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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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18
闔島都沉浸在喜悅之中,殊不知這是泡沫,越是絢爛,他日越是跌得厲害。
當國民黨的軍隊進入台島不久,那些貪婪的高級軍官便控制了台灣的經濟,他們瘋狂地掠奪、壓榨。比起昔日的日本,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供援內戰,大量老百姓們辛辛苦苦生產出來的本土糧食、布料等物資,不經購買便被直接搜颳走,運往內地。物價瘋狂上漲,連普通的大米都可以賣到高價。台島面臨著巨大的膨脹。林嵐服裝廠的美國老闆早也撤資了,大家都沒錢,服裝還怎麼賣出去。
林嵐面臨著失業,她變得焦慮,卻更是精練了,不必要的都被省儉下來。而我的雜貨店收入有限,又要應付生活中的高額支出——包括炒到高價的柴米油鹽。
處處均是高昂的物價,這一番折騰下來,攪亂了每一個人的步伐。
日子實在是勉勉強強。鄰居們也紛紛抱怨:「這年頭,沒個好官!」
然而在一切絕境之中,卻有一個喜事——林嵐她懷孕了。我當即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尚在新竹老家的阿媽。阿媽知道後,高興壞了,特地坐火車從新竹跑來臺北,要來照顧林嵐。說是我一個大男人,粗心,還是她有經驗,能幫襯一二。
我將為人父,亦莫名激動,樂得緊緊抱住林嵐。我不大會說話,此刻卻笨拙地給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兒講故事,每天都要至少講一個小故事給他聽。我小心翼翼地摸著林嵐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又生怕把這尚未成形的孩子嚇得縮起來。我擔心,萬一,這一嚇一縮小孩就此變矮變小了,日後長不高了怎麼辦。
連林嵐都忍不住笑話我。
我給這腹中胎兒起名,喚作光希。
希望之光。
我只想要與我妻、我兒,於亂世之中平安一生。其他的,我一概不想管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打破了我對安寧僅剩的幻想。
那是1947年,二月二十八日。我記得那一天。
在這一天前,就在臺北最熱鬧的天馬茶坊中,一批警員強制沒收了小煙販江邁的所有家當——一袋子煙與辛辛苦苦賺來的百來塊錢。煙販江邁跪下,苦苦哀求警員,至少歸還一部分,好讓他養家糊口,得以生存,卻遭到無情拒絕。
大量民眾也圍觀聚集,他們感嘆生活不易,替小販說話。警員卻蠻不講理,不僅用槍柄敲壞江邁的頭,使他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又開槍示警,威嚇群眾。然而發槍時,卻誤擊中一名旁觀市民的胸口,致使他當場死亡。
頓時,闔市嘩然,以至群情激憤,紛紛抗議。警員卻頤指氣使,彷彿自己絲毫沒有過錯,用蠻力驅散了旁觀群眾。於是就在這第二日,爆發了聲勢浩大的遊行,大家想求一個合理而公正的結果。
殊不知,都是徒勞。上麵包庇警署,反而將怒火遷至民眾身上,認為是刁民無故挑起事端,自此展開了鎮壓。
那是多麼殘酷而血腥的鎮壓。機關槍在大街上掃射,不分人群。我和林嵐的小房子也沒有倖免於難,子彈徑直掃過來,打碎了玻璃,擊到牆上,打下來一層石灰。
彼時希兒已經出世,他一點點大,裹在襁褓之中。他不哭也不鬧,只是帶著撲閃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看到的,是這個世界最灰暗的一面。
我連忙帶著阿媽、林嵐抱住希兒,躲在最裡屋之內,把門牢牢鎖死。我擋在前面,護住她們。我感到無限的恐懼與憤怒,渾身顫抖,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俊豪當年的事還歷歷在目,此刻又再次重演。起初是日本,如今是國民黨。台人就這麼不是人麼?
那日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的名字與過往都被抹去了,成為了禁忌。接下來便是漫長的戒嚴。
戒嚴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包括我從前的一些同事。很深的夜間,會聽到卡車轟隆駛過的聲音。我緊緊抱著林嵐,她也緊緊抱著我。我們都心知肚明,那車裡面裝著的都是屍體。成千上萬逆鱗者的屍體。漁人也不敢再去打魚了,因為他們看到的海,是一片血海。
南京那邊,戰局已經從僵持不下到退守孤城,國民黨敗勢已定。大街小巷的人私底下都在議論,他們說,那人要過來了。他準備撤到台灣,他日再東山再起。這一片土地,也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而從之前蔗糖社尚存的一個同事那兒,我得知了趙斌病重的消息。我心中掛念小趙斌,便去探望他,他這三年來一直忙著他口中的「事業」,東奔西跑,也不知如今究竟如何?
