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一次顯靈就上手
本章節 11045 字
更新於: 2022-10-11
天人的心智能延伸到多遠,天界的盡頭就會有多遠,玉兔觀的長廊也是同理。
今晚,玉兔觀三樓除了浴室、禪室、兔兒神臥房和輔官的房間外,還「平白」多出了七間專員專用的客房。
它們分別隸屬於狻猊、虎爺、雷師、地師、風師、雨師與水師。
除此之外,玉兔觀也往上「加蓋」兩個樓層。華人自古以「四」之數為不吉,是故四樓廢棄不用,其次,多相隔一個樓層,也是為了區別男女仙神的活動範圍。
彩虹仙子、凌波姊妹在五樓各設置了一間專屬於她們的臥房。
眾人花了太多功夫在打點自個的寢室,或使用可以探囊取物的法寶把傢俱從自家挪移過來。因大幅壓縮到預計用來綵排的時間,對此,玉兔觀輔官靈鴻上人的不耐、不滿、不屑值均已破錶,要不是縱容大夥借宿、搭夥、胡鬧的人正是自家觀主,他早就火山爆發了。
「我說……為什麼大家都要擠在咱們觀裡?就不能回自己的殿內休息嗎?」靈鴻時而插腰、時而抱胸,走走停停,站站坐坐。
比起諸神搬動物品發出的聲響,輔官的走動和抱怨更易使胡清弦感到焦躁心煩。
「你之前說過,凡使用縮地千里術法,超過一百公尺的都要報備。娘娘帶大家過來時是出於情急,才自願繳納罰金提交事後審查。既然這兩天大家都必須集合預演,住在一起會比較方便。」胡清弦說。
這兩日,客人們的日常用度、茶水點心都由玉兔觀支付,所幸袁天祈給的供品夠「澎派」,龍王殿的賀禮也很是「海派」,才不致出現財務赤字。
「啊,糟!」靈鴻霍然想起,他拎著胡清弦打凌霄殿直奔仙京大街時施展的那一回還未報備。補通報金加上逾時差額,不知道要噴掉多少薪餉。
胡清弦盤腿坐在禪室的方几前,按著太陰星君教授的方式調息、吐納過幾次後,已感體內的氣脈順暢不少。再過一會,甚至能分化出每位仙神各自獨特的法力,使點起風、放電、噴水柱之類的小把戲。
待靈鴻上監理站APP補登好縮地移動紀錄,他問起:「鴻掌櫃,今晚,我們還可以先做點什麼?」
胡清弦睡得夠了,可法力低微的十二金釵需要休息,忙於張羅自個臥房的仙神們恐也無暇奉陪,他只能先著眼於自己能獨力辦到的事項。
靈鴻來回踱步,思考數秒後,道:「修改一下您那乏善可陳的出場稿,此外……還有一事。」
他收起寫著「清心」二字的掛軸,叫出星空藍PAD,點開觀凡鏡APP,啟用螢幕投影模式。
牆面上映出一個工作室內部的景象,室內四壁素白,幾乎沒有任何陳設和裝飾,僅正中央擺放著一口精緻鏤花的黑檀木棺槨。工作檯上,若干工具和收納箱雜亂放置,三位穿著黑色長袖綿T、臉戴口罩的工作人員圍坐在檯前,討論待會要進行的分工作業流程,包含頭部的塑形、接骨、接髮,身上的縫補、妝點事宜。
這三位師傅,正是袁天祈聘請的大體修復師。
由於胡清弦的頭顱開了一個大洞,因此,負責頭部的師傅會找來樹酯、矽膠一類與人體密合度較高、質感較相似的材質,捏塑出與生前近似的骨幹,嵌入原先受損的部位,並在其上披蓋一層毛髮。
負責身體的師傅,則會想辦法修補身上細碎、出血的外傷,縫合傷口後,再抹上化妝品或顏料,還原死者毫髮無傷的樣貌。
靈鴻解釋,此次顯靈的目的並不在讓胡清弦與人間親友上演溫馨狗血大團圓,而是要向世人昭告「兔兒神是真實存在的」與「此職位已由逝者胡清弦接任」二事。
首要之務,就是在天界容許的範圍內多顯神蹟,並透過凡人之口傳揚出去。而序幕,將透過死者自行修復傷痕累累的肉體來揭開。
