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迴─SECHS─ 同盟─ALLIANCE─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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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02
4

  「既然你的傷差不多全好了,那麼今天就開始練劍吧!」

  新年的第一個早上,夏絲妲在早餐後說的一句話,把愛德華和諾娃帶到木屋後的森林某處,依她所說,準備練劍。

  「為什麼要練劍……不,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和你一起練劍?」愛德華略感不滿。

  昨晚安納黎一帶再度降雪,皚白厚雪掩蓋枯葉和泥土,令森林變成一片灰白。天上陰雲密佈,放眼遠望,整個世界彷彿就只剩下天上的灰、地上的白,以及枯木的褐。在這個灰白的世界裡,夏絲妲鮮紅的長髮和裝束顯得突出。她把長度及胸的長髮束成馬尾,暗紅的背心下是一條雪白的長袖長裙,過膝的漆黑綿襪和皮靴緊緊包裹著她的白晢肌膚,免被寒風冷傷。

  「之前我不是說過,我會教你變強的方法,在你的傷口全好之前,會陪你練劍嗎?難道你忘記了?」

  ──是啊。「一時間犯糊塗了,抱歉。」愛德華點頭以示歉意,同時打量著女士的全身:「話說你這樣穿不會覺得冷嗎?」

  少年披著他現時唯一擁有的長外衣──就是當晚他和夏絲妲對決時所穿的暗藍外衣,內裡則穿著棉製襯衣和褐色長褲。襯衣和長褲質料簡陋,跟高貴華麗的長外衣絲毫不配搭,看起來像是為了保暖而強行把外衣披上身。

  「待會運動起來就不會感到冷的了,也許到時你也會想把那件外衣脫了。」說完,紅髮劍士俯身,舉起從木屋帶出來,直到剛才都一直拿在手上的一把雙手大劍。「那麼我們開始吧。」

  「大劍?」站在少年身後,一直與他如形隨影的少女──諾娃側頭問道。她把烏黑長髮束成一個髻,身上的長裙跟夏絲妲的一樣,只是背心為跟頭髮一樣的黑色。從遠方看過去,夏絲妲和愛德華二人各據一方,一邊為紅,一邊為黑,對比分明。

  見愛德華同樣露出疑惑的表情,夏絲妲不禁嘆了一口氣,對少年沒有看穿她的用意而感到些微失望:「你應該很想打敗那個火龍小子吧?好像是叫……路易斯?雖然這把劍沒有他的『神龍王焰』那麼重,但作為替代品可以湊著用。」說時,她隨意揮舞那把跟她四分之三高度相等的劍,先用右手握著,再改以左手,看起來輕如羽毛。愛德華想起路易斯在對決時因為用單手握大劍而導致手腕受傷,看著眼前這位劍士,到底是劍太輕,還是她的力氣大得可怕?

  不過她看清他想打敗路易斯,明明自己甚麼都沒說。

  「嗯……單手還是有點勉強呢……」揮舞幾圈後,夏絲妲凝視著銀白劍身,小聲呢喃。「還是用雙手拿著吧。」

  起初聽說她說要練劍時,雖然已猜到對方不會拿「荒野薔薇」出來,但愛德華想不到會是雙手大劍,而原因更是跟路易斯有關。雖然還有很多想說的,但對方看來又會矇混過關,所以現在還算了。

  既然她都不用自己的劍,那我是否應該不用「虛空」,以免不必要的麻煩?

  「小弟你就用『虛空』吧,這樣練習才會更見效,而且不要想無謂的事了,你覺得我對『虛空』還不夠認識嗎?」

  ──也對。愛德華轉過身並走向諾娃,望著她的嘴唇,深一口呼吸,正要伸出手時──

  「說起來,都接吻這麼多次了,你真的對諾娃小妹沒有感覺嗎?」夏絲妲突然從後方問。

  「嗄?」被一條問題打亂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心情,愛德華激動地回頭:「怎會有!那只是取劍必須的程序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夏絲妲把大劍插在土裡,露出捉弄的笑容。「真的對接吻沒有感覺?」

  「是啊,誰會有感覺啊。」他別過頭去,話出口後才發現自己回答了些甚麼。

  「是這樣嗎,讓我看看。」

  「甚麼……」

  愛德華才剛轉過頭來,未及反應,眼前只見一片鮮紅,接著雙唇便傳來一種柔軟感覺。少年睜大雙眼,驚訝發現那道熟悉的鮮紅身影現正就在自己的前方,雙眼緊閉。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啊?

