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面具之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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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26
──少年做了一個夢。
夢裡,高聳的銀色樹木就立於平原中央,他站在樹下仰望,銀葉遮蔽了半片天空,閃爍著柔和而華美的色澤。
站在這樣的神木之下,大多數人都會心生敬意吧,但他卻只是想笑,因為與眼前的景象相比,「那一株」銀木簡直就像是路邊的小樹一般。
扯開嘴角,他將目光從銀色的葉片挪開。視線掃過枝幹,他很快在那上頭看見了一抹纖瘦的身影。雖然距離遠的他看不清面容,但他仍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誰,甚至是那人出現於此的原因與意義,他都深刻而清楚地明白。
那人手裡握著一把短刀,即使是在樹上,其動作依舊又穩又迅速。身影逐漸往上,穿入了枝葉之中,他知道那人要去哪裡,更何況在這個時間攀上銀木的人,也就只有一個目的而已。
他將視線投得更高,在那片銀葉中,有著一個即使銀葉璀璨,都遮掩不了其光彩的存在。
──赤色如焰的花。
他輕輕瞇起了眼。
那道身影越來越接近了,並且將其他人遠遠甩在了後頭。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那人動作俐落地來到了花所在的枝幹,接著高高舉起了短刀。
他閉上眼,眼底卻彷彿殘留著那與銀相異的金黃色澤。那人有著一頭耀眼的金髮,卻即將被無數銀色的葉片給遮蔽。
驟起的氣流捲過他的身旁,他好似聽見了誰的尖喊。但他沒有睜開眼,只是任憑那些聲響刺入腦海,隱隱生疼。
而後,少年從夢裡醒了過來。
蹙了下眉,輕動了動手指,最後才緩緩睜開眼睛。外頭的陽光照了進來,他正躺在旅店裡的床舖上,這個位置不至於直接感受到陽光的刺眼,但從光線來看,他似乎睡得晚了。
尚在思索,床邊的少女便撞進了他的視野裡。格萊妮的神情有些疲憊,卻不影響她看見他醒來時面上的喜悅。
「烏利斯,你終於醒了。」
她的話裡帶著慶幸,鬆了口氣,似乎見到他清醒後才真正放下心來。他半瞇起眼,隨後勾起了抹笑。
「早啊,格萊妮。」
他懶洋洋地打了聲招呼,又沒事人般地撐坐起身子。低頭查看了下胸前曾被刀刺傷的位置,他摸了摸,噢,格萊妮的治療技術還是一樣的好。
「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見他在打量受傷的地方,格萊妮又忍不住擔憂地追問。雖然她確定自己昨晚的治療魔法沒有問題,但還是得親口確認後才能真正安心。
「放心啦,我很好。」他笑了笑,語氣輕鬆,甚至還有心情打趣道,「治療的人是妳的話,說不定連本來沒注意到受傷的地方,都一起被治好了呢。」
沒事才有心情開玩笑,至少格萊妮是真的相信他沒事了。
「那,」頓了下,格萊妮打量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了?」
昨天晚上啊……
他的笑容稍歛。怎麼還是覺得心情變糟了呢?
