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親愛的小王八蛋別為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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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11
靈鴻扳著一張臉,不知已沉默了幾個時辰。
只因胡清弦寧願向保安科長討一套醜不拉嘰的褲裝來穿,也不想碰那件他親手選料、裁製、漂染的衣裳。這個無才無德的空降新兵哪裡知道他的苦心呢?那極端舒適的上品蠶絲,是他跟縲縈仙祖殺價老半天才入手的;那嫵媚鮮潤的粉色,染劑也是從紫霞仙子那裡批來的,重點是──那身剪裁合宜、仙彩照人的行頭,都是他親自設計,一針一線縫製成的!
靈鴻只氣自己沒先摸清楚胡清弦的喜好,只憑著一頭狂熱和照顧前代的經驗就DIY了下去!
原來,現代人間的男同志,與他所想的大為不同。隨侍兔兒神三百個年頭,才發現自己壓根兒不了解LGBT族群,受到的打擊可謂不小。
現在,他只想好好靜一靜,筆記一下被刷新的認知。晚點,再把胡清弦登天京時要穿的禮服取出來修改修改。
稍早,匆匆與太陰星君打過照面後,胡清弦隨著靈鴻來到位於太陰神殿裏側的廣寒宮內。
廣寒宮佔地不算太廣,氣溫冷熱合宜,與「廣、寒」二字實不相襯。外觀、內室、裝潢、格局,風格均承襲自太陰神殿,都是古今交雜、中西合璧。從中央大廳向四周的長廊延伸出去,分別是玉兔觀、金蟾所、保安科、人事科、會計室各自的辦公廳室和職員宿舍。
待胡清弦進入玉兔觀時,一票負責伺候的女仙們已然恭迎多時。見新主子到來,總不免要打躬作揖,金安福安地祝賀半晌。
「請各位仙人姊姊不用多禮,私下叫我清弦就好。」胡清弦話才說到一半,靈鴻又遞來一記窮凶惡極的目光。
「該有的禮數可減不可免,仙神有別,凡事自重!」
一聞靈鴻喝令,原本打算湊上來寒暄閒聊的幾位女仙紛紛退了下去。
胡清弦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難不成這人是想害他沒朋友沒人緣嗎?在世為人時,同志的身分使得許多親戚同窗避之唯恐不及,好不容易在死後來個大出櫃,上至星君下至鬼差都明白他的性向偏好,在玉兔觀任職的下屬,應該也不會介意,可以放心交陪才是。
只不過,胡清弦依稀記得,上來天宮之前,靈鴻告誡過他的幾項禁令裡,包含「騷擾男性同仁」。但自從他們打大廳往玉兔觀的方向走來,沿途並未看到任何一位除了靈鴻以外的男性。
「等等……這裡只有仙人姊姊,沒有仙人哥哥?」胡清弦歪著頭問。
靈鴻回道:「被前代嚇得不輕,早早申請調職了。現下的玉兔觀除了下官我,只有腐女、癡女、女子漢和初登天庭的菜鳥。」
「喔。」一聽尚有其他菜鳥,胡清弦頓感安心不少。然受領到PAD,調出人事資料逐一詳讀後,他才知道所謂最菜的新人,竟也是在台灣解嚴之前就升仙的。
原來,年資未達百年,在天庭都可以通稱為菜鳥,真是長知識了!
再者……話說,為什麼他的PAD和觸控筆會是玫瑰金=粉色的?