「雖然很想在他們開棺的那一刻才上演奇蹟一秒復原術,但這樣做會違反〈顯靈條例〉,玉兔觀一整年的預算和功俸也不夠賠。」靈鴻說。
胡清弦不禁吐嘈:「撇開罰錢不談,重點是會嚇死凡人吧。」
凡人如何,靈鴻向來不甚介意,只管勤務能否正常運行。「幸好裴風課長願意出借快速修復死體的法寶,省下我還得上金蟾所工藝科找人幫忙的麻煩。」他說。
棺槨俗稱棺材,是套在包裹屍體的靈柩之外的大棺,通常用於喪禮上。靈柩則由幾塊薄木板組成,輕便簡約,無所紋飾。
修復師小組在每次開工之前,都會先朝遺體行一大禮,致詞示意。
「胡清弦先生,我們是九六(走囉)行者工作團隊的成員,今天來這裡為您整理儀容,望您能光鮮整潔、了無怨憾地上路。」領班行禮完畢,與另名男性同事一起打開棺蓋,並掀起靈柩上頭的隔板。
袁天祈聽陪同到院的學長們講述,胡清弦的儀容不算安詳。顱內出血,再加上滿身瘀傷挫傷,實在不太好看,他們也希望他不要看見。為了讓愛人完美無瑕的形象永遠存留在自己心裡,袁天祈讓殯葬業者把遺體放入木箱中暫存,再置入內部鋪設著保冷裝置的外棺之中。
胡清弦緊摀胸口,感受現在正在靈身裡運行的精元傳來強而有力的搏動。他沒見過自己的死狀,光聽新聞記者等人的敘述,也能猜到肯定悽慘無比,希望不會造成在場社員或其他群眾的心理陰影。
「你在緊張什麼?早就修好了。」靈鴻晃了晃他打置物APP中取出的迷你醫藥箱。「待會,要記得還給人家。」
胡清弦大口呼息,順了順氣。「我一時忘了,但總覺得,用靈魂的姿態看著自己死去的肉身,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那有什麼?升仙前,我也看了石窟中坐化的自己好一陣子。」靈鴻微仰起頭,回憶當年的景象。「之後,身體愈變愈輕,感覺雲上有股吸引力,或說地面上有股斥力,我被半拉半推地帶到空中。意識過來時,人就到廣寒宮外頭了。」
「真羨慕你能死得那麼安詳,簡直天生的仙人體質。」說到這裡,胡清弦就想埋怨了,怎麼一介仙人能被上升氣流推上來月宮,他好歹也是名位列中階的神明,死後竟被瞬移到地獄去,還差點跟著枉死隊伍進入枉死城。
靈鴻來不及答話,因三人小組的女性成員發出一聲短促而高頻的尖叫。
莫說是女性修復師了,兩位男性師傅同樣嚇得不輕,掉了一屋子雞皮疙瘩。
一般來說,失去生命跡象的人體會在短短數小時內,面容變得蒼白,皮膚浮上青紫色的屍斑,並逐漸失去溫度和彈性;數天後,還會泛出血水和刺鼻的臭味。
但現在沉眠在木棺內的人兒,面容紅潤,肌膚充滿光澤和彈性,體溫只也比常人略低,而且渾身找不到任何一點傷痕創口。要不是胸前了無起伏,脈搏無所跳動,還真看不出是具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
「這……究竟是我們拿錯遺體,還是對方送錯了?」男師傅撓了撓髮量不多的後腦。「這位怎麼看都像是剛死的。」
領班對照袁天祈傳給他的幾張圖檔,疑惑道:「看照片是這個人沒錯啊!難不成他有雙胞胎兄弟?還兩個人一起死了?」
「再……再確認一下好了。」女性修復師說。
三人相視,點頭,小心闔上棺蓋。
遠在三十八萬四千餘公裡外的月球上,靈鴻大大地嘆了口氣。
「真是失策,這三個凡人竟然不動聲色,看來還是得加大驚嚇的力度。」
說著,他再度打開置物APP,取出內建千里揚聲器的無線麥克風,塞到胡清弦手上。
「鴻主播,你該不會是想……叫我對著人間喊話?」胡清弦的掌心沁出一層薄薄的手汗。顯靈的講稿還沒定案,這回……到底又該講些什麼才好?
