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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07
福田終究沒有炒了俊豪。想來那小老頭,還是頗為忌憚俊豪在大家夥兒們當中的號召力。自那以後,蘇小姐常常藉故邀我們一起,去會社旁拐角處的夜市吃晚餐。夜市裡有許多小吃。趙斌高興壞了,我也是。因為與蘇小姐一塊兒的,往往還有林嵐。
俊豪走路快,常常一馬當先,我們跟著他,在後面閑聊。蘇小姐為人活絡玲瓏,趙斌則順著她的話接下去,一路上便聽到他們歡快的交談聲。而林嵐偏靜,不常常說話,我也不太說話,默默地陪在她身邊。
我漸漸知道林嵐喜歡讀書,偏歷史一類的,比如《史記》、《左傳》、《漢書》。我忽然想到我那已逝的阿公。我也跟著看書,但我的興趣點和她不同。我看不進去史書,倒是詩詞選讀了會兒,還挺有意思的。有時我會給她讀詩,她則給我講歷史故事。她和我阿公一樣,特別欣賞鄭成功,她說如果國姓爺還在的話,何必受日本人的氣。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就是在1944年年初,闔島被一種緊張感所籠罩,彷彿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就連福田那惡老頭,也不再那麼注意剋扣我們。
好景不長,日本政府突然頒布敕令,在全島範圍內實施徵兵。與此同時,蘇小姐也生病了。公司中議論紛紛,趙斌更是憂心忡忡。公司里年紀大一點的大媽最愛八卦閑談、碎碎念,說的話十分難聽,她們說「狐狸精」(她們給蘇小姐起的綽號),服侍過福田,得的是那種病。
我和趙斌商議著去看蘇小姐,但又怕她難堪。我們猶豫了許久,一直在拋硬幣,看是不是去她家一趟。林俊豪卻從我們身後推了一把:「想看就去看,男孩子家婆婆媽媽的,成什麼話!」他買了一籃水果,準備送過去。我和趙斌也跟著他,一路到了蘇家。
我們到的時候,林嵐剛出來,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紅。
剛進去,便看到一個老太太,相必是蘇母了。她尖尖的勢力眼,上下打量了我們仨一眼,便不屑地說道:「她那病,是她自己不當心,別想讓我拿錢給她治!」說完,她便屁顛屁顛回房去帶寶貝兒子了。
我們到了蘇小姐房中,她的門敞開著。蘇小姐接過林俊豪遞給她的果籃,黯淡的臉上忽然閃過一道光亮。
趙斌支支吾吾想說什麼:「蘇小姐…」卻被蘇小姐擺擺手打斷,她露出無限落寞的神情:「你們都叫我蘇小姐,其實我的名字喚作蕪茵。無因、無因……無因何來果?」
她扭頭望向窗外,那是一片嘈雜的景象——日兵來來往往,正在挨家挨戶登記信息,準備強行徵調志願兵。蘇蕪茵小姐,沉下眼簾。忽然,她做出了一個令我們都沒有想到的舉動。她拉住俊豪的手,說道:「俊豪,你的眼睛里有火,燃燒著的火焰。」
我一愣:我常常能在俊豪的眼中看到燃燒的火焰,卻總是疑心錯覺,沒想到如今聽蘇小姐道來,她亦有此感。
俊豪卻不動聲色地掙開她的手。
蘇小姐悲哀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嫌我……臟」,她神色凄涼。
我連打圓場:「蘇小姐,俊豪他對女孩子一向這般,你莫往心裡去。」蘇小姐別過臉去。

我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探望蘇小姐,竟是永別。那一日工作日,我發現俊豪曠工一天,下班了便立馬去我們經常去的哪一家餐館找他。俊豪就在那兒,他與幾個弟兄正在談論事情,身邊還有一幫子年輕的學生,他們稚嫩的臉上寫滿了憤懣與倔強。
他們圍在一起,談論批判時事。我心道不妙,萬一被日署的眼線聽到,可就不好了。就在這時,趙斌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他呢喃:「蘇小姐…去了……」
她是自殺。之後的整整一個月,趙斌都把自己鎖在房裡。他一直都沒來上班,他是徹底放棄工作和生活了。再出來以後,我們幾乎都不識得他了——這還是之前白凈的小趙斌嗎?下巴上長了稀稀疏疏的胡茌,整個人瘦削下去。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更壞的永遠在後頭。
那一年的四月,抗議運動爆發。人群圍住了日署,嚮日本政府提出抗議。這一場聚集中,俊豪是此事的領頭者。在他的帶領下,一批工人、學生紛紛相應,抗議日本的殖民,讓那幫日本佬滾回他們的富士山。他也喊我加入運動,我不去。
我不敢去。
我乖乖地待在蔗糖加工廠,搖動攪拌機的機械臂,感受著時間的滾輪安寧地淌過。外面的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窗上,又終歸寂靜。
但是我的神經卻一直在跳,彷彿聽到了一個巨大的「砰」的聲音,卻不知道從哪裡傳出。尋不到聲音的源頭,我便只當是幻聽。
等到會社裡的人議論紛紛,還有人慌慌張張跑來,喊道:「出事了!」我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想去找俊豪,把他帶回來。