不僅如此,他的書案、桌上型電腦、文具用品、茶具組,廳舍的粉刷、窗簾、壁板、盆栽、裝飾,甚至連室內拖和午睡用的小被被,一概都是粉色。
「夠了喔!」一向自詡溫和無爭的胡清弦,至此也終於按捺不住了。「老子真是受夠了這整廳他媽的粉紅色,尤其是這身衣服,爆炸噁心的!」
聞言,靈鴻一張原先就與慈眉善目一詞沾不上邊的俊臉都垮了。
任憑女仙們在一旁狂比噤聲的手勢,胡清弦也是置若罔聞。
「看來您對前代的品味很有意見。」良久,才聽得靈鴻用鼻子哼出一口氣來。
「當然,如果連這身行頭,都是出自他的手筆,那就恕我敬謝不敏了。」胡清弦說。
靈鴻身後,女仙們瘋狂甩頭,紛紛用手指點著靈鴻的腦袋。
「那麼,你要什麼顏色才能滿意?」靈鴻滿心不悅,扠起雙手,連敬稱「您」也不見了。
胡清弦偏頭想了一會,目光瞥到自己擱在桌上的PAD,隨口便說:「紫色吧?」
「你這基佬!」靈鴻罵道。
「我基我驕傲!」胡清弦即刻回嘴,不假思索。
太陰星君忒愛欺侮人,聽他提出想要褲裝的請求,立即喚貼身女仙將自己節慶時在凌霄殿華樂宮表演奔月劇碼的舞衣取來,要靈鴻替他換上。
名曲「奔月」,除有揮動水袖和搦動纖腰的初奏,還要運起輕功在舞台上方飛騰,所以往往會在裙裝下加套一件長褲。
胡清弦自然是敬謝不敏。至於探望親友這碼子事,莫說他了,即便是冥府裡罪孽最深重的鬼魂,也能在頭七之日返家一趟。
前來玉兔觀的路上,胡清弦恰巧在廣寒宮大廳巧遇正要返回管理室交接班的吳剛,便向他討來一套輕便的男子褲裝。
穿什麼都好,總之,要盡量離那身礙眼的粉色遠一些。
換上警便服後,胡清弦近乎把一身靈氣全給抖落光了,不但仙韻不足,呆拙還相當有餘。取下後腦上的髮帶後,如瀑的黑髮也隨即回復成一戳亂糟糟的短馬尾。無論靈鴻怎麼看,都覺得是在折騰眼睛。
「你最好別這個樣子走出去,人家看了,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長工,怎麼見了人都不行禮的。」靈鴻道。
天人對於職級、位階相當看中,縱然大夥都是仙神,也有級別之分,資格淺的見了資格深的若不行禮作揖,被投訴上去,可是會扣考績功勳,影響到日後的升遷的。
胡清弦在心裡連翻白眼,怎麼一個好端端的天庭,毛比他先前暑期打工的便利超商還多。
「我不出去就是了,反正天人不用上廁所。」他說。
靈鴻撇撇嘴。「那麼,你要永遠都待在這裡,永遠穿那身水電工套裝嗎?」
「樂意至極。」胡清弦答。他一點也不想讓視線對上那張死魚般的臭臉,只管低頭滑著配發的PAD,把每個僅在天界發行使用的APP都點出來仔細觀看。
於是,靈鴻便不再說話了。
有些APP需要登入ID、消耗法力才能開啟。ID方面,靈鴻老早幫他設定好了,PAD認得他的虹膜、掌紋、指紋、吐納、聲音,只要符合其三即可開啟,問題在於無可運用的法力。
胡清弦查看固定在PAD左上角的數值統計小工具,他目前的法力值是零、功績值是一百、年資也是零,金錢則有天幣三百六十五兩銀,其餘的,像是什麼神明列級、年功俸等級、福利等級、公會等級、人情加給、自提撥額……等等,各自代表什麼意思、須達成什麼條件才能提升、提升後又有什麼好處,即使看了說明,還是一知半解,得待有空時再來仔細推敲。
滑著滑著,胡清弦的焦點又重回靈鴻整理在首頁的姻緣簿APP(LGBT限定版)、祈願接收APP、觀凡鏡APP和胡天保交接清冊上。
──對於兔兒神的職務,我應該要在理解到大致的輪廓以後,再正式著手進行才對。
思及此,胡清弦點開胡天保交接清冊.JPG。
圖檔的內容,與早些靈鴻在地獄入口交給他的紙張是一樣的。畫符一般的字跡、寥寥無幾的列項,只差因為是電子檔,至少看得出哪裡才是開頭。
可見,胡天保思慕太深,情難自抑,遂略過許多重要的事情,只留下草草幾行清單。
只是……這字能不能稍微美觀一點,哪怕只是稍微。
胡清弦一有疑問,馬上就想到詢問一旁的靈鴻。但見靈鴻把一雙劍眉蹙得死緊,似乎還在為衣服的事情生氣,胡清弦便不好開口。然他絲毫不認為自己有錯,不想道歉,況且,他也不明白靈鴻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玉嬋。」胡清弦喚來一名外貌甜美可人,身形嬌小,像國中生一般的女仙。
她便是玉兔觀年資最淺的新人,升仙於民國六十年,年十六歲。八七水災當下,為了解救鄰家的老嫗和幼童,不顧自身安危,多次出入災區幫助他人逃出生天。不幸最終體力透支,足下打滑,遭惡水滅頂。芳魂抽離肉體後不久,天上派人下來接引,從此名列仙班,職銜為童子,名號則沿用在世的名字「玉嬋」。
讀完人事資料上的簡歷時,胡清弦簡直要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不只玉嬋,還有春香、夏蓮、秋曉、冬華那幾位大姊,個個有自己的豐功偉業,個個都該流芳百世,為後人歌功頌德。
反觀自己,到底憑什麼來這裡混飯吃?
