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各懷鬼胎、各顯神通

本章節 9701 字
更新於: 2022-10-11
體育館內部傳出陣陣唸經聲。
「世間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有年災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羅地網之厄、命窮算盡之厄……土石橋樑之厄、毒藥咒詛之厄。」
經文的祝禱之力透過聲波傳遞,進一步轉化為神祇的復癒之力。
雨師後腦的創口不再疼痛,疲憊已極的萬泰安、敖博通、十二金釵等人也逐漸恢復精神,昏厥的保安、夜巡隊員一一轉醒,打地上爬起身來。
「這是……〈靈寶天尊說禳災度厄真經〉?」福德夫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惑。開法眼朝體育館內一窺,只見一名粉衣男子手持麥克風,領著一大票法師、弟子、賓客等人高聲唸誦經文。「多數來賓並無靈通,充數而已,助益不大;然在場有許多和尚、法師,一可抵百,著實有用。」
胡清弦不明所以,問道:「夫人,您在說些什麼呢?」
「解釋耗時,來!」福德夫人舉起劍指,對空書寫法咒若干。指尖所及之處,浮現出幾枚金色文字。 福德夫人一把捉起金字咒,拍入胡清弦額內。「這是窮極視聽之術,回去後,可叫那名黑衣的上仙教你,或自己查找經書來學。」
再睜眼時,胡清弦眼前的體育館,已不再只是一幢紅牆圓頂的建築。他的視線穿透層層紅瓦與門扇,直達最內部的木質地板球場。
在一群席地而坐的人頭中,袁天祈攬著胡清揚的肩膀,旁邊還跟著孫慧蓮,三人肩捱著肩,一起盯著袁天祈手中的平板,大聲唸經。
「惟願今對玉皇天尊、大道真聖懺悔,解禳度脫身中災厄。一一解散,勿為留難。敕諸天神王,並降聖力道力,承斯經力恩力,衛護弟子。」
會長手上舉著另一隻麥克風,四處走動,詢問誰手上還沒有經文。沒有的人,他立刻開藍芽,或加好友,把整部〈禳災度厄真經〉傳送過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胡清弦總覺得那位帶頭誦唸的粉衫男子,視線不但幾度與自己交錯,還露出意味深長的淺笑。
早在威鳴堂初見時,靈鴻就直覺此人絕非泛泛之輩,還囑託人事科調查其身家資料,可到目前為止,還未能得知結果。
「應該是我多心了,不過……這大叔究竟是誰?」胡清弦叫出PAD,暗自錄下粉衣男子的舉動,他的一顆心,還是懸在弟弟與舊情人身上居多。晚點若能平安回觀,再把影片傳給星君、靈鴻、人事科員過目,由祂們指認便是。
福德夫人也說:「這人相貌不凡,靈通力甚強,是塊修道升仙的好料。就不知,他的調性和稟賦與哪個殿較為匹配了,不過,八成不是咱們地政殿。」
福德夫人的心思,很快地被生帶天眼通異能的胡清儒吸引過去,不再注目粉衣男子了。她喊來萬泰安,問道:「你瞧那小子,感覺如何?」
萬泰安瞇眼打量一會,答:「大近視、死書呆、瘦皮猴、弱不禁風的小白臉。」