「當然啦,難道你指望由我來幫你喊?」靈鴻用語音遙控隱藏式音量調節鈕:「Volume 1,講講看。」
「喂,喂,哈囉?」胡清弦試著發出簡短幾個音。只見三位師傅收拾的收拾,聯絡的聯絡,沒人揚起頭來確認天花板上有何異狀。
「沒聽到嗎?調整為Volume 5。」靈鴻說。
胡清弦也放大了自身音量:「哈囉,三位師傅聽得到嗎?聽到就請抬頭看一下。」
領班師傅聯絡不上袁天祈,切斷LINE通話的瞬間,忽然感到有個聲音在耳畔輕催,似近似遠,忽大忽小。
「奇怪,你們有沒有聽到有人在講話的聲音,好像在叫師傅,也好像在講哈囉。」
「大仔,你不要嚇人啦!做這行三年多了,小弟我還沒碰過靈異事件咧!」另名男師傅說。
女修補師也豎耳聆聽,但並未聞見任何聲響。「我也沒聽見。」
靈鴻盤腿坐到胡清弦身側,道:「這工頭靈感較強,可以指望。Volume 10,你再喊一次,這次把句子喊長一點。」
「好。」胡清弦吸了口氣,強調並加重每一處抑揚和咬字。「三位師傅晚安,您們辛苦了!我就是胡清弦本人,這具正是我的屍體沒錯!」
脫口當下,感覺好像在拍兼具獵奇與搞笑元素的靈異短片,胡清弦不覺噴笑出聲。靈鴻用手肘頂了一下他的側腹,示意這時應該「盡量嚴肅一點」。
「抱歉。」胡清弦說。
他驀然想起,如果連內臟也被修復得完好無缺,可否請醫院協助摘除,移植到需要的患者身上。於是又把麥克風湊近嘴邊,用力說道:「那個……我的器官應該還能用,可以聯絡醫生過來摘除嗎?雖然說都死了五天啦……」
靈鴻點著頭,道:「還能用,跟從活體取下來的沒兩樣,但這些凡人應該不敢拿。」
「等等,好像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天花板……不不,頭頂上面傳下來的!」男師傅下意志去搖領班的手臂,可領班彷若魂魄被人勾去,整個人呆若木雞,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是我的幻覺嗎?」女師傅也朝兩位男同仁身邊挨近。「這具屍體……好像在叫我們把他的器官摘去用耶……」
「該收尾了,你來試發一記電不昏人的落雷,我來主控這棟樓的燈光。」靈鴻說。這種作法,是〈顯靈條例〉所能容許的最大值。
「知道了,一般閃電所釋放的電能約為五十億焦耳,我就控制在五千焦耳以內吧。」
胡清弦蓄力於掌,朝螢幕正中劈出雷光,同時,板橋殯儀館全棟跳電。五分鐘後,供電恢復正常,唯剩各處室的日光燈管以同樣的間隙和頻率明明滅滅,持續了約一刻鐘之久。
是摩斯電碼。
閃光不偏不倚地擊中男領班的天靈蓋,由海軍部隊退役的他忽而回神,直覺這必是死者想傳達的訊息,連忙推開左右男女同事,抓過工作檯上的紙筆,匆匆記下英文字母。
女師傅英文較好,不出一會,即能完整翻譯出來:
「愚蠢的凡人們給我聽好,本座名喚胡清弦,乃天界月宮之新科兔兒神(New Rabbit God)。你們需為我興建廟宇、招攬信眾、累積德業和香火,作為交煥條件,我必保你們一生安泰、早日脫單。」
另名男師傅反應也快,褲底雖已一大包,還是立即掏出手機,打開直播,同步放送到Facebook、IG和Youtube上。
得知電碼內容後,胡清弦一整個瞠目結舌。
「鴻大仙,你確定這樣做不會太over?」他自覺害人匪淺,把麥克風扔往禪室邊角。「還有,早日脫單一詞應該限縮解釋,咱們只保佑『LGBT族群』吧?」