一切卻都晚了。
等到我趕到日署那邊的廣場時,已經沒有看到人了。準確地說來,是沒有活人。
密密麻麻的屍體,疊滿了整個廣場。然後我看到了覆蓋在他們身上的白布,那是一條橫幅,上面以紅色的鮮血書寫了四個大字——「還我山河」。白布橫幅已經被破壞了,斷裂開來。
有一個人仍緊緊握著橫幅的一角。那是領頭的俊豪。他躺在血泊里,他的腦殼有子彈穿過的痕跡。已是大雨過後,他們的血融入地上殘留的雨水中,彷彿一條血河,沿著道路,流入日署修的下水道。這些痕跡都將被沖刷乾凈,沒有一絲印記。
我看著俊豪,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我撲過去,想帶走他,帶他回家。卻被冰冷的刺刀抵住喉嚨,四名日警扣住了我。他們不由分說,把我押入牢中。等過了幾天,他們查清楚我與這場抗議無關,才把我放出來。
日署發出公告,公告上寫他們剛剛平定了一場匪亂。以及天皇萬歲雲雲。
出來以後,我做的第一件正事,便是辭職。我再次回到蔗糖社,蘇小姐走了,俊豪也死了。從前的同事一看到我,便互相地使個眼色,又低下頭乾活。我步入辦公室,一身散發著癩癬惡臭的福田倚在沙發上,他裝模做樣地輓留了我一下,便同意並簽署了我的辭職申請。
我想找趙斌商議,兩人合夥開個雜貨店。但當我找到趙斌,卻發現他不知從何時開始,便埋在報紙文書之中。
我深深擔憂,因為那些文書,有著特殊的徽印。

經歷了那麼多事,我與林嵐更加珍惜彼此。她跳槽了,到一家美國人開的服裝廠做公關。卻反而沒有從前那麼辛苦。下班後,便會幫我一起揀貨。我用之前的工資,租了一個店面,改造成雜貨店,安了四排的貨架。因為是比較熱鬧的地段,倒也有不少人光顧。
我和林嵐忙時各乾各的,閑下來便會長談。我將自己對趙斌的擔憂,傾訴給林嵐。
林嵐則指責我說:「無論是俊豪,還是趙斌,不論成敗,都有自己的堅持。就你,沒見過對哪件事特別執著,一心只想當個老好人,把涇渭分明的邊界給攪渾。更是稀里糊塗的了。」
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畢竟有阿媽要贍養,如今還有…林嵐要照料。那些風風雨雨,我現下無力。
我分辯:「堅持當和事佬也一種執念吧……何況誰說我沒有特別執著的事,只要是你的事,我天涯海角都幫你辦到。」嵐綳不住笑了:「你這個人,也會說大話哄人。」總算把她哄好了。

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宣佈接受《波茨坦公告》,正式投降。彼時我與林嵐,正籌劃著婚禮的事,我們只想在亂世中尋一方屬於我們自己的太平。
日軍終於撤出台島。整整五十年。我們可還記得我們最初的名字?
全島沸騰,我們終於回歸祖國。那是我一生中所見最盛麗的景象:家家遍懸燈彩,老人與小孩都換上新裝。我們鄰里之間,相逢便道賀,如迎新歲,即使是平時不熟的鄉人,也會心照不宣地點點頭、道個賀。小朋友最開心了,他們約在一道放鞭炮、踩鞭炮,又搬出鑼鼓來敲。家裡大人也由著小孩去。
頓時鞭炮鑼鼓之聲,響徹雲霄。獅龍也遍舞於全市,途亦為之塞。
伴隨著全島居民的熱烈歡慶,國民黨軍隊進入了台島。
我與林嵐也成婚了,我用這些年攢下的錢,辦了一場溫馨而不失體面的婚禮。婚宴酒席擺滿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