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分離2

寒假最受眾期盼迎來的節日，就屬熱鬧滾滾、喜氣洋洋的農曆新年了。
這是嚴綽第一次與嚴絟過年。然而，除夕前一天的掃除時間，負責更換房間窗簾的他注意到他的無精打采。
此刻，鋪好絨質床單的嚴絟拿起同組被單一角，再度嘆了口氣。
逃了清明、端午及中秋，卻永遠避不過年節……唉！
「怎麼了？聽你一直在嘆氣？」嚴綽走過來幫忙他。
「沒什麼，叉叉，明天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要來家裡住，你沒見過，會緊張嗎？」有叉叉接手，俐落地套好羽絨被，嚴絟乾脆把沙發上的兩個枕套也交給他。
為了迎接四位長輩的到來，他們正在佈置一樓的兩間客房。
「還好。」嚴綽專注於手邊工作的聲調沒有起伏、不帶感情。
「他們喜不喜歡我，跟我沒關係。」
「……也是。」嚴絟把臉貼上他的背脊磨蹭。
這時就很慶幸叉叉的性格無拘無束了。
兩人合力鋪好床面，就聽媽媽呼喚的聲音傳來。
「小圈、叉叉，整理完了嗎？隨便弄弄就好，反正重點在『除舊佈新』。」
「好，馬上來。」嚴絟朝門外喊道，接著回首打量房間內部……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畢竟爸媽平時就有定期打掃，維持房間的整潔狀態，乾淨有保證！
「叉叉，我們走吧？」嚴絟拉著他往外走。
「嗯。」
除夕當天的初次會面，嚴家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先後抵達，他們一進客廳，見到家裡多了個孩子，全都愣了一下，接著朝他展露和藹可親的笑容，隨後將手裡提著的大包、小包禮盒、食品及禮物，通通轉交到一旁兒子、女兒手上，空下來的雙手則分別拉住嚴絟與嚴綽，一同坐入沙發噓寒問暖，關注兩孩子的態度十分熱絡。
「別問東問西的。」嚴爸爸交代一句，把手邊、地上所有提袋都收進廚房。
對此，嚴爺爺很有意見。
「什麼問東問西，難得多了個孩子陪我們過年，當然要好好了解，培養感情啊？真是……」他回頭繼續詢問孩子身家背景的臉龐堆滿慈祥笑意。
「小圈，最近過得怎麼樣？看你好像又瘦了……奶奶買了好多東西給你們，喜歡就盡量吃！」
「謝謝奶奶。」
四位長輩抓著兩個孫兒的團圓之景，氣氛相當和睦。
嚴綽置身其中，眉目清明地觀察圈圈，他坐在嚴奶奶與嚴外婆身邊有問有答，笑得十分乖順。
彼此熟悉了一會兒，嚴奶奶與嚴外婆隨即起身，踏進廚房裡，交代各自帶來的東西該怎麼處理，順帶詢問起晚上的年夜飯，準備得怎麼樣？
「我訂了餐廳預備的桌菜，已經拿回來了。」嚴爸爸回答，他和嚴媽媽正忙著收拾堆滿中島的年貨，分類整理進儲藏空間。
倒是客廳裡的嚴爺爺聽聞這一消息，表情萬分不樂意。
「不是叫你訂飯店嗎？這間不好吃啊！」
「我喜歡就夠了。」嚴爸爸看都不看他，顧自清空中島後，順手抽出肉乾條開封，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嚼了起來。
反正最後都是進他的肚子，眼前這些假養生的老人根本不會吃多，他當然要選自己喜歡的。
嚴綽很快在這片融洽中，察覺到些許違和。
自家裡多了四位長輩以後，媽媽夾在嚴外婆與嚴奶奶之間，變得笑不多言，而圈圈則繼續坐在嚴外公身旁有問必答，顯得很乖巧，另外，爸爸的直率敢言，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切讓嚴綽直覺感到不大對勁。
分明是和樂融融的闔家團圓場面，大家也都在笑，氣氛卻劍拔怒張起來，好似眼前所見全是裝出來的漂亮假象，面上熱絡，實則冷清，彼此各說各話、裝模作樣的維持表面功夫。