玉嬋叫了聲「有」,跳竄竄地來到胡清弦身邊。「敢問兔爺公有何吩咐?要烹茶嗎?還是要嚐嚐信徒供奉的雪花糕?」無論長相、聲音還是舉止,玉嬋都還是一位妙齡十六的少女。
說吩咐……胡清弦還真不敢太勞煩這些德高望重的飛仙,「請求」的話還勉強可以。
「我只是想請妳幫我看看,這上頭的字到底都在寫些什麼。」胡清弦說。
玉嬋接過玫瑰金PAD,沉吟了會,搖了搖頭。「恕小的愚昧,不懂這道天師符印的玄機為何。不如,您傳訊到咱們玉兔觀的群組裡,我請姊姊們一起幫您看看。」
「群組?天界竟然也有通訊用的APP嗎?」胡清弦一聽,雙眼都亮了起來。
「當然有啊,請下載天人珠璣APP……啊!前代的兔爺公大人已經下載過了。」
胡清弦把PAD交給玉嬋操作,任由她幫自己建立新帳號,把所有與玉兔觀有業務往來的對象都設為好友。這些仙神十之八九都是隸屬於太陰殿的職員,少數則為月老星君那邊的聯絡窗口,還有幾個不知所屬和執掌的神官。
太陰星君一進入好友名單,立刻傳了張自拍的半身照過來,千嬌百媚,乳溝露好露滿。「小兔子,這張漂亮嗎?」
「……漂亮。」胡清弦十分明白這道題壓根兒沒有其他選項可答。
玉嬋告訴他,通訊時無須像凡間那樣打字,直接說話即可,系統會百分之百轉錄正確的語意,如不想說出口,或處於不便說話的場合,也可以在心裡發聲。此外,無須修改錯字,也無須校正語法的錯誤,而且,如果口出穢言,系統也會自動導正成文雅的語句。
胡清弦按下靈鴻的大頭,在對話框內嘗試輸入:「你到底在不爽沙小」,系統果然立刻將文句轉換成「究何故致卿不悅?」
出現句子了,然後呢?胡清弦只是隨口亂說,並不想送出。
玉嬋解釋道:「文句出現後,憑意念消除或送出就好,不須再下任何指令。其實,您也不必特別點選靈鴻哥哥的頭像,只要心裡想對他說話,畫面就會立即跳出靈鴻哥哥的對話框。」
聽見自己的名字,靈鴻目光立即往兩人方向掃射。胡清弦低下頭,故作勤奮地操作PAD,研究群組和通話功能。
靈鴻也不想多睬,將胡清弦褪下的粉色套裝摺疊整齊,收入置物APP後,抬腳走出觀門。
「他這是要去哪?」胡清弦問,儘管並不是真的想知道。
玉嬋答:「十之八九是金蟾所吧,在月老殿將業務返還回來前,玉兔觀的仙人們只剩打掃和布置的工作,此外就是您的教育訓練和進京事宜。近期,靈鴻哥哥把整個心思都放在裁縫上頭,舉凡您的褻衣、常服、官服和禮服,都是他一手裁製成的。」
「啊?」胡清弦差點被含在口中的玉露清茶再次嗆死。
金蟾所,換言之就是幢位於月宮中的工藝兼綜合研發產製大樓,除了印上月宮MARK的藥品和糕餅外,也承包許多來自諸神的訂單。傳說月上有金蟾,但金蟾所指何仙,又有何能,神話、典籍眾說紛紜。事實上,金蟾是一個單位、一個集團,而非單一仙神的職銜。成語「攀蟾折桂」,號稱能使士人一舉中的的桂枝,是文昌殿下訂的結緣品;人間有軼聞指蟾蜍會帶財,也是因過去財神殿某批訂製的錢母上刻印的標章所致。
胡清弦咳了好半晌,順了順氣,說:「算了,隨他去吧。」
一會,又滑起PAD,研究好友清單。不久,有個群組外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靈鵠上人,等待對方確認中。
這位是誰?會是靈鴻的親戚嗎?親朋好友一道升仙,等於在天上有個照應,好極、好極!