偏頭望著格萊妮,他最終還是刻意地輕描淡寫,「只是和老朋友起了一點衝突,反正也沒事了,就,別多說了吧。」
聽出他對談論此事的意願不高,甚至心情有些差,格萊妮體貼地不再多問,轉移了話題,「伊爾大哥去神殿拿花了,讓我在這裡陪你,等他回來,我們就要準備回去了。」
和老師約定的時間是今日正午,昨日他們便先討論過了,神殿接手處理花時和他們約過時間,恰好是在老師安排他們返回魔法塔的一小時之前。本來他們今早還有時間收拾行李、參觀一下城鎮再一起前往神殿的,但發生昨晚的意外後,最終去的就只有伊爾了。
他點點頭表示了解,起身下了床。帶來的行李堆在房間一角,他不意外格萊妮和伊爾早已收拾完畢,於是他瞥了窗外一眼,佯裝心血來潮似地提議道:「我們去找伊爾大哥吧。」
「哎?」跟著離開床邊的格萊妮聞言一愣,神情顯然覺得不妥,「但是,伊爾大哥讓我們在這裡等他……」
「沒關係啦,都要回去了,昨天又錯過了太多,至少今天出去逛逛,彌補一下遺憾吧?不然我們什麼都沒有玩到,多可惜。」他兩手一攤,還反過來安慰道,「如果妳是擔心我的狀況,如妳所見,我很好,而如果妳是擔心又出事,大白天的、又有妳在我身邊,有什麼好怕的呢?」
「……說的也是。」
聽著覺得有道理,格萊妮仍是被他說動了。他心裡暗笑終究還是容易,畢竟從以前開始,格萊妮就相當容易被烏利斯的思緒牽著走啊。
他想做什麼,可不是格萊妮能干涉的了的。
……是啊,不是她能改變的了的。
「那我和伊爾大哥說一聲。」格萊妮說著,掏出通訊墜鍊聯繫伊爾去了。
他沒有阻止她,反正他的理由充分,這樣的要求本也就是烏利斯會提出的,讓格萊妮去說服伊爾同意毫無難度。
昨晚不過是場意外,在他們眼中的貝里不至於發生同樣的事,特別是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就有騎士團介入的情況下。
「不過,要是真的發生了什麼……」
望著進行通話的格萊妮,他語焉不詳地咕噥道。
「那肯定,就是葉子的詛咒了。」
「……嗯?」
恰好結束通話的格萊妮只聽見最末一句話,卻沒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望著神情茫然的她,他只是輕鬆地笑了笑,「沒什麼,玩笑而已,這裡哪有什麼詛咒呢?」
詛咒源自於怨念與憎恨,先不說那棵樹究竟有無怨恨,受懲戒的人從來就不是他們。硬要說的話,他們只是不慎被捲進來的、超級倒楣鬼之類的吧。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笑了。不,他們才不倒楣,會走到這一步根本與運氣無關,那何來倒楣一說?
他自顧自地笑,讓不懂他在笑什麼的格萊妮滿臉擔憂。壓抑下笑意,他相當乾脆地將話題繞回接下來的行程上,「我們走吧,趁早出發說不定還能多參觀一點。啊,對了,其實我挺想去參觀看看神殿的,妳說他們會不會同意?」
「烏利斯,你真的沒事嗎?」
格萊妮沒有接腔,詢問的語氣有些不確定,但他神情未變,回應的話語自然的找不出任何破綻。
「我當然沒事,只是有感而發而已。」他歉然一笑,「……嗯,或許還是受昨天的事情影響吧,所以陪我出去晃晃,就當作是散心好嗎?」
輕抿了下唇,格萊妮最終只是頷首,「嗯,好。」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出了旅店,將老闆的招呼聲留在大廳裡。白日的貝里雖然沒有昨夜那麼熱鬧,卻也能感受到濃厚的祭典氛圍,忙碌的人們洋溢著歡欣,悄然發生於無人注意之處的意外,依然沒能影響這一年一度的祭典。
離開旅店之前,他回頭望了眼懸掛在牆面上的時鐘。此刻,距離約好返回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不多不少,但對他而言,相當足夠了。
另一邊,在神殿之外,收起墜鍊的伊爾踏入了神殿之中。從旅店走過來需要一些時間,能在進神殿之前接到格萊妮的通話與帶來的消息,或許是件好事。
昨夜接到訊息之後,他立刻趕往了意外發生的那條小巷,誰都不會料到好好地參加祭典會出意外,還好格萊妮及時發現,而這也該感謝那時隨口替格萊妮指路的瑟琳,若沒有她,格萊妮恐怕也不會那麼快找到烏利斯。
至於那名戴面具的少女攻擊烏利斯的原因,能知道當然最好,但在時間有限的此刻,接受得不到答案的現實也是無可奈何。
任務當前,他們可以接受放棄追究意外離開的結局,畢竟對他們而言,完成老師給予的任務一直是最重要的事。
這是共識,也是他們三人不必言明的默契。
表明了來意後,伊爾進了神殿。令他意外的是,領他前去流焰木所在的庭園的並非任何一名祭司,而是早已在神殿裡等待的女騎士瑟琳。
