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3111 字
更新於: 2022-03-17
我在新竹長大,爺爺給我起名李獷。阿公是清朝秀才。乙未後,台島劇變無望參加科舉,阿公便不再抱經世致用的希望,進入山後孔廟書塾里,成為教書先生。他之所以給我起名李獷,是因為他對《史記》中的李廣印象深刻,他希望我成為一名將軍,像李廣、霍去病、岳飛、戚繼光、鄭成功,再不濟也得是劉永福。雖然他每次提到唐景崧劉永福就要嘆氣,因為他們的抗爭最終功虧一簣,使得闔島落入殖民的命運。他在嘆息中闔上他的雙眼,終其一生,他都沒有看到他盼望的歸復。臨終時,他拉著小小的我的手,一再地說:「阿獷,一定要好好讀書,未來的希望在你們這一代的肩上……」他抓著我的手,始終不肯咽氣,卻終究被死神無情的暗網攫去。

我一直記著我阿公的話,但是我不愛讀書。那年頭,讀書能有什麼用呢?自然是掙錢要緊。自小學畢業,我便開始幫老爸老母乾田裡的活,用鋤頭翻耕泥土、施肥。忙完,便躺在田裡,感受土地的氣息,聆聽聒噪的蛙鳴。太平日子不太長,十二歲那年,老爸被抓去當兵,他再也沒有回來。老母在沉重的擔子下,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得了肺癆。她在永遠吃不完的葯和咳不完的嗽中,最終解脫。只餘下我與阿媽相依為命。十九歲那年,經親戚介紹,我進入了台北的蔗糖社,來到了大都市。

比起新竹,台北的五光十色令人眩暈。憑著一張記錄蔗糖社地址的泛黃舊紙,我拎著一大包行李,找到了蔗糖社。那是一個日本人開的商社,連著後面的一片工廠。我在銷售處的辦公室,也能聽到從廠房傳來的機器轟鳴聲。那小老頭社長——福田,正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他的頭髮梳成精光的中分,一雙眼透著綠光,像我曾經在田地里見過的野狼。他冷冷地打量了我許久,又看著我的胳膊,用日語不知對站在他身旁的助手說了什麼。他的助手,是一位極美麗嬌艷的女子,嘴上搓著鮮艷的唇膏。之後,我便跟著那位小姐,她姓蘇,我恭恭敬敬地喚她蘇小姐。蘇小姐帶我去到了員工宿舍,並告訴我,我被錄用了。

等待著我的是沒有假期的工作。公司中的宿舍,本來當是四人,但我們宿舍里其中一人是葡萄牙混血兒——我們喚他「老幺」。老幺做的活輕鬆,下班後便流連於燈紅酒綠之處,夜不歸宿。於是便常常是林俊豪、趙斌、我,我們三人一塊兒。

林俊豪在淡水海邊長大,他皮膚黝黑,是大海烙下的顏色。他看著比我們同齡人都大些,成熟穩重,但一笑,燦爛又像個大男孩。我見過那麼多的眸子、那麼多斷鏈的玻璃珠子,只有他的眼睛裡有熾熱的陽光。我形容不出那種感覺,那是一種只有看到了,方才會相信一個人何以有這樣明亮的眼睛、這樣清澈的笑容。卻又如大海一般幽深。他總是像大哥哥一般帶著我們,出了什麼事,也都一力罩著我們。

至於,與我一般的趙斌,則怪斯文氣。他喜歡看一些報刊書籍,有些是內地的新文化報刊,作者好像是胡×、或者李大×。也是,他本來就是從內地湖南那邊來的。他總說自己肩上扛著使命,大夥看他一副肩不能扛的樣子,也都笑話他的大使命:「哎喲,什麼使命啊,莫不是打著鳳梨檳榔買賣的主意?」

我和俊豪在工廠負責甘蔗製糖的機器加工。我們推動攪拌機,機械的轟鳴聲,伴隨著甘蔗的碎裂聲。甘蔗從鄉間採下,再運輸到廠中,最後成為被析出的蔗糖,再被扎入一個個麻袋。而我們,不停勞動,直到汗如雨下。

趙斌與老幺則是管記錄的,多少斤的甘蔗,多少斤的糖,分毫出不得差錯。筆沙沙作響。閑下來時,小趙便將筆往耳後一別。但每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蘇小姐自銷售處走出來,小趙便會痴痴地望著人家。那個時候,小趙筆下記錄的蔗糖數目,偶爾便會因為蘇小姐發間的流蘇,數字開個調皮的小差,從而出了岔錯。若是恰好遇上我們的老闆福田過來巡查,被那小老頭看到這個嚴重失誤,那必要罵小趙斌個狗血淋頭。

彼時一些人已經改了日名。正如這位銷售部的絕代佳人蘇小姐,便有一個洋氣的日本名字——喚作櫻木璃。櫻木璃小姐每日經過工廠,總是漫不經心地撇我們一眼,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神。