胡清弦正想發問,玉嬋又道:「我也幫您邀請了前代兔爺公為好友,如果他還有所法力……嗯,應該說如果兩位有緣份,或許就能在將來的某一天連絡上。」
「或許嗎……」
或許,某天讓我遇上,我會打爆他的頭,叫喊「還我命來!」,或者飆罵幾句死變態吧,胡清弦心忖。
靈鴻說過,這傢伙自爆所有法力,私駕金車跳下凡間去了,然後呢?追上心愛的御史了嗎?宋星河身邊的保鑣隊,大概會把他抓起來,狠揍一頓後,再交給當地的警察機關處理吧。
其次,難道金車上沒有GPS可以定位嗎?敢情太陰殿無法追蹤到叛逃仙神的行蹤?
隱然間,胡清弦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但似乎不該問得太明白。
對了,觀凡鏡APP……胡天保正是用這套APP,找到轉世為宋星河的御史吧?
起初,胡清弦聽到「觀凡鏡」一詞,還以為是個至少有洗臉台大小的水鏡,或是像童話《白雪公主》那般的魔鏡,萬萬想不到,這玩意竟會是平板裡的APP。
他應該能透過觀凡鏡,偷覷到凡間的動態吧?包括曠職的前輩、視他為賠錢敝屣的父母、願意接納他的高中同窗、天殺的小王八蛋弟弟,還有交往甫滿一季的男友。
PAD察覺到胡清弦的想法,自動關閉天人珠璣,打開觀凡鏡APP。
入口畫面是一面古代的橢圓青銅鏡,鏡子的款式可以透過設定修改,也可以支付天幣選擇漂亮的西洋款式,但胡清弦現在沒那個心思挑選。
他生前有隻便宜的金屬鍊錶,但在遭受攻擊的時候噴飛了。下到陰森無疆的地獄後,對時間的流逝全然無感,天界又是一邊永晝、一邊永夜的,根本無從得知人界的時間。
幸好,天人的PAD也能連上GOOGLE,查詢時區+8(台灣,台北)即可。
「拜託,千萬不要是天上一天,人間一年。」胡清弦在心裡吶喊。
小時候,他讀過《牛郎織女》和《西遊記》,玉帝每隔七天就要召集女兒一次,所以織女非得在七年後返回天庭不可;而孫悟空也不過才離開幾天,水濂洞的猴子們便嚷嚷王已經消失上百年。
好險,GOOGLE上的時間日期距離他參與遊行,不過才過了一天又兩小時。算算時間,這時他家的小王八蛋弟弟會在建國中學吃中餐,袁天祈今天上午沒課,這時應該還在蘆洲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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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台北中正區。胡清弦心想,等候系統依他的意念轉導。
胡家兩兄弟都是在南投竹山長大的孩子,國中時,胡清弦唸的是南投縣立竹山國民中學,後來跨區考上台北NO1.的男子高中,兩年後,弟弟追隨他的腳步,也進入建國中學就讀。
表面上,胡清弦是為了追尋完善的教育資源才入了遠房親戚的戶籍,方便考試和就學;事實上,他是為了閃避來自父母師長不友善的態度和眼神,才躲入名校的保護傘下。
至於弟弟的想法為何,胡清弦並不清楚。這個小王八蛋打出生的那一日起,就瓜分了父母絕大多數的愛。上國三後的某天,胡清弦一時興起,來了個「微出櫃」,說出自己「好像比較喜歡男生」後,父母的態度更是一朝丕變,零用金不給了,也不喊他吃飯睡覺了,幾乎就當他從未出生過。親友問起,也只會擺手甩頭,急說「不要提、不要問」,好似在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汙穢。
放眼胡氏家族,好像只剩胡清揚一人還願意與他說說話。這小王八蛋時而撞開他的房門,硬要過去插科打諢,時而拿了本不知打哪弄來的BL漫畫或小說,逼問他「哥,你是不是也會這樣?」
每每胡清弦不是叫他滾蛋,就是叫他吃屎去。
不知,小王八蛋現在還好嗎?驟然接到哥哥的死訊,到底是涕淚滂沱,還是憂喜參半,又或者……喜出望外?因為以後沒有人會與他均分父母的財產了。
還有,祈祈的感覺又是如何?幸好,他倆才交往三個月,兩情未到久長時,即使難過,應該也不會持續太久。
只見APP上跳出一行大字:
──您的法力值不足,請補充或藉由修煉提升。
「呃……」胡清弦又怔住了。哪有人先飛升再修煉的啦!天界、凡間要他這無本事的神何用?