  「夏絲妲?」突如其來的展開,令諾娃少有地驚呼。

  「你搞甚麼啊!」愛德華大力推開夏絲妲,失去控制地大叫,聲音響徹樹林。「為什麼無緣無故要親上來?」

  他的臉紅如熟透的蘋果,單手掩嘴,氣喘連連,久久不能冷靜。

  「你說自己對接吻沒有感覺,所以我就來測試一下了。」突然被推開,夏絲妲一瞬露出受傷的眼神,隨後立刻掛上一貫的笑容,似是毫不在意,反而顯得二人大驚小怪:「果然是有感覺的呢。」

  「你、你……」黑髮少年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看著紅髮女士的笑容,他一句都說不出口。

  她看來真的只是想捉弄我,愛德華努力令自己冷靜下來。但為何她可以如此不在意?

  他的心撲通直跳,隱約感覺到跟與諾娃接吻時的緊張感不同。

  「好了,不要浪費時間,冬日日照時間短,趁有太陽的時候快點開始練習吧。」夏絲妲說時拔起大劍,語調變回認真,看來剛才的一吻並不是認真的。

  接吻可以是如此不認真的事嗎?少年盡力令心境回復平靜,再從諾娃的體內取出「虛空」,但取劍時一直在想剛才的事。

  再次回頭,女劍士已經擺好起手式。萬千思緒亂如絲,緊握「虛空」,愛德華不停地叫自己集中,但目光一投到女士身上,又不其然會分心。

  「唉,被一些小事弄到如此分心,當晚那個冷靜的你去哪兒了?」見愛德華一直不出手,夏絲妲看不下去,舉劍直衝,從上使出斬擊,但攻勢被漆黑單手劍架著。少年嘗試把劍滑到雙手大劍的護手,再用力推開。

  見他的烏黑雙瞳已回復冷靜,夏絲妲露出滿意的微笑。銀白大劍斬向少年的左右腰側,都被精準擋開。當大劍再攻向腰側時,愛德華抓準時機閃到右邊,一個滑步到夏絲妲身後,扭轉攻守局面。

  在雙手大劍面前,單手劍的優勢就只有相對靈活的攻擊範圍──愛德華清楚記得之前跟路易斯對決時所學到的。要贏,就唯有靈活閃避和攻擊,一抓到機會就不能放手,以及每一下攻擊都要抓準最佳用力點,以減少體力消耗。

  愛德華把劍提到中段並衝前,被夏絲妲正面擋下。以雙手握劍的他與她爭持一會後,便迅速把劍舉高到對方手腕上方,同時往左斜方踏前一步,快速往女劍士的頭砍去──

  夏絲妲急忙閃避,但黑劍還是落在她的肩上。因為是練習,愛德華並沒有真的砍下去,碰到衣服便停手了。

  「不錯,繼續。」面對夏絲妲的稱讚。愛德華目無表情,似是不太滿意結果。

  雙方拉開距離,準備第二輪的練習。

  要獲得優勢,重要的是速度──黑髮少年這次採取主動,一個箭步衝前,高速刺往女劍士的腰側。他沒有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左右左右,逼對方步步後退──

  女劍士突然大力擋開來自左邊的攻擊,再提劍斬向少年的頭蓋。少年在千鈞一髮之間把劍收回,擋住攻擊,但連帶的衝擊力令他後退數步,雙手也感到疼痛。

  「切。」見自己只能勉強擋下攻擊,愛德華心感不滿。

  每一下攻擊不可以是「剛好」擋到,要是輕鬆擋下才行,他不停告訴自己。

  他仍清楚記得「神龍王焰」的重量,眼前的銀白大劍重量只有它的四分之三,現在能夠擋下銀劍的攻擊,不等於之後能夠擋開火劍的同樣攻勢。他的攻擊力度要大,同時不能露出破綻。

  他揮動手腕,以此紓緩痛楚:「再來!」

  一定要做得更好,不能出錯──少年聚精會神看著大劍,手不其然把劍握得更緊。

  銀劍連續斬向少年,都被他俐落避開。見攻擊不奏效,銀劍改從側面斬來。女士用盡全力的一擊被少年的黑劍精準擋下。沒有把劍滑至護手,少年立刻推開大劍,同時解開交纏狀況,一腳踢中女士的腹部。