晚間八點，吃過滿滿一桌豪華的團圓餐後，嚴綽幫忙收拾好桌面，人一到客廳，立刻收到四位慈眉善目的長輩遞來的大紅包。
他眼神閃了閃，低頭學著圈圈的語氣道謝。
「謝謝外公、外婆，祝你們新年快樂、身體健朗。」
「謝謝爺爺、奶奶，祝你們身體安康、萬事如意。」
「哈哈哈，這孩子還很拘謹的樣子，放輕鬆哈！」嚴爺爺拍了拍他，老神在在地靠入椅背，朝嚴外公看去。
「第一次見面，難免的，多見幾次習慣後就不會了，你說是吧？叉叉？」嚴外公聽了兒女對他的暱稱也跟著叫，期許能拉近關係。
「嗯。」
嚴爸爸洗好碗筷，端著嚴媽媽切好的蜜棗跟洗淨的橘子來到客廳時，瞥見叉叉手裡的紅包，神情一點都不意外。
「紅包自己收著，媽媽跟我都不負保管責任。」囑咐完，他逕自找位子坐下來看電視，邊看邊拿蜜棗放進嘴裡，發出響亮的喀嚓聲。
坐於角落的嚴綽沒有忽略掉那瞬間，嚴爺爺對爸爸不滿的撇嘴，但背對的爸爸沒看見，而預備發作的嚴爺爺，也在笑咪咪的媽媽端著草莓及櫻桃出現、並發給在座一人一支水果叉，招呼大家吃水果後，才隱忍下來，恢復和顏悅色。
他全程目睹，卻總感覺爸爸故意在演……畢竟爸爸本身就不是個粗心、會疏忽細微末節的人，怎麼現在…連他的背影都好像在笑？
嚴綽用力眨眼，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這時，嚴絟突然勾住他的手起身。
「爺爺、外公，我們先上去玩遊戲囉？」
「好、好，現在小孩就不喜歡看電視，沒必要待著，去玩你們的吧，下次也教外公玩。」
「好。」
「去吧，爺爺晚一點也要休息了。」
「爺爺晚安。」
他向奶奶及外婆也問候一聲，拉著叉叉離開客廳，然而，當他們踏上二樓，並沒有直接回房間。
嚴綽心知圈圈不怎麼玩遊戲，方才應是在找理由開溜，等圈圈放開自己的手轉身，他仔細一看，發現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圈圈，你怎麼了……」
「噓。」
嚴絟朝他比了個手勢，顧自在樓梯口坐了下來，並朝他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旁邊。
嚴綽跟著坐下後，疑惑瞄他，緊接著，他就聽見客廳傳來嚴爺爺的震怒質疑。
「這到底怎麼回事？那孩子為什麼叫你爸？！給我說清楚！」
「……」
客廳與樓梯間有段距離，因此偷聽的兩人沒能聽見爸媽的回應，不過，甭想也知道是在交代他的事。
「你們搞什麼啊！擅作主張把別人家的小孩接進來，一次也就算了，現在沒經我同意又來一次，還已經收養入籍！」
「這是我們的決定，你們當然無權干涉。」
兩人終於聽見爸爸的聲音，也聽出爸爸話語裡的毫不動搖。
「小圈呢？他也同意了嗎？」
嚴綽猜想，這是嚴奶奶的聲音？
「自然，他和叉叉是同學，正是透過小圈，我們才發現有一個好孩子，和他成為一家人。」
精明的嚴爺爺立刻猜出了弦外之音。
「混帳！你們……不能孩子什麼任性要求都照辦啊！」他還記得小圈曾經許過想要大寶貝的願望，因為不可能實現，大家也都笑笑不當一回事，誰知孩子的這對父母三番兩次去執行！
聞言，另外三位才恍然大悟子女的用意。
「想要孩子，你們又不是生不出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嚴絟聽見外公重重嘆了口氣，顯然他不同於爺爺的激烈反對，卻也是不樂見的。
此時，嚴媽媽微笑應對。
「小圈想要哥哥嘛。」她哪裡生得出哥哥？
「不是啊，從根本上來說就不該這樣，叫你們生，你們全當耳邊風，卻拚命養不是自己的孩子，這算什麼！」
「我收養了叉叉，他就是我的小孩。」嚴爸爸緊盯一直在話語中把叉叉排除在外的嚴爺爺，悶聲強調。
「與其去領養，還不如你們自己多生幾個！」又不是養不起！