「誰鳥他們。」靈鴻撇嘴。「這是不懂兔兒神職分的凡人的過失,要是拜錯神,接收祈願APP上有個『移轉管轄』的按鈕,一鍵丟過去給月老殿就是了。摩斯密碼的部分,下官已請示過幾位顯靈協會的公務員,完全不會觸犯罰則。」
胡清弦心想,世界上最難解的數學問題絕不是什麼哥德巴赫猜想,而是此刻大體修復師們的心理陰影面積總和。
靈鴻把麥克風撿了回來,收入置物APP中。「總之,測試的效果還算是不錯,可以上網給這家店五星好評了。此外,Volume 10的音量乍聽很大,但這是在小房間裡,後天,可是要在有六百餘坪大的體育館內擴音,我看這音量,最低也要調到Volume 25。」
胡清弦的告別式、紀念音樂會PART 3暨冥婚會場辦在台大綜合體育館三樓。
體育館三樓是綜合球場,挑高二十三米,舞台下方與左右看台相加起來,容留人數最高可達五千人,五年前的台北世大運、超級盃籃球聯賽都曾在此舉行。
為避免愛家團體前來聚眾滋事,袁天祈等人特別印製邀請函和專屬記者證、法師證、表演者證等等,未持相關證明者不得入場。
除此之外,他還僱用了十數名臨時私人保全,大安警分局轄內的派出所也分配數名警力投入保安工作。
天界方面,太陰星君除出動麾下保安科成員外,也請求城隍殿的行政輔助、萬泰安身為台閩區首席虎爺,也向自家主子請求照應、瑯華真君本是鎮守東海一代的武神,此番顯靈,他多少也要露面。天人擔憂的點,自然不是愛家團體這一類的凡人手筆,而是仙神法力暴走、場面失控、釀成災禍或致不應外傳的謠言四起等等。
於是,城隍殿巡察司調撥一組夜巡神機動車隊協助留意人間動態,地政殿也派出台閩分部部長和虎爺分靈留守台大校園周遭,龍王殿雖無支領報酬,還是自願組成一支巡守小隊,到玉兔觀內等候號令。
梁晏祺與跟班白玉展等人騎乘警用重機,隱身並環繞於體育館各出入口之間,架設在兩人車上的PAD早已調整為無線電模式,以便隨時與同伴聯絡。
「乖乖虎,夜來香呼叫。」白玉展說。
「乖乖虎二號回答你。」回話的是萬泰安的分靈,本尊則待在玉兔觀的客席沙發上,等著和胡清弦靈身一起現身在眾人之前。
「夜來香目前所在位置為正門入口,同志當自強聯盟會長與酷兒研究社社長已抵達體育館一樓。」
「收到,立即回報本部司令塔。」
司令塔,指的即是玉兔觀輔官靈鴻,顯靈之夜全由他運籌帷幄,何時、何人、當作何事,都得聽任他指揮調度。
會長與社長是袁天祈請來擔任紅白兩宴的主持人,他倆入場,即代表演唱MIX演奏會即將結束,緊接著是婚禮與喪禮的舉行。
玉兔觀內,靈鴻特地叫十二金釵清空一面牆,好把觀凡鏡的影像放大投映在牆面上。
胡清弦來回戳揉冒汗的掌心,嘴裡不斷喃喃自語:「放輕鬆、放輕鬆,顯靈再怎樣都不會比搭鴻老大開的特斯拉可怕……」
顯靈同登官宴,為求完美演出,新人正式上場前都需要排練過數次。只不過當時是胡清弦的個人秀,這回則有許多演員陪同進行團體演出,而他是萬眾最為矚目的男主角。
音樂會進入尾聲,各家記者、法師、政壇貴賓們陸續進場。外聘的歌手們一一離去後,由校內的志願者接續表演。
台大吉他社女社員率先登台,自彈自唱陳珊妮的〈來不及〉。
「來不及送你一程,來不及問你什麼算永恆。
甚至來不及哭出聲,來不及送你一程……」
全場靜默無語,唯只柔美清麗的靡靡之音在會場內繚繞迴響。
隨後,由熱音社美聲王子帶來張震嶽的〈有一天〉。
「天的那一邊,我在這一邊,是否我們相差千萬光年?