「白癡啊你!」福德夫人狠狠敲了他的腦門一記。「他之所以配戴那麼厚的鏡片,是為了不讓仙神們的身影隨時都能投映到自己的視網膜上,所以才用人工的道具來遮掩。」
「所以咧?」萬泰安的體力雖然恢復,但精神與腦力卻還沒跟上。或者說,後兩者從來未曾跟上過。
「令牌、縛魂繩、定型化乩身契約書!」福德夫人喊道:「帶來了嗎?快捉住他!好成為虎爺公專屬的乩身哪!」
「他?」萬泰安臉色發臭,咂嘴搖頭:「這傢伙看起來先天不良後天失調,感覺連一隻螞蟻都踩不死。我看,拿來給朱懷梓當乩童還比較差不多一點!」
福德夫人遲疑片刻,心想:「這話說得倒也不錯,虎爺可是要伏妖降魔的,隨意找個文弱書生來充當也不行,然而……現代出色的靈能者幾希,近乎可遇而不可求,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見到下一個像樣的。」
瑯華真君、吳剛、梁晏祺見頂上有神龍罩護持,趕緊一人攙扶一位傷兵,退至體育館周邊陰涼處歇息。十二金釵也自動分成三組,一人分抬一肢,把無力行走的我軍運送到安全區域。
「大家各自找個地方打坐休息,莫礙了前輩手腳!」瑯華真君叫道。託真經的福,他的手傷已好了五成。胡清弦把剩下的蟠桃精拆成三分,一分給他、一分給雨師、一分讓沒受傷的人自行分配。
諸仙神死裡逃生,餘悸猶存,兼之法力、體力、彈藥見底,雖想助陣,卻不知當如何出手。
現場法力、體力庫存最充足的人,除中壇元帥外就屬胡清弦了。可他除了戳幾枚巴掌大的法力糰子、射幾發威力與橡皮筋差不多的法力彈外,也沒其他本事好使。
「有誰需要法力嗎?我這裡還有一萬八千多點可以提供。」他第一個想到福德夫人,可夫人好似正忙著和萬泰安抬槓,沒心情對付天上已然被擒的朱雀。
第二個想到武神瑯華真君,可真君兩臂有傷、武器毀損,中壇元帥蒞臨後,他索性整個人擺爛發懶,直接躺到樹蔭下納涼。
以及敖博通、梁晏祺與吳剛。敖博通擺擺手,說:「別傳法力了,要不,玉兔觀的黑色妙管家會不高興的。」梁晏祺也說:「不打緊,警察嘛,慢性疲勞乃家常便飯。打坐、吐納幾回,就能恢復。」吳剛簡短言謝,也搖了搖頭。
最後,就是五師了。
地上的窟窿需要修復,胡清弦便給地師輸了一些;碎石、殘燼需要清理,於是也各撥了兩千給風師和水師。
雷師道:「我無妨!」婉拒了胡清弦的好意。雨師說,自己有蟠桃精足矣。
舉目望天,這哪裡還有需要傷兵們插手的地方呢?少年武神勢如破竹,所向披靡,有力拔山河之能,完全如實呈現古典神怪小說中的描述。
忽然間,一道靈光乍然閃入胡清弦腦海──儘管明月關無法對外通訊,但這並不代表,身在人間的仙神無法對天庭、陰間、人間的同伴通訊。
他取出PAD,查看凌霄電信的訊號強度,果不其然,連一格也沒顯現,是斷網的狀態,切換成人間頻道「塵寰電信」後,他試傳個玉兔探頭的貼圖給靈鴻與敖博通。靈鴻的那枚遲遲沒發送成功,而敖博通則是立即回覆:「清弦,我在這裡呢,有什麼事?」
胡清弦回頭,對他露出甜甜一笑:「儘管聯絡不上天庭,至少內網沒斷,兇嫌自視過高,百密一疏,沒絕了咱們的求救管道。」
