不過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說不定這一頭的哪個路段也崩塌了。」
「嘿，別這樣。」王青不想給記者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說：「我們目前正在往太魯閣上遊走，機會還是很大的。」
「怎麼說？」
原本王青想要再提一次他那「步道連結上游洞窟系統假說」，不過安潔搶先答話。
「其實現在我們知道的訊息還是太少了。任何推論都只是猜測。與其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著我們之後會發現什麼、要發表什麼──不如好好感受我們看到的一切。這樣等我們真的發現新事物的時候，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歷程故事不是嗎？」
剛剛大家沉浸在興奮的氛圍裡，或許有人還想像了他們出席記者發佈會的場景。安潔的說教直接潑了所有人一桶冷水。
安潔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經過了芒刺在背的幾秒鐘沉默，安潔身後的雯琳用可愛的聲音吐槽。
「完整的歷程故事……聽起來考古學姐姐才是我們裡面最興奮的人呢。」雯琳兩手搭在安潔肩上──她比安潔高大約一個頭──說：「妳這樣不行啦，如果高興就笑出來嘛，發掘考古學家的心對我們來說太難啦。」
「哈，小妞妳這麼悶騷，以後會交不到男朋友的喔。」
王青放鬆地調侃，幾個人都笑出聲來。
說要腳踏實地專注於現實，又說要在記者採訪時描繪一個完整的發掘故事，安潔話語中的矛盾被一語道破。她耳根潤紅，還好在黑暗之中沒有人能看見她的表情。雖然安潔覺得很羞恥，但還是感謝雯琳幫她化解尷尬氣氛。
走著走著，如同王青所說，路上開始出現鑿痕之外的人類遺跡。除了通道之外，也鑿有類似神龕的淺洞。淺洞裡面有生火痕跡，附帶一些石器、骨針等等工具。好險沒有出現壁畫，不然就算安潔不想也得顛覆台灣的考古學界，她才不要幹這麼麻煩的事。
內心獨白很冷淡，其實在其他隊員眼裡，安潔興奮地簡直就要抓狂了。不只抓著其他人熱情地介紹每個她認得的文物，原本陰鬱的聲音還拔高了八度。喊叫聲來回震盪，轟炸其他人的耳朵。
一開始安潔在每個淺洞都會仔細觀察、拍照並寫下筆記。當她看到大量出現的石刀時興奮的程度又上升一截，因為這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這個步道在台灣進入金屬器時代之前就存在了──不會是什麼漢人移民或是日本人建造的秘密通道。
後來淺洞數量實在太多，安潔只能稍微看一眼，並為淺洞編號，然後依依不捨地繼續前進，不然探索根本無法繼續下去。
之後步道轉為半人高、直接穿過岩壁的隧道。從這裡開始王青就沒有走過了。
王青再次交代安全事項之後，帶頭進入隧道。隧道本身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一連走了十幾分鐘，安潔發現一件可怕的事。
他們完全沒有轉彎。
從剛剛開始，只要有立足點的地方，步道和隧道絕對不會繞行，只會直直地向下前進。安潔越走越覺得，當時的人對於抵達山體深處的執著，執拗到了有點邪門的地步。他們好像已經知道切確的目的地，剩下的只是朝著那個方向打洞。
不斷前進，相似的洞壁不斷出現。一遍又一遍。安潔開始喘不過氣。周遭溫度升高，空氣很悶，讓眾人的腳步更為沉重。安潔的視線模糊不清。最後，她已經記不得，洞壁右上方一個特別深的鑿痕究竟出現了幾次。
「你們說。這步道會不會有什麼詛咒或是結界，讓進來的人走不出去？」
比起剛剛俏皮的樣子，雯琳的聲音有些顫抖。王青也走得有點喘。他輕笑兩聲，安撫雯琳。
「冷靜一點，怪力亂神的事情是不存在的。真正會讓我們走不出去的是我們內心的疑神疑鬼。」
「只要我們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並抱持信心，神就會領我們走出幽谷。不用擔心。」
Wadan用另外一個觀點向雯琳保證他們會平安無事。大家都發言了，安潔覺得自己也該湊一腳。
「就算有詛咒也沒關係。連埃及圖坦卡門的詛咒都是探險家離開墓室之後才病死的，沒有這麼厲害可以直接把我們困在這裡啦。」
安潔盡力地打趣，卻沒有人附和。她冷靜下來，感謝大家只是默默地在心裡生出一塊芥蒂，沒有對她惡言相向。
「喝！」
雯琳突然倒吸一口氣。所有人都停下來，攝影師陳胤臣甚至跌坐到地上。
安潔緊張地問：「怎麼了？」
「剛剛……洞壁上好像有人臉。」
安潔看了一圈，除了頭燈映照在鑿痕上形成的詭異影子，安潔什麼都沒有看見。就像王青說的，雯琳應該只是因為壓力太大所以疑神疑鬼。她握住雯琳的手。