你的離開也許只是一瞬間,我知道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我們會再見……」
萬泰安本尊擤著鼻子,瞳孔內盈滿晶亮的淚水。福德夫人見狀,賞了他左右兩頰各一記熱辣辣的巴掌。
「感動個屁,集中精神!你放在人間的分靈都快潰散了!」
萬泰安惡補的分靈術初成,加上天界與人間距離過遠,分靈極易在用志不紛的情況下消滅。為了維持法術,他只好塞住左右耳朵,待正式上場時再放開。
胡清弦對表演者的自選曲不熟,哀愁的情緒完全提上不來,他只擔心分靈術施展不全、儀式中途出了亂子。
同志當自強聯盟創辦人兼會長,上台獻唱一曲蘇打綠的〈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好想你,卻不露痕跡。
我還踮著腳思念,我還任記憶盤旋……」
「香氛、場佈兩組人馬預備!」靈鴻絕不給諸仙太多沉浸在詞曲情境裡的時間,一聲令下,花仙姊妹、雨師、彩虹仙子各就各位,蓄力待命。
「我還閉著眼流淚,我還裝作無所謂,
我好想你、好想你,卻欺騙自己……」
舞台下第一排特別保留席正中央,袁天祈的座位是空著的。右方,胡清揚正傾盡全力消耗善心機構提供的面紙,任眼淚鼻涕爬了滿臉。在他右邊,受邀前來的孫慧蓮兀自發呆,對四周聲響和小兒子的啜泣宛若充耳不聞。在她右邊,還有另外三個空著的席位,那是袁天祈為胡家鋒與舅公、舅婆保留的位置,至於他們愛來不來,袁天祈本來不抱任何指望,只是禮貌性地發出邀請。
尾奏方歇,會長深鞠一躬。他的歌聲不差,台風、技巧也達到業餘表演者的水平,場內的掌聲卻顯得稀落冷清,大抵是哀戚悲涼的曲風挑動了人心最容易興發感傷的那根弦,所以才沒人想在這樣的場合裡喝采吧。
會長退到舞台角落的講桌後方去了,台上的聚光燈滅了又亮,這回,打在從右側階梯登台的酷兒研究社社長身上。三秒後,另一排的鹵素燈亮起,映照從幕後走向台前的合唱團成員。
「Time to say goodbye(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Adesso sì li vivrò(是的,現在我會繼續活下去)」
胡清弦第一次見到社長,是在為大一新生舉辦的社團博覽會上。當時,他打扮成女僕咖啡廳的服務生,洋服短裙搭配白色膝上襪,自然大方、毫不扭捏的神態很令胡清弦很是欽佩。
今晚,社長穿著一襲全黑的歐風蓬裙喪服,頭戴用緞帶和紗網編織成的黑玫瑰網帽,中性姿容、中性氣質、中性嗓音的他,甫一開口,就令全場心醉神迷。
「E io sì lo so,Che sei con me,con me(我知道的,你和我同在,和我同在)
Tu,mia luna,tu sei qui con me(你,我的月亮,就在我的身旁)」
身後的女聲合唱團,彷彿只是用以陪襯鮮花的藤蔓和綠葉。
偶爾,社長會與聯盟會長成雙入對地現身在各種場合上,大力宣揚、捍衛同志團體的人權。據說,他倆被前任分手的原因都是過度醉心於社運活動,導致伴侶空虛寂寞覺得冷。
自登上天庭,接任愛神以來,胡清弦第一次覺得手癢難耐。
好想把這兩人的名字填入姻緣簿裡。
「別發呆了,快把你的分靈準備好!」靈鴻連連催促,胡清弦只好暫時按下締結良緣的念頭,唸誦起分靈法術的心訣。
「香氛組出動!」
靈鴻一聲令下,凌波姊妹娥皇、女英二仙分立於白牆兩側,朝螢幕左右兩方投入難以計數的水仙花瓣。
觀凡鏡內的畫面不再死鎖於舞台正中,改為在左右看台、觀眾席、記者席、法師席、場邊警衛步行巡守區、館場各出入口之間快速輪動。
水仙清香雋永,有幾分似茉莉的芬芳。可惜在場除靈力高超的法師外,一般人甚難察覺到花香與花瓣的存在。
不過,此時放出的甜蜜花香僅是今夜前哨戰的鏑箭爾爾。