瑯華真君說:「是啊,所以,我才能向前輩呼救。」
梁晏祺接口:「雖然地府總機沒有回應,但我能打電話回去,代表外網也沒有全數斷訊。至少,在人、鬼兩界,還是能互相聯絡的。」
敖博通喜道:「太好了,我立即連絡海底龍宮城!請各位稍待片刻,我請飛天龍舟載送大家回去!」
畢竟,要全面斷絕三界通訊並不容易。兇嫌急於起義,鋪陳不足,才會用上法力、智識不高的學生,又使上闖入明月關、煽惑家長這一類實在算不上高明的手段。
萬泰安結束了與福德夫人的話家常,獻出一計:「最近的土地廟在哪?要聯絡天庭,不見得要靠PAD和網路嘛!拜拜也可以啊!」
福德夫人說:「這個想法不錯,不過,就是慢點。其次,若土地神神威不夠、法力不強,傳達的速度就顯慢,不知要多久才能達到后土娘娘那裡。」
胡清弦為台大大一新生,敖博通則是博士專班交換研習生,兩人都曾耳聞台大伯公亭的「竹仔林福德正神」,只是沒有親身走訪過。
福德夫人叫了聲好,立即把位置資訊捎給萬泰安,要腳程不慢的他再次化為虎型,幫眾人跑這一趟。
黑朱雀瞧胡清弦與敖博通甚是親近交好,垂首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九龍神火罩吞盡走火和落石,下一步,便要將魔化在即的祂也給吸納進去。
煙塵、黑霧散盡,撥雲見月之後,胡清弦等人終得瞧清武神玉顏。
眉宇昂昂,威風堂堂。頭上梳的,並不是畫卷裡的總角雙髻,而是武將常見的綰髻束髮;身上穿的,也不是龍紋束袍荷葉裙,而是尋常的對襟披風。
「有神,快拜!」拔足急奔前,虎姿的萬泰安雙掌合十,朝少年拜了幾拜。
十二金釵一一噴笑,有人道:「虎年,老虎拜年哪!」也有人吐槽:「你自己也是神啊!」
梁晏祺彎身作揖,以示敬意。「夜巡二隊,由衷感謝李元帥不辭千里前來搭救。」
胡清弦同樣雙掌合十,闔眼敬拜。當前這神,可是他從小拜到大的太子爺呢!臨危獲救,豈有不誠心答謝的道理?
「不知為何,我在台閩區的香火還挺旺,自詡為代理人的靈能者也不在少數。若是供品能稍作變化,別再拿我當七歲毛孩子看,就更好了。」中壇元帥笑了幾聲,其嗓音宏如懸鐘,清如玉磬。「那個誰啊?要喊『東洋最強武神』,私底下偷偷喊就好,出此妄言,難道不把當年與我一道封神的老楊、老黃等人,還有西遊取經的老孫放在眼裡?」
開啟迷弟模式的瑯華真君滿臉通紅,欲辯還休。
「上次殺鳳凰,已是三千餘年前,想來還真是懷念。不知是天上哪個王八蛋,給了我重溫舊夢的機會。」中壇元帥又道。
聽畢,胡清弦與敖博通心頭都是一驚。
胡清弦問:「等等,您要殺他?」
「殺啦,哪次不殺。」中壇元帥伸手去探腰間的虎紋錦囊,掏出一枚亮澄澄的金色物事──同是師尊太乙真人所授的太古法寶「金磚」。「這廝功績值都快負到一萬,眼見就要化魔了,不殺?哪裡還能得救?」
說著執起金磚,就要往黑朱雀的腦門拍落。
黑朱雀不再掙扎,緊閉雙目,等待破元前的痛楚來臨。
敖博通吃驚不小,呆滯不前,倒是身旁的胡清弦當機立斷,一發法力糰子直往中壇元帥腕間掃去。
「啪──」地一聲,金磚驟失準頭,正巧掉落在朱雀鼻尖前一吋。