只是快到趙斌住宿的地方,我就感覺不對。他住的樓下,有人秘密監視,但其實已經不「秘密」了——那幾個黑衣便衣在樓下巡邏。只是看到有人過來,便隱於牆後。我也假裝沒有看到他們,免得引火上身。但當我爬上樓梯,推開破門,真正看到我的老朋友趙斌時,我才是大吃一驚。
他面目黧黑而消瘦,顯然是因奔波而操勞過度。我奔到他床邊,摸著他的額頭。我昔日的好兄弟,如今消瘦的只剩下骨頭了。我心中哀痛。
趙斌卻笑笑:「阿獷,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
他臨終託付我:「這份東西,你幫我帶到延安。」他緊緊拉住我的手,「阿獷,這是偉大的事業,我們需要一個完整的國家土地,而不是四分五裂的島嶼。如今台灣上面的那批人,有的盡是私心,不會真正為人民考慮的。」
趙斌彷彿迴光返照,眼裡掠過一道光。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如果蘇小姐還活著,俊豪也還在……」
說到這里,趙斌淡然而幸福地笑了。他的最後一口氣沒有咽下,握住我的手卻涼了。他帶著希望離開這個世界。
那袋文件袋沉甸甸的。我猶豫了許久,終於將文件袋收了起來。
我將這文件帶回家中,它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異常扎眼。我把它收在抽屜里不是,懸之高閣亦不是。我拿著它,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它究竟紀錄了什麼。只是這文件袋是密封的,被封的牢牢的,一旦打開,章印就會損毀。我將它放在桌上,映在台燈的照射之下。
我隱約覺著這是一份名單。還是一份十分重要的名單,乃至國民黨那邊也如此關註與忌憚。
我想了良久良久,決定替趙斌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我與林嵐商議,打算去到延安,把這份名單交到延安的接頭人那邊,之後便移居到江南浙江一帶發展。因為我的祖籍在那兒,雖然已是幾百年前了。
林嵐也支持我的決定,我們打算一起走。她有親戚在杭州做生意,正好可以去投奔。
然而就在這之後不久,我遭遇了和趙斌一樣的監視。
使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是我去買菜時的異狀。本來,熟悉的賣菜大嬸每次看到我,都會熱情招呼我。此刻當她看到我,又繞過我,看看我後面,眼神之中卻露出一種怪怪的感覺,似乎是十分恐懼。
我轉過頭,卻什麼也沒看到。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被人徹底盯上了。
匆匆回去後,我對林嵐說:「你們先走,去大陸。我現在還被人盯著,等我把這些尾巴甩掉,就與你們匯合。」
林嵐蹙著眉,憂心忡忡。她不欲此刻離開我。
搖籃里的希兒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哭起來。林嵐忙抱起孩子,搖著哄他。我卻十分堅定,再這樣拖下去,我們仨都會被盯上。我摸一摸希兒的頭,拍拍林嵐的肩,示意她照顧好希兒。林嵐拗不過我,只好退步:「獷,那杭州見。你要當心。」
我抱著林嵐和希兒,說道:「我,你還不放心嗎!放心吧,很快我就來大陸找你和希兒了。」
說服了林嵐,我又勸說阿媽:「阿媽,你也隨林嵐她們先到杭州去吧,台島如今的局勢我實在不放心。阿公和我說過,他的阿公的阿公就是在江浙一帶長大的,後來才跟著知府大人沈近思到了台島,這一來便沒有再回去。我們此刻也算落葉歸根。」
阿媽攥著我的手:「阿媽老了,不跟你們年輕人跑了。」她知道,我們這一別,大概不會回來。
林嵐和希兒離開後,盯著我的人卻更多了。有時候,半夜我起來,會在窗外看到黑夜裡閃爍著的眼睛。模糊朦朧而又真實,令人毛骨悚然。
就這樣在憂心忡忡中度過了幾日,一邊計劃著脫身離開。就在我自以為甩掉身後的尾巴,從輪船局買了船票回來,打算和阿媽作最後的告別。已經有人在門外等我了。
那是幾名機警而魁梧的大漢,他們身著警裝。我被他們帶去一個洋樓,美其名曰請客喝茶。
請我喝茶的,是此刻負責台島的軍事長官——森主任。他人如其名,有一雙森然的眼睛。他被蔣提前派來台島。
明明位子前面,擺著的是昂貴精緻的茶具、和芳香濃鬱的好茶,我卻坐如針氈。
森主任開口:「李獷,我查過了,你也是土生土長的台島人了,想來還是打算留一條後路吧。」他緩言道,「你放心,只要你配合,我保你無虞。」
我裝作什麼也聽不明白:「主任究竟想說什麼?」
森主任盯著我良久,忽地嚴厲起來:「我問你,你是趙斌最好的朋友,他最後可有與你說什麼?」他的語氣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與震懾。
我攤開手:「無非是家裡長短,主任也有興趣聽?比如米價又漲了,又比如如今的錢,不知怎的,竟然不值錢了。」
森主任氣結,臉漲成醬紫色。他被我的話刺到了。不過薑還是老的辣,他很快恢復了平和:「我們已經知道了趙斌——他的身份。你不必再裝傻隱瞞下去。」
他盯住我:「你已在棋盤中,並非你不站邊,就能了局,你明白嗎?」
我不做聲。
他嘆氣,又說:「你想清楚,隨時可以來找我。」
我依舊不說話,將茶杯往前一推,步出了洋樓。
之後,我沒有去找他。而是回家,當即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這個我生活了二十五載的島嶼。這片島嶼,她與我,血濃於水,只是緣分已盡。
是這個時代,沒有給我任何退路。我們雖是棋子,卻也想殺出一番自己的路來。這便是俊豪趙斌他們留給我最後的信念,我將永遠記著。
我拖著行李箱,一步步,走出屋子。阿媽目送我離開。我不敢回頭,因為我知道,她會一直看著我,直至我的背影,全然消失在視野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