「月桂葉、夜來香、海龍王、乖乖虎,還有瑯華真君,這裡是中央司令塔。」靈鴻將星空藍PAD上的擴音功能固定在無線電模式,並對著耳機麥克風的收音孔說話。「顯靈儀式立時開始,現在起,還請各單位加強警戒。」
廣寒宮保安科、城隍、龍宮、地政與武神各殿陸續回報收到的消息。
「場佈A組出動!」靈鴻又嚷。
配合翻飛舞動的花瓣,雨師也朝會場四方灑落細如蛛絲的雨滴。
台下第二排的法師席上,若干人抬起頭顱,一臉疑惑地望著天花板上的照明設備。
幾位過來助唸的師父,紛紛摸起寸草不生的腦袋。
威鳴堂堂主的席次安排在袁天祈後方,他一身法師正裝,身披的黃袍大褂、頭戴的罡帽、手上的法鼓都繡著代表陰陽兩極的太極紋飾。有感雨水打濕了頭上的黃帽,他拿起來反覆翻看。
「奇怪?天花板破洞嗎?外面在下雨嗎?」
坐在胡清揚身後的代理堂主但笑不語,他還是那身粉紅POLO衫搭配純白高爾夫球褲,瀟灑隨性,自在不羈。隆起的兩側口袋一邊裝著揉成菜乾狀的邀請函,另一邊塞入露出半截的語言學習口袋書。
尾奏結束,合唱團團員一一退回幕簾後,社長也走到講桌之後,站到聯盟會長身邊。會長為他調整好麥克風架的高度和角度。
「敬愛的各位嘉賓、珍愛的各位朋友、兄弟姊妹,今晚,讓我們一起共同懷念、紀念、想念最親愛、最可愛的大家的好朋友──胡清弦同學。」社長說。
「同時,也請大家用上最虔敬、最崇高的祝福,歡迎兩位新人入場。」會長接口道。
小筆電的畫面投影到兩百吋大螢幕上,輪番播放起胡清弦各時期的照片與活動剪影。
背景音樂響起,放送的並不是眾人耳熟能詳的孟德爾頌或華格納的〈結婚進行曲〉,而是胡清弦平素愛看的動畫原聲帶配樂,清一色都是哀戚肅穆的曲調。
「真懷念。」胡清弦心想:「真想託夢叫他把撥放器和光碟供上來。」
「聲光音效組出動!」不待主子的分靈成形,靈鴻一見捧著遺照的袁天祈自中央走道徐徐走上舞台,便號令留守觀內的五師等人施展神威。
凌波姊妹各退一大步,把主控的大位讓給雷師、龍五子狻猊。
「我、來、也!」雷師一聲高呼,朝螢幕四方各扔出幾發霹靂。雖不完美,他還是盡力把電光勾勒成兔身的形狀。
一時間,驚天憾地,響徹穹頂。第一道落雷,是發給保安科員的暗示,數名隱身在人間的保安科員各掐住一處台大體育館總電源、周邊電桿、辦公大樓、附近商家的供電線,開啟天人珠璣群組,同步展開斷電倒數。
「五、四、三、二、一,斷!」
燈火通明的台大商圈,忽爾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群眾喧嘩、鼓譟,不只在體育館內,也在大街小巷、各家各戶之中。
黯空驀然響起幾道雷鳴,有長有短,有輕有重。
依然是摩斯電碼。間格的黃白色無聲閃電,意味著每一個斷句、斷字的截點。
雷聲大,雨點卻小,而且,只落在告別式的會場之內。
因電源供給中斷,本應以一整片米白色示眾的大尺寸投影螢幕,竟因不明因素閃爍出幾縷藍白色煙花和紅紫色火光。
敖博通正賣力施放著由天界頂級煙火設計師親手繪製的兔形煙火,佐以幾行祝賀登科、福澤綿長、喜偶天成一類的吉祥話。
一部分法師已然嚇傻,威鳴堂堂主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代理堂主翹起二郎腿,嘟嘴吹了聲口哨。
燈火持續放送,或展開成大型花圈,伴以火藥炸開的長音;或只有一輪小小的妍麗紅花,襯著短促急縮的砲聲。
總之,還是摩斯電碼,宣傳的都是同樣一段文字。
袁天祈以右手圈著遺照,左手摸入口袋內,掏出一只微型通訊器:「總幹事嗎?是我。麻煩你啟用備用電源。」
「哪能讓你如意!」靈鴻叫道:「強力特效組出動!」
「了解!」地師應聲,一秒開啟需特定權限方能啟動的地牛翻身APP,把各大板塊的配置圖投映在自己腳下。「淺層地震,規模五,有感範圍十公里,長度三十秒。」語畢,輕抬右足,相準歐亞板塊近宜蘭平原一隅,重重地踏了下去。
