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劇的誕生（8）

   



    「呼……呼……好了，開始下一行動。」

    時間推演，賽亞與安多哈爾展開死鬥之前──

    崎嶇的森林山路裡，卡倫‧路易斯正小心翼翼地領著尚且年幼的孩童與婦女進行移動。

    在聖輝騎士團阻擋在眾人面前，展開屠殺的前一刻，不住警戒四周、絲毫沒有因為聽到休憩地點而鬆懈下來的萊奇，在最早的時間發現了異常。雖說也就是早個幾秒鐘的時間，然而就是這看似微不足道的時間差，使他得以在預先做好心理上的準備。

    情況越危急，就越要冷靜。身體是熱的，腦袋必須是冷的。

    一個又一個的騎士從森林裡走了出來，總人數達到了二位數之多。或許相較在場約兩百的人來說是很少的數目，然而大家心知肚明，處在劣勢的究竟是哪一方。

    在萊奇的觀察以及判斷下，低聲聯繫了自身周遭的幾位親友，其中包含卡倫與傑米瑞。在那一計歹毒的雷光劃破夜空，替這慘劇揭幕的那一刻，眾人開始了他們的行動。

    「冷靜聽我說。我們趁亂，帶著這附近的人躲進森林裡。之後會有機會的。」

    從開始到現在，目的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優思格村的人們逃離王國惡勢力的追捕，到那遙遠、不為人所知的地方，重組家園。

    危機中，力求一絲的活路。

    傑米瑞自然同意躲藏，但他還是緊張地壓低聲音開口：「沒辦法啊……萊奇。全村這麼多人，一起逃的話肯定被發現的。」

    對於傑米瑞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疑問，萊奇卻什麼話也沒有回復，只是用一種悲傷、苦澀的表情凝望這位憨厚老實的朋友。

    「……萊奇？」

    片刻後，萊奇用僵硬而冰冷的字句做出了回答：「沒有全部，要趁亂逃走的只有這裡的十、二十人。」

    傑米瑞第一時間沒聽明白，過了數秒後才了解話中蘊含的殘酷冰冷。他啞口無言，先是看向萊奇，又把目光轉移到一旁的卡倫身上。只見卡倫眉頭深鎖，始終悶不吭聲聽著兩人的對話。

    「怎麼會……」

    卡倫輕輕呼出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也像在壓抑著情緒：「我明白了，萊奇。就照你說的辦。現在來討論更具體要如何做吧，要如何避過這些騎士的監視逃進森林？」

    「等等，為什麼你這樣就接受了？賽亞他們怎麼辦？我們的家人怎麼辦？就這樣拋下他們自己躲起來溜掉？」傑米瑞不可置信，語氣中明顯含有責難。

    「你看一下四周的大家。」

    依照萊奇所言，傑米瑞慢慢看向了其他人。孩童們無助地啜泣、眼神中帶著恐懼還有不安，強忍著沒有放聲大哭。母親們緊緊抱著孩童，丈夫緊握妻子因不安而發冷的手……所有的人，無一不對現狀感到害怕。

    「現在這情況，光是將這裡的人一起帶入森林就已經很勉強、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全部人都走不掉。」萊奇語氣沉痛，表情難看到不行。他甚至痛恨說這些話的自己：「再多，光是通知消息都是問題，遑論避過騎士們的耳目。」

    「這……」

    現實殘酷的擺在眼前，無從撼動。

    「如果情況允許，我也想拯救所有人啊……不對，說拯救就太自以為是了。我只是……不想看到有認識的人死在我面前，如此而已。」回話的萊奇語氣中帶有一絲哽咽，他粗魯地用手臂抹過鼻子，意圖抹去內心外露的脆弱與無力。

    「我也想讓更多人不要面對這該死的情況，少開玩笑了……誰要束手就擒。但是……這裡的人……難道這裡的人性命就不重要嗎？不對吧？」

    如今的局面，要所有人都拯救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面對無法對抗的邪惡與暴力，弱者能做的選擇永遠都很侷限。萊奇在這狀況下，仍企圖營救一小部分的人這件事情已經是最大的努力。

    傑米瑞想說什麼，不過他明白萊奇說的才是正確的，於是只能緩緩垂下肩，沮喪地開口：「對不起，萊奇。你是對的……我講話太不經大腦了。應該說在這情況下，你還願意多帶一些人一塊逃跑就很厲害了。不像我，除了在這等人救，什麼也做不了。」

    萊奇猛地搖頭，拒絕這份道歉：「不，你沒有錯……你沒有錯啊，傑米瑞。」

    你的想法才是正確的。萊奇在內心不住地吶喊。

    雖然說了冠冕堂皇的話，但本質上不過是自己想逃避，想逃離這乖違的命運。帶著附近的人一同逃難，只是想讓自己良心稍微好過一點而已。你的是真正的善良，我的不過是難看的偽善。