「畢竟昨晚發生了那樣的事,為防萬一,騎士團這邊會特別安排必要的人手戒備。」打了招呼後,一邊帶著他往內走,瑟琳主動解釋了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裡,「如果你們有需要幫助的話,儘管向騎士團提出,不用客氣。」
「原來如此。」伊爾對此表示理解,那麼瑟琳會出現在這裡,確實就是為了以防萬一了。從試煉時交手過的經驗來看,她的實力確實令人放心,「我們拿完花之後就要離開貝里了。」
「受傷的那位狀況還好嗎?」
「沒什麼大礙,剛才也已經醒了。」
「那就好。希望昨晚發生的事,不會影響你們此行的心情。」
瑟琳沒有挽留,也沒追問他們是不是因為昨晚的意外而趕著離開,她尊重他們的安排,只是道。
「那個女孩子的事我會處理,我保證。意圖擾亂祭典、傷害無辜的人,我會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她信誓旦旦地承諾,伊爾相信她是認真的。
他還記得瑟琳在試煉時曾提過,遲早會把城外散布謠言的人抓起來,所以他並不擔心騎士團看他們離開了後就不追究,再說,在祭典時襲擊旅人的人,肯定不會是守護貝里安全的騎士團會姑息的對象。
抵達庭園,瑟琳在門外停下了腳步,「請進,主教大人在裡面等你了。」
獨自一人踏入庭園,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位於中心的流焰木。銀色的枝幹與茂盛的葉依舊,唯一不同的只有原先開著焰花的位置,那朵花已經被他們在幻境裡摘了下來,下一次盛放,將會是再下一次流焰祭的時候了。
伊爾收回視線,在流焰木底下,昨天交談過的主教已經在那裡等他了。
「歡迎,伊爾先生。」
「您好。」
主教簡單為昨晚的事慰問了幾句,接著便直切正題。赤色的花就擺在流焰木旁一座小祭台上,焰光流動,朝四周綻開的花瓣乍看之下宛如流動的火焰。
捧起花轉向他,主教向他展示了這朵狀態溫和的花。近距離面對赤色花,彷彿也能感受到它傳來的光與暖意。伊爾知道,這是屬於火元素的力量。
主教小心翼翼地將花交給伊爾,「花的力量很穩定,你們回程的時候,不必擔心受到花所蘊藏的力量影響。」
伊爾道了謝接過花,赤色的花在他手裡溫暖卻不燙手,蘊含的力量確實不容小覷。僅是初步接觸,他便能理解為何老師會想要這朵花。
捧著花,伊爾小心翼翼地將它收進老師預先交給他的容器裡。精緻的金屬盒子刻印著魔法的符紋,能確保回程時花不受傳送的魔法影響,也不會觸動火元素導致他們透過傳送魔法返回時發生意外。
主教接著又交待了幾句該注意的事,確保該傳遞的事都傳遞完畢之後,他微微一笑。
「再次恭喜你通過試煉,獲得流焰木的認可。」他道,「──願流焰木的光芒護佑您。」
離開了庭園,伊爾在外頭先碰見了在門外等待的瑟琳。兩人並肩往神殿外走,終究還是惦記的昨晚的事,伊爾便趁機打聽,「昨天那個女孩子,後來有找到她嗎?」
畢竟不明白她的動機,而會在祭典中動手,或許那名少女早有準備,更不用說她還有同伴了。所以伊爾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並未特別期望能得到什麼樣子的答案。
然而,聽了問題的瑟琳神情卻有些古怪,她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道:「關於這點,有件奇怪的事,我認為還是要跟你說一下。」
「嗯?」
「昨天我馬上就安排人去追了,但是,沒有人看見『帶著面具的女孩子』經過。」瑟琳輕蹙起眉,這件事即便經過昨晚,她依然沒有答案,「她那時候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不可能完全沒人留意到,但我們和那一帶的攤販打聽過,最多只聽到有人匆忙跑過的說法而已,完全問不到關於白色面具的消息。」
昨晚的談話中,少女仍對這方面避而不談,她守住了面具的秘密,只在瑟琳試圖追問時表明了這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但要把沒人看見這點歸咎於大家沒留意到……她覺得這說不通。
「我本來想過,或許只是大家沒有注意到而已,但我和其他同伴、還有神殿的祭司討論後發現了個奇怪的地方。」說著,瑟琳壓低了音量,「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有我們看的見,但昨天也有參加試煉的同伴,還有協助登記的祭司們,都沒有人看見戴著面具的女孩子參加了試煉。」
伊爾難掩詫異地望向她,瑟琳的神情很認真,而就他對女騎士的了解,她也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的人。
沒有人看見戴著面具的女孩子?意思是,昨日參與試煉的諸多騎士裡,除了瑟琳以外,都沒人看見參加的人群中有著一名戴著顯眼白色面具的少女?