以台大體育館為震央,半徑五公里內均為受地師法力匡列的有感區域。
「地震!有地震!」
「還不小,落跑先!」
觀眾席一片驚聲尖叫,記者等來賓也是驚呼連連,腳架、葬儀用的法器倒了一地。
雖然斷電,聯盟會長與社長身前的無線麥克風卻是電池式的,仍可作用,差只在無法連接擴音箱。
「請各位不要急、不要推擠,順著會場工作人員的指引,從一樓各出口逃生。」社長說。
會長也喊道:「看台兩側的佳賓,行走時請注意階梯高低落差。請使用手機照明,以防跌倒。」
許多人聽見主持人建議,便打算腳底抹油,放棄參加紅白宴。
袁天祈雖感遺憾,但也無可奈何。或許在冥冥之中,胡清弦真透過某些管道或機關,宣示自己不願下嫁的決心。
會長拍拍袁天祈的肩:「改天再補辦就好,別介意。」
「不管多少次,我們都願意奉陪。」社長也說。
「謝謝你們……」袁天祈心若槁灰,強忍許久的熱淚就要潰堤時,樓下一連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哀鳴,強把他從自怨自憐的情緒池裡打撈上來。
「怎麼了!怎麼回事?」會長舉著麥克風問。
一名保全返身上樓,放聲嚷嚷:「正大門……還有所有的出入口,都被一陣怪風擋死了!」
「怪風?什麼鬼!」
「阿共打過來了!我們全都變成人質了!」
一些性格偏激的來賓們不是抱頭數竄,就是環抱著彼此痛哭流涕。
是風師。
身為強力特效組的另一名成員,他的工作即是將企圖腳底抹油的觀眾困死在體育館中見證奇蹟。當然,如有人想不開,想從三樓會場破窗逃生,他也得掀起一道強風把人給推回體育館裡。
袁天祈搶過會長手上麥克風:「大家別急,工作人員會用工具把門撬開。」說著,又操起口袋裡的無線電對講機,對保全下達幾項指令。
玉兔觀內,坐於客席沙發上的風師環抱雙手,一派從容愜意。能呼風興嵐的羽扇法寶,就插在他的腰際上。
「即便門能開啟,人們只消踏出體育館一步,就會被我一把搧回去。」
正大門前,負責引導的保全人員首當其衝,和擠在最前方的觀眾一起被兇猛暴戾的橫向氣流吹回館內。
「這啥怪風啊!」眾人驚呼連連、哀號連連,哭天喊地之聲此起彼落。
靈鴻瞅了一眼牆上的兔子掛鐘。「時候差不多了,場佈B組出動!另請香氛組加大力道,連周邊街道、建物一起放送香氣。」
雷師、狻猊向後退開,再次將控場大位讓渡出來,給凌波姊妹、彩虹仙子等人主導。
飄香的水仙具有安定心神的作用,一會兒後,眾人終於減去幾分驚惶失措,耐心待在座位上等候救援。
雷鳴與煙花也在打滿百次摩斯電碼後停歇,細雨驟止,體育館穹頂、投影螢幕、商店街上空分別出現一弧七色分明、光彩奪目、燦爛絕倫的彩虹。
十二金釵分作三組,由春香、紅梅、金枝三仙帶領,逐一化作品種、毛色、配飾均不同的兔子,分別奔馳於館內、場館周遭、商店街三地。如遇靈感較高的人類,就止步下來與其對望幾眼,留下幾個清晰的足跡、灑落一些月宮的星屑。
未避免發生法力不足、分靈提前逸失的窘境,靈鴻破例聽從胡清弦的提議,賞諸仙一人一小片蟠桃,並把煉製好的蟠桃精膠囊帶在身上備用。
虹橋已成,關鍵一幕,即在化出分靈的胡清弦,於獅、虎兩位「偽神使」與眾兔的引領下,翩然落於世人之前,傳誦來自月宮的訊息。
分靈術施展的訣竅,在於想像力與法力的結合。
身為初學者,胡清弦須從盤腿靜坐開始,想像自己的一魂一魄從身體裡脫離,站起身來行走。然後,將法力灌注在自本體分化出來的「自己」身上,使之充盈、飽滿,型塑出與本尊如出一轍的外貌和形體,並提撥一部分意識和法力過去,以便在異地也能行動自如。
胡清弦的分靈看起來有點憨、有點恍神,有點萌也有點「粉味」,沒辦法,誰教他現在穿的是網路票選人氣第一名的粉紅色常服。