「抱、抱歉……」胡清弦冷汗狂冒,腳步不住向後退,直往敖博通身後躲藏。「我知道被鈍器砸死的痛苦,所以,請不要……」
「那行啊。」中壇元帥收起金磚,抽出背上陰陽雙劍。「我可是慈悲正直,又清廉強大的武神將,不管是砸個他滿地豆花,還是刀起劍落血濺四方,都會給對方一個痛快。」
「不、不是的!」胡清弦有點想擋駕到朱雀身前,可雙刃鋒芒逼人,他看著實在害怕。「朱雀為禍人間,或許罪不可赦,但箇中原因還未查明,就這樣先斬後奏,好像不好……」
中壇元帥抿嘴嘆息,搖頭道:「沒有不好,紅炎轉黑,即是化魔之兆。他該慶幸自己身為鳳凰,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要換做其他仙神,早成天界棄子,漫天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半晌,終於回魂過來的敖博通請求:「還請元帥留他一經一脈、一魂一魄,讓在下護送回鳳凰谷療養。」
「行!雛鳥,又是初次浴火、行十轉重生之術,難免辛苦,不過,這都是他自找的。話說,天上要是對鳳凰居採連坐處罰,不知道會不會也禍及『那傢伙』……呵呵,真是讓人期待!」
中壇元帥正待手起,胡清弦又想說話了。
「狻猊兄!你怎麼能放任好友被殺人到只剩肉末殘肢呢?朱雀怎麼看,都像受人教唆的,他只是太過喜歡你,才被人利用來對付我。就算死不了,也是萬分難受啊……」
「我也不願,可是……」敖博通囁嚅不已,心裡雖想說「是他害你在先,縱然領罰受死,也是應該」,但又不忍讓過分善良的胡清弦聽見。
中壇元帥吹了聲口哨,貌似愉悅。「我好像憶起你了,你就是在登官宴上口若懸河,連王母的心都能收買的那位新科神官?你這是在為想殺自己的人討饒嗎?真的是好偉大、好崇高、好愚蠢的聖人胸懷啊!此言一出,功德不知會多出好幾個千哪……」
雖然看不見自個顏面,但光憑耳根子發燙的程度,胡清弦也知道自己現在肯定是面紅耳赤了。
「我可不是城隍殿刑法司出身,槍決之前,還得先幫犯人全身麻醉。」
一線生機尚可留,刀下放人不可行。中壇元帥不願再與新人瞎耗,手中寒光疾速閃動。
本該一劍斬斷朱雀頸項的,然在距離僅剩兩吋之遙時,他竟驟然停下:「下回轉醒,不知何年何月,你還有什麼遺言想說?」
對於朱雀而言,黑炎紋身是深入筋骨的灼熱之苦、愛人與他人協同放閃是心坎上的酸楚之苦、被一條血紅色的長綢包裹得密不透風,像隻覆著鋁箔紙,準備送進窯烤爐的雞,面臨要殺不殺的折騰,又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我……不需要,你們同情!尤其是……你!」
儘管隔著層層包覆的紅綾,胡清弦還是能感受到凌厲又幽怨的眼光,從布巾的裏層透了出來。
中壇元帥露出一抹饒富興味的笑容,好似在暗想:「看吧,你這頭蠢驢……不,蠢兔,省點口水,這傢伙是絕不會心懷感激。」
陡然間,罩在朱雀身上的混天綾呈球狀膨脹,黑炎的顏色穿過綢布透了出來,並溢出滾滾稠稠的黑色漿水。
「不好,快躲到我身後!」中壇元帥大叫。