可是,他無論如何都想看看那兩人的現況。
「玉嬋……」胡清弦的臉又羞紅了,不得已,他只能向仙人請教提升法力的方式。
玉嬋正忙著將胡清弦吃剩的糕餅一股腦兒掃入自己的肚腸裡。
「修煉,不用啦!不僅曠日費時,還很傷神,不但要用勤餘的時間做,也沒有加班費和津貼。」她搖著頭,又揮了揮手。「您要的話,我傳些給您就是了。兔爺公最要緊的是編纂姻緣簿和為信徒結良緣,其餘都隨意啦。」
「隨、隨意?」胡清弦發現,只要靈鴻一不在,玉兔觀的空氣就會瞬間清爽許多。大夥亂嚼舌根、席地打牌時而有之,甚至還有人直接撩起裙子來搧風、張開雙腿來納涼。
「其實,沒法力也沒啥大不了,大多數人剛上來的時候,也都是沒有法力的,得道壽終的除外。」玉嬋又說。
得道壽終……胡清弦透過人事資料得知,綜觀整個廣寒宮,這樣的人才屈指可數,靈鴻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在修行途中以打坐的姿態圓寂的,他所屬的道觀,師兄弟們還特地立了一個碑,紀念早逝的英才。
到底這樣的人,為什麼要發配來玉兔觀?會不會有什麼難言之隱?胡清弦真是怎樣也想不透,他一點也不像LGBT族群的同道中人啊!
只可惜,靈鴻利用上仙的權限,鎖了很多關於資歷一欄的內容,胡清弦無從得知他的故事。除非,哪天兔兒神的神階再行提升,變得能與月老星君並駕齊驅,他才能看到加密的內容。
玉嬋在群組裡登高一呼,春香那幾位大姊便接連靠了過來。
「要傳法力嗎?那有什麼問題!喂,大家都來傳一百法力給兔爺公使用!」春香道完,揚手化出了自己的PAD,PAD上的皮套圖案是戴著粉色頭套的美樂蒂兔子。「記得把藍芽打開。」
胡清弦依言照辦,不出多久,他的基本資料法力一欄內,就多出了一千兩百點。
「謝謝大姊們……」
每點一次接收,胡清弦就覺得有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從托持著PAD的右手注入,進而流遍全身,真有說不出的暢快和溫暖。這是來自玉兔觀全員(靈鴻除外)的愛。
「真的很感謝各位大姊,可是,把法力傳給我,對妳們難道沒有影響嗎?」胡清弦問。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法力本來就要有進有出,偶爾循環一下,對強健天人的功體也有幫助。」春香邊說,邊與後面的冬華交頭接耳:「喂,不過傳個法力,我的人緣加給多了五十耶,妳咧?」
「真的喔!」冬華哀叫了聲:「操了,我怎麼只有四十?」用的是山東腔。
胡清弦瞧玉嬋增加的點數,明明比他人多了些許,卻故意噤口不說。
支付完法力,觀凡鏡重行運作。畫面最先映出整顆地球,隨後放大成亞洲大陸、東南亞、台灣,再聚焦到位於北部的台北城上。又過三秒,畫面來到建國中學二年級教室外的長廊上。
順著玉嬋的指引,胡清弦找到了弟弟所在的班級。
胡清揚的座位是空的,黑板左下角的缺席名單上寫著他的名字,但缺席事由並不是喪假或事假,而打了一個大問號。
「奇怪,這小王八蛋不來上課,是跑到哪裡去了?會是殯儀館或醫院地下樓嗎?」
察覺到胡清弦的心急如焚,畫面立即出現一行字:是否鎖定目標,啟用全區搜尋?
胡清弦心道了聲是,用心音逐一輸入胡清揚的年籍資料。隨後,畫面開始跳轉。光是這一指令,就耗去泰半法力。
又五秒後,畫面靜止在一幢灰撲撲的老建築之外。不只建築,連畫著一隻鴿子的招牌也是灰撲撲的,遠看像販賣什麼乾貨的老店,拉近一看,竟是一座派出所。
「中正第一分局博愛派出所」
胡清弦傻了,這APP是壞掉了不成?他家的小王八蛋可是個人畜無害的模範乖寶寶呢,怎麼可能會在這種地方?大概是錢包掉了吧!