她能看上小趙斌?連一貫炫耀自己吃過不計其數天鵝肉的老幺,都撇撇嘴,不以為然。不過即使改日名之風,起一時熱潮,甚至那位在辦公室正中掛了一張天皇寶相的福田,還在公司里設下專門的皇民年終獎——當然只有日人或者改為日名的人才能領取該獎項。但我、林俊豪、趙斌我們三個,仍舊執拗地保留著顯得有幾分土氣的漢名。

林嵐也是如此。林嵐是銷售部隔壁財務部的,負責財務以及工人工資的發放。我每月總是第一個排隊去領工資,想著早早地領來,跑到郵局寄回去給我的阿媽。這些年來,都是她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長大。林嵐也留意到每月領工資時,我總是焦急地沖在前頭,便沖我善意地笑笑,取出早已封好的工資,並讓我在名單上簽字。就是自那時開始,我開始默默關注林嵐。她總是一襲清爽白裙,長發綰在腦後。清雅的氣質,令我心折。

俊豪老幺留意到我每月領工資前一天晚上,便久久徘徊在人家財務室門口,思索練習著明天應當說些什麼。但當第二天我進了門以後,看著她清麗的面孔,便想到新竹鄉下土地上河中的蓮花、湖邊的白鶴,卻一個字也都說不出來。我自她手中取過工資,匆匆道一聲謝後,便紅著臉離開了。俊豪老幺從門縫裡睹狀,都掩嘴偷笑,於是便紛紛起鬨,慫恿我去向人家姑娘示好。我自覺我一個大老粗,大字不識幾個,配不上她。

在公司中,林嵐與蘇小姐總是結伴而行,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而我和趙斌則成了同病相憐的可憐蟲,總是默默追隨著她們倆人的背影。



1943年,那是混亂的年頭,德軍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但在台的日帝國,仍在瘋狂地加大工廠的建設,外加鎮壓流民的起義。在台北的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往來巡查的的巡邏隊,遠遠超過了老百姓的數量。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那些衣著樸素的人裡面,會不會也暗暗埋伏了秘密警察。往往被那些便衣光顧的人家,不久之後便會傳來家破人亡的音訊。

福田卻大搞慶宴,他說我們這批鄉下人作為新生的皇民人,在這危急時刻,便是展現我們對天皇的無限忠誠的最好時機。而天皇,是永遠不會敗的。福田喝得醉醺醺的,一把摟住蘇小姐。蘇蕪茵、也就是櫻木璃,則向他獻上一個媚眼,遞給他盛著浮沫的酒杯。福田笑呵呵地接過喝酒,手卻越發不規矩,順著蘇小姐白皙的手腕摸下去,一直摸到她穿裙子的大腿。蘇小姐想要抗拒,卻終究是順從了福田猥瑣的行徑。

小趙在一旁,臉漲得通紅,顯然是為著蘇小姐,心裡不是滋味。俊豪多喝了幾杯,他看著福田趾高氣揚的氣焰,不知想到了什麼,握緊了拳頭。當俊豪一扭頭,又看到面色不好的小趙斌,實在看不過去。他決定為他出口氣。林俊豪走上前。福田睨了他一眼:「喲,我當是誰呢,鄉巴佬!」

林俊豪推了福田一把,將蘇小姐自福田懷中拉出。福田往後一縮,滿眼不可置信:「怎麼,反了?」林俊豪拉著蘇小姐自顧自大步走出廳外,一公司的人都望著他們。福田靠在椅上,咕囔道:「明天我就把他這沒禮貌的鄉下佬給炒了!」

我與趙斌見狀不妙,也往外追林俊豪而去。俊豪大步已經走得很遠,蘇小姐默默地跟著他。趙斌上前,對蘇小姐說:「蘇小姐,我送你回去。」蘇小姐點點頭。我們一直將她送到台北夜市後的一道小巷,出乎我們意料之外,蘇小姐的家並不甚豪華,反而略顯破舊,裡面傳來一個男孩哭鬧的聲音。

蘇小姐嘆一口氣,望著俊豪:「你或許看不大起我這樣討好福田,但我也不過是想供家中幼弟讀書,不必像我這樣。你不知道,現在要去上國語學校,一年要繳幾萬的日元。」林俊豪則搖搖頭,對著蘇小姐:「我們中國人,堂堂正正,不需要討好別人來討生活!」

趙斌仍留下來,撫慰蘇小姐。我與俊豪先走,步在回宿舍的路上。夏日的夜晚,街上傳來滋滋的響聲。我們在道路上找到聲音的源頭——那是一個長著透明翅膀的褐色甲蟲,撲騰在地上。它翅膀已經折了,仍撲楞楞地拍打著翅膀,飛不起來,也轉不過來。

我打算繞過去。林俊豪卻一腳踩上去,他口中呢喃:「弱者不配活在世上!苟活一生,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