不待指示,敖博通一把攬過胡清弦,緊實地護在懷中。
爆破聲、物體破碎聲和重物墜落聲相繼傳出,紅綢漸而受不住衝擊,也跟著發出布匹撕裂的聲音。
「完了完了,這下法寶又要故障啦!師父八成又要跟我討一大筆修繕費了。」中壇元帥再度大叫:「我的月俸、年功俸、考績獎金啊!不管了,我一定要向『那傢伙』請錢,都是他害我漟這渾水的!」
果不其然,一晃眼,長逾十呎的紅緞子應聲碎裂,斷成好幾截零散的破布。中壇元帥嘆了口氣,打開腰間虎皮錦囊,令它自動吸納進去。
要不是有混天綾包著,爆炸當下的衝擊波,只怕要將在場所有仙神全給炸成齎粉,除了仍有餘力張開法盾的中壇元帥以外。
飄散的紅綾之中,幾枚緇黑中帶有幾分淺絳的鳥羽緩緩落下,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剩下。
胡清弦伸出右手,隨意捉住其中一羽。「這究竟是……」
「自爆法力。」敖博通回答。口氣雖是淡然,內心卻打了千百個結。那個身披金羽,活潑爛漫的可愛少年離開了,他好像少了個麻煩,但也好像少了位情同手足的摯友。
自爆法力?胡清弦心頭一凜,這詞怎麼聽起來莫名耳熟?等等……這不正是前輩胡天保跳下凡前的前置動作嗎?所求為何?可有其他替代方案?自爆法力後,非鳳凰一族的仙神要如何重獲新生?他得記下來,待有空時再來探究探究。
當前最要緊的,還是朱雀同學的安危。
「還能救嗎?」胡清弦小心捻起地上的落羽,喃喃問道。
敖博通見了,也跟著蹲下身子,把收集起來的羽毛收入大衣前方的左右口袋內。
中壇元帥雙手扠腰,張嘴打了個呵欠。「能,當然能!羽毛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小心收好,拿回鳳凰居重新煉化,即可省去再造精元的麻煩。」
胡清弦發現,此刻的中壇元帥好像比兩刻前多長了幾個歲數,英氣與帥氣值亦呈等比級數增長,用「少年」來描述已有些欠妥,應稱得上是一名正值弱冠的青年。
福德夫人解除體育館門禁,與會的賓客們魚貫走出。行在最前方的是需趕場的台北市議員、立委和少數鄉鎮長,接著是學生、教職員和新聞記者,最後才是法師和尚團。
為了避免發生人踩人、絆到隕石跌跤等意外,福德夫人還特別指派吳剛、白玉展等人具現出人類的型貌,扮成義交,在各出入口指揮動向。
機會難得,胡清弦有些想追上弟弟與袁天祈,說最後一次再見。可是,能見到從小到大信奉景仰的武神,更是千年一遇的機會。
「關於自爆法力,晚輩實在不解,想請前輩幫忙解惑。」雖也可以請教敖博通、福德夫人、瑯華真君等,但現在大家各有各的任務,惟只他與十二金釵、彩虹花仙最是悠閒。
中壇元帥「嗯」了一個長音,娓娓啟齒:「『自爆法力』一詞在三界大百科裡,可是從三品以上的神明才能查閱的高階知識。總之,對於朱雀小兒來說,這是一種能速即斷尾求生、避免化魔的方式。」
避免化魔?
胡清弦隱約記得,仙神的功績值一旦為負,離墜入魔道便不遠矣。對於一般仙神來說,斷尾求生雖不可行,但至少能避免化魔、為禍世人,只是……自爆法力以後,仙神將以什麼姿態存活下去?又要背負著什麼風險和代價?