「我今生只會有小圈和叉叉兩個孩子，如果算上子居和禮世，那就是四個，別的沒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收起你們徒勞的妄想吧。」嚴爸爸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迸出來的，他獨斷專橫地定論，並且毫無轉圜餘地。
「你…唉……」
還想說什麼的嚴外公，瞧見絕不妥協的嚴爸爸對他們擺出滿面肅容，只能垂頭嘆氣，自己管不了他；而一旁的嚴奶奶與嚴外婆根本不敢再吭聲，就剩戰力超群的嚴爺爺還指著兩人罵。
「你們腦子到底在想什麼！能有親生的不要，還愛撿別人的來養，都不曉得外面想生不能生的一大堆！真是不知好歹！更何況那孩子……他清楚小圈的狀況嗎？」
「知道啊。」
「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那孩子是不是為了踏進這個家，面上佯裝不在意，其實私底下覺得他噁心？」
「放尊重一點！別在我家講難聽的話！」
嚴爸爸的聲調飽含熊熊怒氣。
「我這可是為了你們好！」
「好個屁！你們通通閉上嘴，我就謝天謝地了！」
此刻，嚴爸爸銳眼橫掃面前四名長輩，冷嘲熱諷完，才盡力維持住理智風度來解釋：「他喜歡小圈，小圈也早就喜歡上他，已經在一起了，未來等他們再大一點，終究會結婚，陪伴彼此一生。」
深怕四位沒聽懂似的，嚴媽媽還喜孜孜地補充：「和我們一樣，他們會是彼此的伴侶，COUPLE的那種。」
聞言，偷聽對話的嚴絟與嚴綽暗暗吃驚地對視一眼。
爸媽居然已經替他們進展神速的總結一輩子了？
「什麼？！」
對於兩個孩子之間的關係，客廳裡的四名長輩異口同聲、飽嚐驚愕。
「你們竟然放任……」
「我們沒有放任，他們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嚴爸爸斬釘截鐵打斷嚴外公未竟的話語。
比起他們胡思亂想的臆測而脫口胡言亂語，他們身為父母，才是看著孩子們成長、相戀的見證人。
「那又如何？這就是在亂搞！你們倆做決定前，怎麼不問問我們同不同意？擅自改變那孩子本應前進的道路，以為這樣做能取代你們，成為小圈的伴？你們好好想過沒有，真以為憑自己就能一力承擔他們的未來？我現在就告訴你，沒那麼簡單、也不可能順利發展！」
「住口！你少在孩子下定決心、鼓起勇氣的時候，無端打槍或唱衰，這會打擊他們的自信心！何況他們才剛開始攜手共進，而你們什麼都不瞭解，就斷言他們的失敗，否定孩子的一切努力！」
嚴爸爸先是嚴厲指出他們為人父母的重大缺失，接著語帶威嚇地強調，針對他們的干涉，將採取手段對付。
「醜話先放在前頭，我絕不允許你們插手！若你們膽敢從中作梗，就別怪我不顧情面，對你們不客氣了。」
心知這兒子說到做到，嚴爺爺咬牙切齒。
「你現在維護這個從外面帶來的孩子，但他真的會如你所願，乖乖聽從小圈的話嗎？萬一他面上一套、私下一套欺負小圈，奪走他的全部，害他一無所有，又該怎麼辦才好？」
嚴爺爺一臉痛心疾首；嚴爸爸卻不痛不癢。
「你這叫歧視，另外，放下你那毫無根據的擔憂，我並不是因為小圈喜歡才把他接回家，而是親自接觸過他，清楚了解他是個怎麼樣的好孩子，才希望自己能成為他的家人。」打從一開始，便是由他出馬、主導一切，而這老人分明不懂詳情，還真以為誰都虎視眈眈、圍著他們那點錢財打轉嗎？
嚴爸爸雙手環胸，反唇相譏：「最重要也最可笑的一點，不要看誰都認為他覬覦你的事業家產，那全是你自以為是的杞人憂天。」我都看不上眼了，我的孩子更不會入眼！
嚴爺爺受他刺激，氣得口不擇言。
「你為何偏要故意跟父母唱反調？生一個兒子有特殊癖好、還喜歡男人，你很得意是不是？再加上你領養來的孩子、還有你那兩個學生，你總共養了四個同性戀你知不知道啊？養他們能帶給你什麼好處？既不能傳宗接代，還要擔心他們老來年邁無人照顧！」