為了聽清楚凡間的聲音,胡清弦把PAD的音量傳送到書案旁粉紅兔造型的藍芽音響上。
「你們都不要攔我,讓我進入看守所!讓我把他給宰了!」
一轉開音量調節鈕,一位少年雷霆般的怒吼聲便響徹了整個玉兔觀。
這音色三分成熟中帶著七分稚嫩,顯見聲音的主人尚未轉大人,是個毛還沒長齊的屁孩。
「小王八蛋……?」胡清弦嚇呆了,這音色明明出自他最親愛的弟弟,可語調、聲量和遣詞用語卻都不像。
畫面持續ZOOM IN,調整變焦倍數為16X。
身穿被泥濘弄髒的破T恤和牛仔長褲,頂著一頭亂髮的胡清揚被兩個年輕男警扣住,壓坐在戒護區的角落,腳邊,還擱了一隻嶄新的鋁製棒球棍。
「同學,你別激動,一切就交給司法處理吧。」右側的警員好聲好氣地說:「順便告訴我們是哪家店賣酒給你的吧,你才剛滿十六歲而已……」
「乾!司法要是能處理,我哥就會起死回生了!」滿臉通紅,正癲狂地發著酒瘋的胡清揚不斷掙動、不斷鬼叫:「什麼狗屁護家盟、下一代幸福聯盟的,老子要把他們的總部全給抄了!」
左側的警員深感無奈,抬首問櫃台值班的那位:「連絡上家長和學校了沒?他那唸台大的哥哥就這樣死了,怪可憐的,不想移送到少年法庭啊……」
值班的那位嘆了口氣:「他老家沒人接電話,但有連絡上建中的訓導處了。沒想到竟然是建中的學生!如果送了少年法庭,這輩子就不免留下污點了。」
「是啊、是啊……」
正當三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嘆息個沒完的時候,一位身形頎長,面容俊秀如雜誌男模的訪客來到,其身後,還跟了一位身著全套西裝、手提名牌公事包的年長男性。不消說,值班的那位立即起身相迎。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事?」
「我接到消息,胡清弦的弟弟隻身持球棒企圖闖入看守所,被你們帶到這裡來。」年輕的美男子回答。同胡清揚一般,這人也是一臉困頓、一臉倦意、一臉地悲憤交加。「這位是我聘請的律師,如果需要做筆錄,請務必讓律師陪同。」
值班警員抽了張面紙,抹了抹油膩的雙頰。「原來如此,您就是台大生輔組的顧問律師嗎?不瞞您說,稍早我們也接到許多人權團體來電關心,說希望司法和警政單位不要過度苛責胡清揚的行為……」
「不,這是我個人聘僱的律師。」年輕男子打斷他:「能讓我見見小揚……胡清揚嗎?」
「是可以。」值班警員頓了一下:「您是他的家屬?」
「不……呃。」男子抿了抿形狀極佳的雙唇,囁嚅道:「我是他哥哥的……好朋友。」
值班警員與另外兩位都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就連爛醉中的胡清揚,也能察覺出話語的涵義。
「你誰啊?歐吉桑!」胡清揚一連打幾個酒嗝,手指在律師與男子的鼻尖前點來點去。「少騙鬼了!我哥雖然長得可愛,但又宅又腐又書呆。他母胎單身十八年,哪來什麼男朋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大、帥、哥!嘔……」
話音甫落,低頭吐了一地玉米濃湯。
左右兩側警員接連跳起,志工阿姨倒是處變不驚,立刻拿了抹布和拖把過來。
再仰頭時,胡清揚的眼淚鼻涕再度爬了滿臉。
「如果哥有男朋友,為什麼不介紹給我,帶來讓我鑑定鑑定……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沒有我這個弟弟也無所謂嗎?」說著,又開始不計形象地放聲大哭。
「沒那回事,小弦常跟我提起你。就連難得的約會,也一直在說你的事,聽得我妒火中燒……到底誰才是他最愛的男人?」泫然欲泣的男子蹲下身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絲絹材質,要價至少四位數的高級手帕,抹去胡清揚滿臉濃稠的穢物。「無論如何,我會請最好的律師團,買通渲染力最強的政客、新聞台、記者群、出版社和作家,讓兇手和他所屬的團隊都能得到最切實深痛的報應。」
至此,胡清揚終於收斂了哭聲。「大哥,你……」
「我叫袁天祈,我都讓你哥叫我祈祈。」
袁天祈的雙掌,覆上胡清揚發顫冰冷的雙手。胡清揚發現,袁天祈右腕的大動脈上方,刺著一個行書體24級大的「弦」字。
遠在三十八萬四千四百公里之外的胡清弦也看見了。
下一瞬,四目交接的兩人同時潰堤,相擁而泣。
月上的胡清弦同樣難以自制地飆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