  這不是路易斯的劍術嗎?女士被踢跌的同時,他恍然大悟。

  少年從練習開始時就覺得奇怪,夏絲妲的劍路應該不會隨著更換武器而有大改變才是。筆直的劍路、以攻擊為主的策略、以及明顯的破綻,他現在明白了,夏絲妲是根據他和路易斯決鬥時所看到的來模仿他的攻擊模式。

  發覺夏絲妲的用心後,愛德華更為集中。銀劍從中段攻來,被黑劍架著。交纏一會後,愛德華突然抽劍後退,同時往左踏出一步,劍尖直指夏絲妲的大腿。

  「繼續。」銀劍趕不及收回,黑劍成功碰到長裙。

  不能以滑落作為抓得最佳用力點的方法。那傢伙用的是焰型雙手大劍,滑落時只會暴露弱點,而且會對「虛空」做成損害。所以每次攻擊都一定要抓準用力點,不能出錯。愛德華不停提醒自己。

  二人都把劍舉至臉部高度,銀劍往前斬時,愛德華的右腳踏向一點正方向,同時從下方揮向銀劍。漆黑長劍的前刃成功架住大劍,但當他要舉高右手卸走劍擊時,一陣疼痛止住了動作,緊接額頭被重物敲了一下,宣告攻擊失敗。

  剛才不該用劍身中部接住大劍,用接近護手的位置接著才能用力吧。

  黑髮少年一邊幫右手腕按摩,一邊反省。

  眼前人每次的攻擊都能精準抓到最佳用力點,那次決鬥不是親身體驗過嗎。要贏,就要做到跟她一樣,不能有絲毫錯漏。

  黑劍再次架住了銀劍從上而來的斬擊,同時轉身踢出一腳,夏絲妲避開了,但也因此而後退,並拉開了距離。

  ──不,不是這樣,用力點未算最佳。

  黑劍和銀劍不停碰撞,響亮的敲擊聲傳遍森林。本來被壓制的夏絲妲突然從右側使出斬擊,打斷了愛德華的連續進攻,並逼使他後退。

  ──錯,動作要再快一點,不能給對方絲毫反攻的機會。

  黑劍先迅速刺向對方的胸,被擋下後改以斬向對方的腳,趁銀劍擋下攻擊時踏前一步,擊中對方的左腰。

  ──別覺得滿意,因為是練習才會成功,正式上場時哪會這麼容易能擊中!

  「今天是第一天,別太過分要求自己吧。」從愛德華的動作感覺到他的想法,夏絲妲試圖令他放鬆,但似乎沒有成效。

  愛德華側身再俯身避開大劍的斬擊的同時,緊盯著銀白劍身思考著最佳用力點的位置,之後及時擋住來自右邊的橫斬。

  ──這個位置不對……啊!

  一時的猶豫給予對方機會,少年被踢倒在地上。

  ──看,運算錯了,所以輸掉了。他不停責怪自己。

  少年不再集中在觀看劍路,而是觀察劍路的同時要自己用最短的時間計算出最佳的反擊位置和方法。多重的思考和嚴苛的個人要求令他的動作變得越來越慢,力度不再強勁,連續數次被擊中。

  ──又錯了,我到底在做甚麼!

  「停。」

  突然,夏絲妲在接下愛德華的攻擊後放下劍,並搖頭,示意暫停練習。那嚴肅的表情令愛德華在心中質問自己是否犯了大錯。

  「計算是重要,但刀劍對決也很重視直覺和經驗,所以與其只集中計算最佳動作,不如去感覺,你的經驗和知識早已烙印在身體上,過分注重思考只會製造不必要的猶疑,阻塞身體讀取既有的記憶和本能。」她以眼神示意愛德華放鬆身體,但對方沒有依從。

  「真的是這樣嗎?」愛德華的眼神充滿疑惑。一直以來計算都是他的武器,對他來說,任由直覺和本能去主導判斷是不合理的行為。

  「是,相信你的經驗,」夏絲妲的眼神變得稍微溫和,她說的時候想起對決當晚愛德華在中毒後仍然起身反抗時的劍路──毫無猶豫、卻又精準,但恐怕本人並不記得。

  既然她這樣說,就嘗試一下吧──愛德華深了幾口呼吸,並把兩肩提起,放鬆身體後再次舉起「虛空」,示意已準備好繼續練習。

  銀劍從上方斬來,黑劍輕擊劍身幾下後,趁銀劍未及改變劍路,直刺向對方頸項。

  紅髮劍士滿意地點頭:「再放鬆一點。」

  銀劍的正擊被黑劍擋下,正當愛德華以為要展開角力戰時,夏絲妲突然高舉劍柄,再迅速往他的頭部斬去。愛德華被擊中,但沒有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只是後退數步,警戒對方的行動。