「就歷史紀錄來看,自爆法力的情形有三,一是引咎自滅,像朱雀這種;二是犯罪受刑,被凌霄殿或城隍殿脅迫自盡;最後是走投無路,逼不得已。過去神魔大戰時,有許多戰力不濟,無法取勝的仙神,臨危時選擇自爆,想藉此與對方同歸於盡。」中壇元帥負手於後,垂首踱步。「啊,我忘了還有一種『類自爆法力』,就是用法寶戳進自己心窩,剖出精元,然後徒手捏碎它……等等,這不就是我小時候幹過的事嗎?說真的,還真他媽的有夠痛!都怪當年年輕不懂事……」
胡清弦瞧他講得口沫橫飛、神采飛揚,實在不好意思出言打斷。稍久,終於偷到一點空隙,趕忙提問:「敢問前輩,最近一季,您可還有聽過其他仙神自爆法力的消息?」
中壇元帥有些困惑。「沒啊,怎麼了?」
胡清弦搖搖頭,看來,胡天保棄職脫逃一節恐已被天界視為黑歷史,既然連太陰殿都難以究其端倪,他怕是再怎麼樣也問不出了。
人群疏散個十有七八後,久逢學長的瑯華真君又想前來搭話。五師結束手上的工作,也往胡清弦的所在處移動。
「來得好。」中壇元帥打錦囊中取出一塊龍紋令牌,交付予水師。「有水之處,天涯咫尺。還請水兄使上水遁術,去一趟龍宮城,捎上我的口信,要敖爺爺即刻率領精兵數員,上去支援太陰殿。」
敖博通疑惑道:「我已發訊給父王,請他派飛天龍舟下來接應,難道還有需要親自傳訊?打電話去不行嗎?」
中壇元帥搖搖手。「不行!老人家用不慣新式科技,常常接聽鍵按成掛斷,送出按成收回,大笑按成大哭,跟天人珠璣比起來,他應該更喜歡游龜傳書一類的傳統式做法。」
敖博通疑惑不減,但也無心探究。只知那塊龍紋令牌的用處正等於兵符,十之八九是三王兄簽發出去的。中壇元帥既想藉此向父王借兵,肯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和謀劃。
水師離開後,瑯華真君終於有機會取得發話權:「感恩前輩,讚嘆前輩!話說,您怎麼剛好留在人間?是被凡人的降乩術請下來的嗎?」
「才不呢。」中壇元帥朝他吐吐舌。「十個乩童中有九個神棍,一個功夫不到家,他們哪裡請得動我!是我方接獲秘密情資,道滋擾分子近期會上太陰殿生事,只是沒料到,這回竟是愛家團體所為。為了對應主謀者的用心,我決定留守人間,以防節外生枝。此外,我軍在太陰殿內也留有一手!」
「什……什麼意思?」眾仙神目瞪口呆,驚喜之餘,也是驚詫不已。
「莫急、莫慌、莫害怕。板凳置好,好一齣『兄弟鬩牆』就要上演囉!」中壇元帥塞了顆泡泡糖進自己嘴裡,那是他打置物APP中取出,信徒們敬奉的供品之一。「我跟老楊、老黃、老孫他們打賭,看東海這回大雨能淹掉幾個城。依我對敖爺爺的認識,沒有個一百,最起碼也有八十。」
敖博通心下大駭,雖不明白即將發生何事,但他直覺此刻務須阻止敖廣上達月宮。可沒人前去太陰殿救駕,單靠一群非武神的烏合之眾抵禦,也是不好。
遠處,虎姿的萬泰安闊步奔來,背上還負著一位髮鬚皆白,垂垂老矣的長者,不消說,這位便是「竹仔林福德正神」了。
光是打虎背上下來,老福德就險些閃到腰,幸好萬泰安及時扶持住才倖免於難,可在落地之刻,又接連拐到左右腳踝。
「老竹……拜見元帥、娘娘、各位兄弟姊妹……」
眼見他想要彎身作揖,福德夫人、萬泰安等人都急忙上前制止。
「老竹願盡一己之力,協助各位大人返回天庭。可還望大人們恕老竹斗膽,想以一人一事相換。」
「請您但說無妨。」福德夫人道。
台大伯公亭亭主飛升時已屆期頤,逾半法力都用以保護學子,是故連變化為青壯年的餘力也無。流星殞落之時,他雖想親身施救,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暗自祈福,求天上派員來救。