「沒關係，我們都在這裡，不要怕。好嗎？」
雯琳點點頭，勉強繼續前進。後來情況並沒有轉好，隧道前方還是隧道。雯琳常常在洞壁的紋路裡頭看見扭曲的笑臉、哭臉，還有怨懟的怒容。每次雯琳快速撇頭都讓陳胤臣嚇得屁滾尿流。
王青再三強調他們會在牆上看見人臉，只是因為大腦在緊張的情況下過度反應，只要保持冷靜就沒問題。不過他們越是前進，氣氛就越詭譎。
因為他們頭燈光線的照射範圍裡只看得見無盡的隧道。
前面是黑暗，後面也是，隧道裡除了他們衣物摩擦和呼吸的聲音之外安靜得像虛無的宇宙。他們好像陷入了異空間、陷入了無盡的循環之中。
「喂，我們真的有在前進嗎？」
經過了約莫一個小時，走在最後面的陳胤臣幽幽地發話。這個想法雖然滑稽，卻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因為陳胤臣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恐懼。
這條隧道實在是太長了。
安潔收回她剛剛的推論。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工程？石器時代的人有能力鑿開如此量體的岩塊嗎？還是金屬器時代？等等，或許是更之後鄭克塽派來採金的漢人？不對，他們在這裡駐紮的時間太短了。客家人？他們墾殖的地點應該不在這裡。如果是日本人呢？安潔心裡亂糟糟的。
這條隧道不偏不斜，洞壁也缺乏變化，好像就要這樣永無止境地向前延伸。
再走下去，他們會不會穿過地殼、擠過地函，最後摔到地心之中？又或者這條隧道已經遠離人間？安潔心裡浮出不祥的預感。
他們將要墮入十八層地獄。
粗糙的開鑿痕跡不僅僅止於地上，有些路段就連岩壁上都有鑿痕，似乎這樣的寬度是開鑿者的底線。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保持足夠寬闊的通行空間。
安潔完全搞不懂，古人為何要建造這一條通道。他們絕對不可能是為了進行區域交易，或採集稀缺的天然資源才做的。這些好處比上施工必須付出的成本，效益太低了。
不計成本都要開鑿步道，或許跟某種宗教信仰有關。
總之建造這條步道的社會為了調動龐大人力，必定有某種程度的集權體制。集權體制大概出現在新石器革命之後，也就是說這個文明存在的時間範圍是新石器時代到近現代之間。
一點幫助都沒有。
老實說安潔靠著模糊的推論，根本無法勾勒這個神奇文明的粗略樣貌。
走到一半，記者雯琳似乎克服了對身處黑暗和懸崖邊緣的恐懼，她開啟話題。
「我說，路有兩頭對吧？另外一頭通向哪裡呢？」
「不知道。」王青簡潔地回答。
「欸？那我們說不定正在往出口走？」
「那也很好。說不定我們能順著這條路找到更大規模的遺址呢。」
不知怎麼的，和昨天一樣的問題，王青卻沒有一樣的答案。看來昨天晚上王青仔細思考過。他向安潔尋求認同。
「是吧？考古學家小妞？」
「可能吧。」可惜王青忘記了，安潔是個悲觀主義者。安潔說：「不過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說不定這一頭的哪個路段也崩塌了。」
「嘿，別這樣。」王青不想給記者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說：「我們目前正在往太魯閣上遊走，機會還是很大的。」
「怎麼說？」
原本王青想要再提一次他那「步道連結上游洞窟系統假說」，不過安潔搶先答話。
「其實現在我們知道的訊息還是太少了。任何推論都只是猜測。與其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著我們之後會發現什麼、要發表什麼──不如好好感受我們看到的一切。這樣等我們真的發現新事物的時候，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歷程故事不是嗎？」
剛剛大家沉浸在興奮的氛圍裡，或許有人還想像了他們出席記者發佈會的場景。安潔的說教直接潑了所有人一桶冷水。
安潔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經過了芒刺在背的幾秒鐘沉默，安潔身後的雯琳用可愛的聲音吐槽。
「完整的歷程故事……聽起來考古學姐姐才是我們裡面最興奮的人呢。」雯琳兩手搭在安潔肩上──她比安潔高大約一個頭──說：「妳這樣不行啦，如果高興就笑出來嘛，發掘考古學家的心對我們來說太難啦。」
「哈，小妞妳這麼悶騷，以後會交不到男朋友的喔。」
王青放鬆地調侃，幾個人都笑出聲來。
說要腳踏實地專注於現實，又說要在記者採訪時描繪一個完整的發掘故事，安潔話語中的矛盾被一語道破。她耳根潤紅，還好在黑暗之中沒有人能看見她的表情。雖然安潔覺得很羞恥，但還是感謝雯琳幫她化解尷尬氣氛。
