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拒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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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23
  月光自客房的窗照進來,將包千從的臉映得像是一塊拋過光的玉。木有知看著面如冠玉的他,心中更發不快。她細細聆聽,門外確實傳來一串腳步聲。



  長年穿梭於刀光劍影間,面對任何來者不善的風吹草動,木有知自覺在吸吐之間便能察覺。



  包千從區區一個富家子,不該比自己更早察覺有人接近,更不該能將木有知毫無防備地拉入房內,令她難堪。



  這位公子恐怕不如表面看上去簡單。



  她傾盡全力,才維持住簡芝寒那張淡定的臉。可在淡定的面具底下,木有知的心底卻是疑懼參半。



  而包千從仍是氣定神閒,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接著他朝著她伸出三根手指頭,示意不速之客有三──木有知終於忍不住,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冷笑,左手輕微一晃,手鐲冰冷的觸感落在她的腕上。



  這是一抹殺人者的笑容,若是師妹梁琦或其他稍有歷練的俠士看見,恐怕早就感受到其中陰寒的殺氣而戒備起來。



  殊不知,看著面露冷笑的殺人魔,包千從非但毫無警覺,竟然也回以頗為瀟灑的微笑。



  這位富家公子恐怕不知道──那一刻,他笑得瀟灑,也差點死得瀟灑。



  外頭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秦客樓又回到原先的無聲,木有知一雙杏眼仍是揪著對方的臉看。此刻包千從的臉覆上一層月光,散發著一種令人分神的俊,頗讓人不悅。



  「公子的耳力真是驚人!」木有知強忍心中的不快,雙手抱胸、笑容露齒,語氣驚喜地說道:「真令人佩服!」



  「不敢當。」包千從別過臉,輕聲說:「那群神秘人的動向難測,隨意行動並非上策。」



  「多謝公子提醒!」木有知輕輕點頭,語氣仍是一派輕鬆,「可本姑娘還有幾招雕蟲小技,公子無須操心。」



  說完,趁包千從移開視線,她忍不住皺起眉頭瞥了他一眼,又在包千從回頭之前舒坦眉心。



  「那當然,姑娘英氣非凡。舉手投足,絲毫不似簡單人物。」包千從看著木有之,面不改色、口齒伶俐誇讚著對方,絲毫不見阿諛奉承的羞愧,「何況姑娘踏雪無痕、行步無聲,絕對不會輕易被人發現。」



  這串天外飛來的美言誇得木有知猝不及防,竟一時語塞,只能面露微笑表示同意。可她的神經卻緊繃起來──禮多必詐,沒人會毫無來由誇讚他人。



  終於,包千從開口,確認了木有知的懷疑:「不知妳是否願意和小生同行?路上也好互相照應。」



  聽了這番話,她更加無語。木有知沒有想到這位富家公子竟然真敢提出這種厚臉皮的要求。



  她於是瞇起雙眼,故意裝作沒聽懂似地反問:「敢問包公子的意思是?」



  包千從眉頭輕皺,懇切地解釋:「那幫神秘人神出鬼沒,如今已過深夜,更是行蹤難料。加上對方又人多勢眾,我倆若是一同行動,想必比較安全。」



  見這書生陳詞懇切地提案,木有知卻覺得哭笑不得──比較安全?對你還是對我?



  「包公子,如我剛才所說,我還有要務在身,不能和你一塊逃出去……」她的語氣頗為堅定,想讓包千從知難而退,「你還是自己脫險吧!」



  言下之意,本姑娘沒空當你的保鑣。



  「我明白,可我也還沒打算離開此處。」包千從揚起眉毛,仍是立在門前一步也沒動,「簡姑娘身懷絕技,小生頗為欽佩,可單獨行動著實危險。小生自幼耳聰目明,若簡姑娘讓我替妳探路,也不失為一良策。」



  包千從說這段話的語氣毫無失禮之處,相反地,他的言辭頗為誠懇溫和。可在木有知聽來,卻頗覺刺耳──她又想起方才包千從比自己更早察覺危險的難堪。



  「喔?公子是擔心本姑娘眼花,在夜裡摸不清方向嗎?」她兩手抱胸,嘴角似笑非笑。



  像包千從這種讀書人,總愛把自己的目的包裝在文謅謅的美言之中。若不想讓他們得逞,別和他們客氣才是上策。



  果然,包千從頓時就愣住了。他支吾片刻,才開口回答:「冤枉,小生沒這個意思。」



  若木有知只是和平常一樣冷漠相待,這個包公子肯定會厚著臉皮拖自己後腿吧!