胡清弦遞給他兩顆喜糖,讓他含在口裡,慢慢復原腳上的創痛。待會,傳輸法力的差事若不是落在元帥、就是在自己的身上。
老福德輕聲說謝,在胡清弦的攙扶下緩緩倚著台階坐下。「老竹想讓今晚過來禮堂的一位少年,成為自己的專屬代言人。此人姓胡,名喚清儒,是南投鹿港人士。」

皎皎廣寒宮闕前,太陰殿女仙VS.網路酸民、鴻司令與散兵雜將聯軍VS.愛家青年團首腦的鬥爭依然持續。
裴風為首的醫療小隊即使在指揮官離席的情況下仍勤於職守,行動一絲不苟,迅即把學生和傷兵一一從戰圈中抬出,給予最速效合適的治療。
靈鴻等人與青年的肉搏戰雖落於下風,然女仙們這方的唇槍舌戰卻是更勝一籌。因開戰後一刻,有兩位用語鏗鏘有力、鞭辟入裡的外部女將加入戰局,兩人言詞犀利、擲地有聲,不出多久,酸民們不僅一一退散,有些人還因連發髒字被系統鎖了帳號。
「本人──凌霄學員新聞部公關組組長玉映天女,在此代表新聞部全員,願給予玉兔觀全體職員和LGBT族群無限期的支持和鼓勵。」
「卑職文昌殿司書科科長朱衣真君,無限期支持多元成家和三界眾生同婚。從即刻起,本科與麾下所轄各處室願提供玉兔觀任何人力、財力、業務、精神上的支持援助,於此,本人即以『主管文運』之責,降咎予口出穢言的幾位學子和觀眾。」
玉映天女即登官宴後,排隊採訪胡清弦的凌霄學園女學生。女仙們相視而笑,看來,凌霄學園出產的也不只有垃圾而已。
最令人驚艷的還是要屬朱衣真君,此女執起筆來,哪裡像殿上那位嬌羞內向的寡言少女呢?甫握權柄,便是大刀闊斧地罰惡除弊,就不知,靈鵠在其背後指點了幾分。
無論如何,都不可小覷熱愛BL的十四歲腐女作家的骨氣和本事。
太陰星君讓女仙們與醫療班退入殿內做事,並清出幾間廂房做為暫時醫護站。
幾個回合下來,靈鴻、保安科員、金蟾所壯丁、龍宮城小隊還能再戰者已是寥寥可數,即便把太陰星君算入,也還湊不足十員。眾人血條已空,欲振乏力,反觀青年近乎毫髮無傷,精力法力無窮無盡,似是由他處暗渡而來。
雖可透過觀凡鏡APP查探台大體育館周邊景象,但一來眾人實在疲憊不堪,且法力近乎用罄(來不及到廚房裡拿蟠桃出來啃),下凡不但無濟於事,還有可能添亂;其次,也不能放任太陰殿前門戶洞開,任外人肆意橫行。
靈鴻以心音在戰鬥群組內發話:「我已讓女仙們設法對外求援,給想得到的武裝單位全都捎了急訊:凌霄殿、武神殿、城隍殿、龍王殿……等等。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再加上太陰殿地處邊陲,平日與武神們素無交集,若有愛家一派的勢力混雜其中者,更是難以期待。」
太陰星君一旋手腕,愛的小紅鞭登時變化成柔韌的皮革軟鞭,正是城隍殿刑罰司通用的款式。身上的高扠紅旗袍,也不知在何時轉變成一身輕騎戎裝,當真是英姿颯爽,不讓鬚眉。
「有本宮在,不會讓外人過於得意。明知小兔子不在殿內,這人仍死攻不退,可見咱們宮室之中,肯定還存有他想搗毀的標的。」太陰星君說。
靈鴻心想,若對方的目的真是太陰至寶,那隻能是太陰內殿裡用來煉化仙神精元的那隻丹爐了。畢竟月宮之神與天界、海底、地府之神的靈脈、調性均然有別,如兔兒神有所萬一,即便是神通廣大、人脈忒廣的玉帝王母和東海龍王,恐也難以回天。
「大家放心,在下縱然力竭身殞,也絕不會讓他如願。」
這話並不是透過心電傳音,而是由某人的口中實際道出。眾仙神逐一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處。
──是那龍宮城小隊裡唯一仍昂然挺立的蝦仙隊長。只見他青灰色的臉龐漸而透出緋紅的色彩,佝僂的圓背不但緩緩挺直,有兩隻火紅色的羽翅,還打背後兩塊突起的肩胛骨處冒了出來。
太陰殿仙神一一看傻了眼,這是怎樣,蝦子煮熟了嗎?