    卡倫將一隻手放到萊奇僵硬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項是在鼓勵這位做出艱困決定的好友。

    「抱歉。」

    「……為什麼道歉？」

    「讓你一個人做出這艱難的決定。不要再責備自己了。」卡倫看著萊奇的手，萊奇順著他目光，才發現自己緊握的雙拳都破皮輕微地滲出血來。

    萊奇經由提醒後鬆開發疼的手心，別過頭：「我們和他們……和尤莉迪絲他們在隊伍中分開了距離，無法一起行動。對不起。」

    卡倫將放在萊奇肩膀上的手移開，握成拳頭輕觸萊奇的臉頰：「這不是你該道歉的事吧。要說的話，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這裡面就有我的姊姊，你瞧。」

    萊奇一看，看見了卡倫一家的兩位姊姊。她們兩人抱在一起，彼此安慰，然後用關心的眼神看著這邊，接著又四處張望像在尋找什麼。

    略一思索，萊奇就明白了。她們找到弟弟卡倫的身影固然獲得一定的釋懷，可她們還沒有尋著雙親位在何處。在逃難撤離村子的長隊中，雖然大家都朝同一方向前進，在走了好一段時間後還是可能彼此拉開些許的距離。

    若是尋常，這點距離倒也沒什麼，但現在無法再動的惡劣狀況下，只要沒在目光所及處就很難短時間內再見了。

    看出了萊奇的想法，卡倫淡淡地說：「……他們肯定會想辦法活下去的，我們還是先專注在這邊吧。」

    萊奇不敢看向好友的臉，不想去看清楚他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強顏歡笑、故作鎮定的表情一點都不適合卡倫。

   ……就這樣，眾人在混亂之中組織起小規模的隊伍，在志願敢死的大人們掩護、萊奇施展簡陋障眼法等等努力下，主要由孩童與婦女組成，共計二十三人的小隊成功找到機會逃入森林，並確實地與原本所處的位置拉開了距離。

    做過防水措施的地圖指引著逃出生天的方位，引領人們重建家園，拾起回憶的碎片繼續向前，冀求未來哪天將這拼圖重新圓滿。

    孩童們終於抑制不住地在雙親懷裡啼哭，親人們互相傾訴與安慰。家雖殘敗，但生命猶存。

    淚水澆灌土壤，種出希望的胚芽。為了先行一步離去的親友，連同他們的分好好活下去……

    傑米瑞身體本就稍嫌虛弱，這時已累得氣喘吁吁，難以再行動。大部分人也都跟傑米瑞情況相近，畢竟他們為了逃難，偏離了開拓的山徑，在無路可走、無跡可尋的崎嶇樹林之間強行移動。

    只有二十三人抵達了第一座標。

    「……這種結果，我才接受。」稍作休息後，卡倫率先從地上站起身。雖然疲累，但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盯著他們來的方向。

    回頭，只會再次面對無窮的危險。只要被任一個聖輝騎士給盯上，自己絕不是對手，八成會被殺死。應該說一定會死。

    但是，如果自己沒有回去，沒有回去試圖拯救更多的人……沒有與好友賽亞並肩作戰、沒有回去找尋失散的雙親，更重要的，沒有保護到尤莉迪絲的話……

    這個如果，卡倫完全不能接受。沒有他們，自己一人活下去什麼的，他做不到。要自己拋下他們活下去？不如要自己去死。

    既然兩者結果都是死，那不如做自己不會後悔的選擇。

    「……我也一起去。」萊奇拍掉褲管上的泥漬，走到卡倫身邊。

     與卡倫一樣，萊奇也不想讓自己至死都在後悔。他很怕，很怕再去面對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騎士，可他更怕過著不停後悔的餘生。

    「雖然要救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今後恐怕也會因為想到那些沒救到的人而懊悔。既然都要後悔，能救多少人救多少，盡力讓自己日後能少幾分後悔。」卡倫堅定地表示。

    萊奇抬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滑出眼眶。用手心擦去那些水痕。

    「……走吧。」

     兩名少年原路折返，重新回到了那個險象環生的場所……

     一陣夾雜濃烈血腥味的風拂過二人面頰。

     慘劇正在上演。

     無庸置疑的屠殺，卻與他們所想像的狀況有著巨大的誤差。

    「……那到底是什麼？」

     明知道沒有人能回答，但發顫的雙唇還是不由得發出了疑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讓人懷疑是否為現實的情景正呈現在面前。

    ──本應是敵人的聖輝騎士們，此刻正遭到慘絕人寰的屠殺洗禮。

    他們是來傷害家園的壞人，這是卡倫等人根深蒂固的認知。他們是最強且惡劣的敵人，然而，當萊奇與卡倫看到這些聖輝騎士們被殘忍虐殺的場景，絲毫開心不起來。

    追究其原因，或許是那麼直擊核心：因為雙方至少都還是人，進而產生了憐憫心。

    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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