若真是如此,那他們昨日看見的又是怎麼回事?
「確定真的沒有其他人看見?」
一兩個人還可以解釋,但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話,那就真的頗詭異了。
「我問了所有參加試煉的同伴,你也知道,我們是為了守住花才參加試煉的,留意對手這種事大家都會做,特別是外貌特徵如此顯眼的人,理論上不可能沒有看見。」
「……也就是說,就只有我們三個和妳有看見戴著面具的她了?」
「目前打聽下來,是這樣沒錯。」瑟琳頷首,「我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只有我們看的見她,二則是只有我們看的見她戴著面具。」
至於為什麼是他們?這點她現在還沒有頭緒。
伊爾思索不語,但也同意瑟琳提出的看法。瑟琳擺了擺手,無可奈何,卻也沒打算就這樣放棄,「總之,她身上的謎團我會追查下去的,和你提一聲,也只是覺得你會想知道而已。要是有想到什麼歡迎來告訴我,請其他人轉達也可以,我預計晚一點要去城外一趟。」
「妳打算去找城外那個人?」
伊爾瞬間明白了她在這時間點出城的用意,那名同樣戴著面具、顯然是少女同伴的人就在城外,倘若無法從少女這裡找到解答,那人也是個突破口。
「沒有意外的話。」
談論間,兩人已經來到了神殿門口,接下來各有不同的打算,他們便在門口分道揚鑣。
「我還有事要處理,有任何問題就找巡邏的騎士,團長交代過了,只要你們有需要,我們都會協助。」瑟琳叮囑道,「要是擔心危險,想要我們貼身保護也可以,但基本上你們別跑到太偏僻的地方,周圍都找得到巡邏的騎士的。」
「那就先謝謝你們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瑟琳說著,從腰包裡掏出了一顆玻璃珠。
小小的圓球簡單以緞帶製成掛飾,乍看之下和他們撿到的流焰木葉片頗相似,唯一的差別是裡頭的不是銀色葉片,而是赤色的花瓣。
「這算是我自己做的小東西吧,你也知道,去年和前年贏得花的人是我。」
瑟琳將玻璃球置於掌心,花瓣的光澤彷彿不受時光影響,毫無凋零的跡象。
「這是以前的花瓣?」有些意外,伊爾便追問了句。
「對,雖然比不上整朵花,但拿來以防萬一也足夠了。」將玻璃球遞給伊爾,瑟琳的話意有所指,「這就給你當護身符,彌補昨晚騎士團的疏失吧。無論如何,讓外來的客人在貝里受傷,我們責無旁貸。」
她的語氣相當堅定,伊爾本想謝絕,卻在望見她的眼神時下意識改口,「……謝謝。」
送出了花瓣,瑟琳收回手,最後又多提醒了句,「你們的狀況跟我不一樣,但如果你想避免節外生枝的話,那朵花,還是等到你們離開貝里之後再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