敖博通、萬泰安雙手各打了個法訣,頃刻之間,一人化作威風凜凜的雄獅,發亮的紅色鬃毛如日陽耀眼的光輪;另一人變成魁梧健壯的老虎,黃底褐斑,霸氣外露,看似無比兇悍威猛。
「大貓貓乘以二!」胡清弦暗忖。這兩隻貓科動物哪裡像兔子的使令或護衛呢,牠們比較像恨不得把兔子串了烤了,一把塞入肚腸的饕客。
靈鴻稍早已下達「神使A隊出動」的指令,待十二金釵將各大場地裡裡外外踏足個遍後,就輪到獅虎二帥下凡了。
獅虎滿場飛舞,連吼幾聲中氣十足的獸鳴,最後一站,降落到體育館三樓巨幅螢幕之前,恭候一日主子的蒞臨。
靈鴻再度把畫面鎖定在舞台正中央。
「去吧,讓分靈穩穩地站在彩虹橋上頭。」他把傳聲麥克風遞給胡清弦,道:「Volume On,Level 25。」
怕麥克風收入多餘的聲音,胡清弦將之拿遠,小聲問道:「鴻司令,萬一分靈潰散怎辦?」
萬泰安又要巡守,又要變化,跑跳吼叫之間,留守人間的分靈幾乎崩解,癱成一地不知原型為何的史萊姆。
敖博通回歸不逾一周,功力僅恢復一成左右,怕有變數,索性全心全力投入神使一角的扮演。況且,現場如有任何亂象,龍王殿的志願軍也能派上用場,他不用事必躬親也無所謂。
靈鴻道:「你只需現身和演講,這樣也維持不了的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霸王蟠桃就等於白吃的了。」
胡清弦回憶這兩天的作息,都是修行、吃蟠桃、顯靈會議、吃蟠桃、排演、吃蟠桃、小事休息、吃蟠桃……幾乎每隔一個時辰,都會被靈鴻喚過去,硬塞幾片蟠桃到嘴裡。到最後,他看什麼都像蟠桃,後續無論再吃入什麼、喝下什麼,滿嘴都是蟠桃的滋味。
一想起,就直教他頭皮發麻。
「知道了,我專心、盡力就是。」胡清弦說,單掌拍在分靈的背心上,驅使他躍入螢幕中。
風師為他降下一道輕緩舒適的下降氣流,水仙花瓣也集中在台前翻飛,水師蒸騰出若干水霧乾冰……眾仙神齊心協力,讓他能以美哉聖哉的姿態現於人前。
獅虎分立於舞台左右兩側,同步抬首,對天長嘯一聲,昭告著今夜儀式的最高潮即刻來臨。而後,胡清弦分靈步履輕挪,緩緩登上虹橋弧頂。
月兒上,玉兔觀觀主大位前,胡清弦本尊雙手把持麥克風,先用微微發顫的嗓音向凡人問安:「致我最親愛的好友、兄弟、師長們,我是胡清弦……今晚,請你們再借我五分鐘就好……」
一旁,靈鴻以心傳音:「別怕,要真有誤,我會直接把你的本尊踢下凡,晚點再下去接你上來。照咱們擬好的講稿唸就好。」
「也對。」胡清弦轉念一想,他家的小王八蛋、麻瓜母親、袁天祈等親朋好友都不是靈能力者,這漫天鮮花、雷雨,滿地獅虎兔子,他們搞不好一項也感覺不到,遂喘了口大氣,接續說道:
「如大家所知,現在的我,已經不在人世,不在你們身旁,再也不能與你們一同玩樂、打鬧、學習了。
但這些日子,你們為我奔走,所有的努力和辛勞,我全都看在眼裡;你們的淚水和言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是的,永遠、永遠。如今的我,擁有永恆的時間,也得以運用永恆的時間,將人世的塵緣編織成一張張交結盤錯、不易破滅的網。
如今的我,並不是你們過去所認知的我。我有了新的身分、新的職分,新的本命和本事,往後,說不定還會發展出新的能力,變幻出新的樣貌。
我的靈身、記憶和意識,已全數上達天上的月宮,現在,還成為月亮上的兔神。往後,只要各位抬望眼,面向天上的皎皎明月,說不定,就會發現到我的身影。
天上的月亮永遠都在,即便光輝有時會為太陽所掩;正如我永遠都在,然而你並不會經常留意。
但無論何時、何地,請記住月上的玉兔,定會庇佑、祈願、祝福各位一生平安幸福。今時如此,往後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