  「沒有就好。那公子就別再替我瞎操心了。」木有知一面說,一面瞧著對方的表情。



  只見包千從別過眼,稍作思忖。隔了一會兒,他輕輕嘆息,「小生明白,抱歉耽誤姑娘了。」



  這下反倒換木有知愣住了。



  「如姑娘所言,但願我們都能平安離開此地。」包千從一雙長眸再次望向木有知,側過身子讓路。



  她的眉頭不住顫了一顫──他真這麼好打發?



  木有知忽然感覺映在對方臉上的月光,宛如一層白紗,她總覺得那層白紗掩蓋著什麼,卻又看不出絲毫端倪。



  可木有知也沒有追究的理由了。



  「謝公子,保重!」她說著江湖俠士語短情長的告別,跨步走向木門。



  穿過包千從身邊、推開房門,木有知遠離了這短暫的插曲。



  她心裡是清楚的:不會武功者沒人保護,恐怕凶多吉少。即使包千從的感官再敏銳,也很難真的躲過所有殺手,最終難免淪為甕中之鱉。



  但即便如此,木有知也不會幫助包千從脫離險境──裝得再無破綻,她終究不是簡芝寒,不做對自己無益的拔刀相助。



  再說了,木有知也並不清楚自己活命的機會,是否真比包千從高──畢竟體內的毒始終躁動,能失控一次,便可能再度發作。



  而就算包千從真如她警惕那般,有別的身份別的心思,待他真正礙到自己時,再了結了便是。



  她把那陳詞懇切的書生拋諸腦後,心底剩下一個念頭──回到倉庫翻箱倒櫃,取走百蟲心;若真的不走運碰上阻攔,那誰愛擋她誰找死。



  木有知循著昏迷之前的記憶,順藤摸瓜往目的地走去,沒看見身後不遠處欲言又止的包千從。



  可她才拐過兩個彎,便從暗處迎來一把彎刀。



  誠如包公子所言,浣城情勢凶險,敵人神出鬼沒──長廊窗口透入幽幽月光,襯得月影下的不速之客確實像是魅影。



  木有知腳步向後一滑,刀光自她鼻頭前方三寸之處劃過,隨後一條腿從另一個方向彈出——殺手並不只有一人。



  她身子一彎,用一種如舞蹈般的身法閃過這一腳。接著木有知轉身一瞧,還有第三人舉著棍棒朝她砸來。



  要躲過這三人的招式並非難事,他們出手狠毒,招招欲置人於死地,殺心極重,攻勢極為單調。



  轉眼之間,兩招之內,手拿彎刀和棍棒的兩位殺手便命喪她手。



  而剩下那人,畢竟以腿為功夫,步法靈動,才令木有知不好下手。



  此時,木有知的目光,望見長廊的盡頭有一熟悉的人影,從容地自她走過的轉角現身──是包千從。



  他停下腳步,看向地上的屍首,原先從容的步態瞬間凍住了。



  木有知見狀,嘴角一揚。接著,她的雙臂雍容開展,又踏著舞步一般迴旋起來,朝著尚存的殺手襲去,身法遠比先前更加凌厲迅速。與此同時,殺手腿一抬,橫著刷向木有知的頭部。



  那瞬間,包千從聽見一聲極細的鳴響。



  伴著那聲鳴響,木有知閃過橫掃而來的踢擊。那一腳則踢中一旁的牆面,牆面「啪」的一聲裂成兩半。她應聲向後一躍,與對方拉開距離。



  有那麼一瞬,包千從看著木有知的身法,總覺得神似某物。可他的注意力,立即被第二聲極微的聲響吸引,那是一種類似鞭子抽人時的聲響,但卻極度微弱。



  隨著第二聲鳴響,才收腳殺手便抽搐著倒下。數息之後便不再移動了。



  木有知看向追來的包千從,暗自有些得意。儘管交手之後內息躁動,但此刻看著不遠處的包千從,她的面色仍是神清氣爽。木有知總感覺自己扳回了一城──自己無需有過人的聽覺,也能易如反掌解決敵人。



  至於包千從,打從他見到木有知的手下敗將之後,便神色凝重、不發一語。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語氣頗為驚嘆,「簡姑娘身手真是好!」