走著走著，如同王青所說，路上開始出現鑿痕之外的人類遺跡。除了通道之外，也鑿有類似神龕的淺洞。淺洞裡面有生火痕跡，附帶一些石器、骨針等等工具。好險沒有出現壁畫，不然就算安潔不想也得顛覆台灣的考古學界，她才不要幹這麼麻煩的事。
內心獨白很冷淡，其實在其他隊員眼裡，安潔興奮地簡直就要抓狂了。不只抓著其他人熱情地介紹每個她認得的文物，原本陰鬱的聲音還拔高了八度。喊叫聲來回震盪，轟炸其他人的耳朵。
一開始安潔在每個淺洞都會仔細觀察、拍照並寫下筆記。當她看到大量出現的石刀時興奮的程度又上升一截，因為這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這個步道在台灣進入金屬器時代之前就存在了──不會是什麼漢人移民或是日本人建造的秘密通道。
後來淺洞數量實在太多，安潔只能稍微看一眼，並為淺洞編號，然後依依不捨地繼續前進，不然探索根本無法繼續下去。
之後步道轉為半人高、直接穿過岩壁的隧道。從這裡開始王青就沒有走過了。
王青再次交代安全事項之後，帶頭進入隧道。隧道本身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一連走了十幾分鐘，安潔發現一件可怕的事。
他們完全沒有轉彎。
從剛剛開始，只要有立足點的地方，步道和隧道絕對不會繞行，只會直直地向下前進。安潔越走越覺得，當時的人對於抵達山體深處的執著，執拗到了有點邪門的地步。他們好像已經知道切確的目的地，剩下的只是朝著那個方向打洞。
不斷前進，相似的洞壁不斷出現。一遍又一遍。安潔開始喘不過氣。周遭溫度升高，空氣很悶，讓眾人的腳步更為沉重。安潔的視線模糊不清。最後，她已經記不得，洞壁右上方一個特別深的鑿痕究竟出現了幾次。
「你們說。這步道會不會有什麼詛咒或是結界，讓進來的人走不出去？」
比起剛剛俏皮的樣子，雯琳的聲音有些顫抖。王青也走得有點喘。他輕笑兩聲，安撫雯琳。
「冷靜一點，怪力亂神的事情是不存在的。真正會讓我們走不出去的是我們內心的疑神疑鬼。」
「只要我們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並抱持信心，神就會領我們走出幽谷。不用擔心。」
Wadan用另外一個觀點向雯琳保證他們會平安無事。大家都發言了，安潔覺得自己也該湊一腳。
「就算有詛咒也沒關係。連埃及圖坦卡門的詛咒都是探險家離開墓室之後才病死的，沒有這麼厲害可以直接把我們困在這裡啦。」
安潔盡力地打趣，卻沒有人附和。她冷靜下來，感謝大家只是默默地在心裡生出一塊芥蒂，沒有對她惡言相向。
「喝！」
雯琳突然倒吸一口氣。所有人都停下來，攝影師陳胤臣甚至跌坐到地上。
安潔緊張地問：「怎麼了？」
「剛剛……洞壁上好像有人臉。」
安潔看了一圈，除了頭燈映照在鑿痕上形成的詭異影子，安潔什麼都沒有看見。就像王青說的，雯琳應該只是因為壓力太大所以疑神疑鬼。她握住雯琳的手。
「沒關係，我們都在這裡，不要怕。好嗎？」
雯琳點點頭，勉強繼續前進。後來情況並沒有轉好，隧道前方還是隧道。雯琳常常在洞壁的紋路裡頭看見扭曲的笑臉、哭臉，還有怨懟的怒容。每次雯琳快速撇頭都讓陳胤臣嚇得屁滾尿流。
王青再三強調他們會在牆上看見人臉，只是因為大腦在緊張的情況下過度反應，只要保持冷靜就沒問題。不過他們越是前進，氣氛就越詭譎。
因為他們頭燈光線的照射範圍裡只看得見無盡的隧道。
前面是黑暗，後面也是，隧道裡除了他們衣物摩擦和呼吸的聲音之外安靜得像虛無的宇宙。他們好像陷入了異空間、陷入了無盡的循環之中。
「喂，我們真的有在前進嗎？」
經過了約莫一個小時，走在最後面的陳胤臣幽幽地發話。這個想法雖然滑稽，卻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因為陳胤臣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恐懼。
這條隧道實在是太長了。
安潔收回她剛剛的推論。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工程？石器時代的人有能力鑿開如此量體的岩塊嗎？還是金屬器時代？等等，或許是更之後鄭克塽派來採金的漢人？不對，他們在這裡駐紮的時間太短了。客家人？他們墾殖的地點應該不在這裡。如果是日本人呢？安潔心裡亂糟糟的。
這條隧道不偏不斜，洞壁也缺乏變化，好像就要這樣永無止境地向前延伸。
再走下去，他們會不會穿過地殼、擠過地函，最後摔到地心之中？又或者這條隧道已經遠離人間？安潔心裡浮出不祥的預感。
他們將要墮入十八層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