  銀劍與黑劍繼續互相交錯。愛德華的動作再沒有猶疑。他的動作如流水一樣順暢而多變,時攻時守,時刺時斬,各方面都兼顧得宜。雖然只有一點,但夏絲妲開始看得到那個晚上,只依靠本能與其對決的少年影子。

  以感覺主導,嘗試不強逼計算,令愛德華開始越來越投入。一心想著眼前的練習是為了戰勝路易斯,眼前的身影不再是紅色,漸漸變為那熟悉的金髮和充滿自信的天真笑容。他的攻擊越來越狠,彷彿已經不是練習,而是正式的決鬥。

  黑劍正面擋住銀劍的斬擊,再把劍搶走,然後畢直往女士的胸前刺去──

  「刺下去吧,為什麼不刺下去?」

  閃亮的劍尖在碰到衣物時停下,愛德華回過神來,剛才有一瞬間腦袋變得空白,不記得自己做過甚麼。

  「這只是練劍,不是對決吧?」他把劍收起,並退後。

  「我看你剛才充滿戰意,應該是帶著想刺的意圖吧,那麼為什麼停手了?」愛德華以為夏絲妲只是隨便問問,怎知她並沒有就此停止,繼續追問,似乎另有意圖。

  「那只是你的錯覺吧?」

  「那好,我換個問法,為什麼那天你沒有對火龍小子下手?」

  一句,令愛德華語塞,面露驚訝之色:「甚麼……」

  「那場是正式的對決,而不是練習吧,明明是你挑釁他發起對決,又得到親手殺死他的機會,為什麼到最後一刻才收手?對方可是舞者,今天你放棄勝利的機會,他日對方便會奪取你的性命。」

  「當時勝負已定,而且他不在最佳狀態,對這種人下殺手實在有辱我的身份。」愛德華的回答跟之前諾娃問相似問題時的答案一模一樣。

  「胡說,如果你真的在意這些事,當初就不會挑釁對方,」夏絲妲的回應跟當時的諾娃一樣:「你根本是不敢下手,或者應該說,你害怕下殺手,對吧?」

  「甚……」辛辣直接的一句是如此的熟悉,愛德華記起,決鬥當晚夏絲妲在街上叫住愛德華時,問的是同一條問題。

  我怕?他不敢置信,參加「八劍之祭」是心甘情願的,我會怕殺人嗎?

  「真的要殺了他嗎?」

  這時,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腦內響起。這是愛德華用劍指著路易斯的頸項時,在心中詢問自己的問題。

  當時看著那雙因沮喪而失去色彩的藍瞳、凌亂的金髮,在學院的回憶立刻湧上愛德華的心頭。自從入學開始,他對路易斯恨之入骨,不知道有多少次想他消失,想親身送他上路。現在這個機會就在眼前,而且是自己製造出來的絕好機會,但他卻猶疑了。

  他想起肯尼斯,他想到父親,想到二人會如何作出選擇。

  如果是肯尼斯,一定會毫不猶疑地殺了路易斯;如果是父親,應該會放他一馬。

  他討厭肯尼斯的做法,不想跟從,但又覺得父親的做法過分懦弱,可以他又想不到兩者以外的第三種方法。

  「我真的想這樣做嗎?」

  他不肯定,就是因為這份猶疑,才在路易斯出言認輸後收起了劍,沒有就地殺了他。

  愛德華沒有回答,夏絲妲從他的眼神得知這少年應該找到答案,但沒有要求他說出來。

  「如果依你所說,『要變得最強』,那在過程中就一定要踏著別人的屍體前進。你現在是舞者,要成為最強,那就只有一條路。」

  真的只有一條路,難道沒有其他選擇?

  愛德華不敢問出口。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這個問題要自己找到答案才有意義,夏絲妲沒有說甚麼,只是嘆了一口氣,並收起劍。

  「無論你的選擇是甚麼,是對是錯,都不要緊,只需記得選擇必有代價。但既然你已經成為了舞者,就要想清楚自己到底為何而戰,不然只會喪命。」

  宛如玫瑰的女士語畢便隨風離去,留下黑髮少年呆站在密林中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