「嘴巴放乾淨點！」嚴爸爸終於怒吼。
聽得出他一直隱忍怒意，試圖以理服人，直到現在忍無可忍。
「這些事用不著你這個年過近百、壽命將盡的老頭放在心上！」
嚴爸爸挾帶滔天怒火與自己的父親抗衡，冷言冷語的同時，不忘挖苦奚落他老人家。
「孩子自有他們的生活步調，身為父母，只要教導他們健康觀念、懂得負責對自己到老預作準備便完全足夠，根本不需要一個一腳踏入棺材裡的傢伙嘴上關心，其實妄圖干預別人的人生！」
嚴爺爺暴跳如雷，緊抓他漠不關心他孫子來日的視若無睹態度，繼續開罵。
「狗屁不通！我這是未雨綢繆孩子的將來！到那時候，你都作古了，剩我孫子一個人孤苦伶仃，沒有家庭、沒有兒女，你這叫不負責任、沒有用的父母！」
居然說他不負責任？
嚴爸爸不爽地站起身，朝他砲火四射猛轟：「你才是迂腐的死老古板！眼下獨身是趨勢，一個人的日子未必如你所想的孤單，只要有心，誰都能夠充實度過每一天；何況時代更迭，照護措施的普及率及強健身體的觀念日新月異，往後將會演變得如何先進我們不得而知，但不要強加你自己的陳腔濫調在孩子身上！當今社會風氣不停鼓吹老人活動的重要性，你先管好自己所剩無幾的老年生活吧！等他們老了，說不定你早已投胎幾次，或者還待在地獄裡受苦受難，沒有你多事的假好心，他們這一生肯定過得比你還幸福千百萬倍！」
「你！」
聽到這裡，嚴外公突然長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喚道：「謙真，沒有人會這樣說自己父母的。」實在是聽不下去，必須得提醒他了。
嚴奶奶也幽幽開口：「你在家愛怎麼講，我們做父母的不會怎麼樣，但是在外面，說話可別這麼衝，我們會很擔心你有危險。」
思及如今世道紛亂，嚴外婆同樣憂慮他的人身安全，於是側頭向女兒勸道。
「牧儀，妳…也讓他平時注意一下。」
聞言，被點名的錢牧儀仰臉看了站在電視機前的嚴謙真一眼，隨即好笑地搖搖頭。
她才不管呢。
但嚴外婆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不好管他，只能無奈嘆息。
嚴謙真冷笑，對他們的關懷一點也不領情。
「哼，我在外面，很少有人讓我不痛快；偏偏你們只要出現在我家，就盡找我不痛快！」說完，他犀利瞄向自己的親生父母以及母親，指著自己的父親反問：「怎麼？你們對我剛剛說的，哪一句感到不滿又不舒服？正好，我也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聲聲刺耳。我請問你們，他剛剛有哪句話尊重過我的學生和孩子？開口閉口就叫人家同性戀，好像除了同性戀以外，其他都無關緊要？因為是同性戀，所以毫無價值、理當受歧視？嘖！真以為一句為你好就天下無敵，贏得全世界感恩戴德，我們就活該被怎麼說都無所謂、都不能有脾氣是不是？少用自己那套狹隘視野來論斷一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怎麼不叫他先照照鏡子反省自己？」
嚴謙真一鼓作氣的反擊讓三人徹底閉嘴，他接著瞧向四人之中，最難搞的老傢伙，怒極冷笑。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實在好笑！你自以為苦口婆心的過來人的經驗談，不過是老年人的傲慢，不好好專注規劃自己的餘生如何精彩度過，滿腦子還老想要掌控一切，連子孫輩的生活都想指手畫腳，卻不知反思自己老舊思維還適不適用時代更易……」
說到這，他突然停了下來，冷眼巡了長沙發上的兩對父母一圈。
「你們真讓人感到噁心。」
聞言，眼盯電視的錢牧儀神色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