唯只那青年頭子不驚不駭,形色從容,淡然的口氣中潛藏著幾分笑意:「大家都道你高齡未娶,不是冷感,就是斷袖。果然,世上沒有空穴來風的謠言,也沒有無風起浪的奇蹟。如今,看來答案是呼之欲出了。」
聽此發言,仙神們都是一驚,此二人疑是舊識,要不就是夙敵。
蝦仙人褪下輕甲似的外殼,露出內裡紅潤的肌膚。紅絲絨般的長髮懸垂在背,光輝熠熠,絲毫不遜於天邊的火星。
蜷在長廊邊打坐生息的龜仙、蟹仙、章魚仙人驚嚇尤甚,紛紛切換姿勢,盤坐改為跪坐,甚至是土下座。
「我支持多元,並不代表我即是這個族群中的一份子。」蝦仙人,不,龍三子嘲風道。蝦仙人的外型,是他為了緬懷三千多年前無端遭毛頭小子殺死的巡海夜叉李艮而化。往後,如遇到需要隱瞞身分、秘密行事的場合,他就會佯裝成蝦型的夜叉。
「適才,威鶠公主喊出『呀』這個音時,我還有些疑惑,心道怎會有人以驚嘆字為名,直待看到那個『目』字,我便能明白個十成十了。」嘲風又說。
「此人到底是誰?」靈鴻、太陰星君異口同聲叫道。女仙、醫療組眾人亦是拭目以觀。
「試想可以一敵眾,還能同時兼顧化身、禁言、操縱三術的仙神,屈指可數。這人道行匪淺,必然為千年以上的武神,而且,還是純種。」嘲風答。
青年呵呵笑了幾聲。「我本抱著將龍宮六人一並除去的念頭行動,沒想到竟連你也涉足其中。罷了,一個同志兒子橫死,與兩個同志兒子橫死,對那人來說,可能沒什麼分別。還是說……一加一的傷痛會大於二呢?這一會,豪雨究竟會淹沒幾個沿海省份……我等著看!」
敖廣是至情至性的太古仙神,平時胸懷大度,寬容仁慈,可生平極恨之事有三:恃強凌弱、以大欺小,以及兄弟鬩牆。青年此舉,無異於踩了敖家的禁忌,也挑撥了牠的逆鱗。
嘲風氣急,水鋒槍本欲直線劈到青年面前,可又在即將觸及喉間時乍然而止,這齣兄弟鬩牆的序幕,實不該由他來掀開。與其強攻,還是改以束縛、剝奪能力的術法來對戰才是上策。
「怎麼?儘管殺過來啊!第一回惹毛父王的是你,第二回也依然是你……鳳凰這生物,還真是群不折不扣的賤畜啊!」
青年又笑了,笑得跋扈飛揚,笑得仙神共憤。
嘲風自知性急,易受人挑唆煽惑,解除變化術恢復為鳳凰真身後雖實力大增,然單兵甚難成事,當今之際,猶須太陰星君和靈鴻等人施以援手。
既言及「父王」一詞,加上名字中有類「呀」字音和「目」字部首,靈鴻、太陰星君等人對青年身分均已瞭然於胸,僅餘少數幾名飛仙仍不明所以。
「各位,請助我一臂之力。」嘲風以心音喊道:「這人是我二王兄,生性暴戾,嗜殺好鬥,重點還是個冥頑不靈的愛家團直男。凡人為求避邪,會將祂的塑像雕刻成口銜寶劍的模樣,劍柄吞口,劍身穿口而出。所以,請集中瞄準喉間,那裡,便是祂的罩門所在。」
原來,這位青年頭兒不為他人,正是在凌霄殿上差一點與瑯華真君大打出手的資深武神。
──敖家次子睚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