  「不敢當。」木有知沒有發現,自己這麼說的時候下巴稍稍仰了起來。



  「妳才往這地方走,我便察覺他們過來了。」包千從緩步向前,低頭看了看地上三具屍首,他語氣謹慎道:「姑娘的武功甚是神奇,竟連這幫人也能輕易戕殺。」



  此話一出,包千從注意到木有知的下巴抬高了半寸。



  「他們內力高強,確實不好對付。」她笑道,語氣滿不在乎。



  包千從聽罷,搖了搖頭,解釋道:「小生的意思是,這幫神秘人就是受了重傷,也不會輕易退縮。」



  木有知沒有回應,低下頭瞧了瞧自己的手下敗將──這點確實古怪。



  先前她便注意到,這幫神秘人似乎不為外傷所苦。更甚者,他們即使遭到自己或沈玉芊重創,也絲毫不為所動。



  「可姑娘的招式卻能輕取他們的性命而不留痕跡。」包千從驚嘆著,似乎對此頗感意外,「這等奇功,小生還真沒親眼見過。」



  木有知輕笑一聲──沒錯,唯獨自己的內功,能確確實實殺死他們。更準確來說:毒死他們。



  加上這幫人的內力高強,實不與他們粗糙的外功相配,她先前就懷疑敵人是否服用了什麼來路不明的丹藥?才會如此頑強。



  可這些想法,她半點也沒與包千從分享,只是搖頭聳肩,疑惑地回答:「我也不明白,或許我和他們修練的功法恰巧相剋,才能如此幸運。」



  木有知接著說:「所以我才說,本姑娘的安危無須公子操心。」



  這次包千從沒有回應,而是皺著眉頭盯著一派輕鬆的自己,神情很是緊繃。



  果然,面對讀書人,有話直說是最方便的──木有知心想,她自覺已經贏了。



  「再會了,包公子。」她扭過頭,逕自走出長廊,踏上通往樓梯的陽台。



  可木有知甫踏出一步,忽然警覺自己長長的大袖傳來阻力。她猛一回頭,只見包千從長眸半閉,竟然又一次繞開木有知的警覺,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剎那間,木有知的腦中只剩下驚訝和惱火。



  但包千從仍是輕聲細語,他幽幽說道:「簡姑娘,又有人來了。」



  木有知於是側耳傾聽,卻依舊什麼也沒聽見。她越發覺得煩躁,一把將衣袖自包千從的手裡扯開,轉身向前。



  「公子放心!」木有知頭也沒回,逕自踏步向前,自信的語氣裡隱隱透著煩躁,「管他來者何人,本姑娘肯定保你玉體無恙!」



  可她話才說出口,便感覺一股殺氣迎面掃來。



  木有知剎那就反應過來,她的餘光捕捉到一旁的欄桿上,棲著一團影子。



  同一瞬間,包千從厲聲喝道:「小心!」



  而木有知腳步早已向後一彈,直覺地閃躲開來。一道青藍色的真氣,在她眼前劃過。



  她才跳開,包千從就又聽見那劃破空氣的鳴響。幽幽月光斜照下,他看見一道銀白的流光,自木有知的袖口飛出,向那道人影襲去。



  正是這道流光,探囊取物一般奪去澐山騰雲寨中三十二條猛漢的性命。



  自從那日在茶樓喝下樑琦送來的毒藥,只要木有知有意,任何目標都會在她一次舞袖之間殞命。直到那神秘的蒙面劍客現身,才初次失手。



  可如今,在流光擊中目標的前一瞬,她竟又一次失手。一道劍影以木有知看不清的速度一晃。一把僅有四寸寬的長劍,竟不偏不倚,橫在頸側隔住來襲銀光。



  月光底下,那抹人影漸漸清晰──他身高似有八尺,一襲斗篷與身同長,覆蓋臉面的兜帽底下,毫無血色的口鼻透著病態而又危險美感。



  是蒙面劍客。



  不知為何,木有知的耳畔閃過自己方才說過的話:「管他來者何人,本姑娘肯定保你玉體無恙!」



  她說這話,半真半假,既不真心也不違心。自己並非真想保護包千從,只不過對於此時的她,無論來者何人,都該是易如反掌。



  可偏偏人越是隨意承諾,那承諾越會悄無聲息,變得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