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背叛者/萊雅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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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30
萊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妳不是──」不是應該在沃德年鎮的牧場嗎?
「姊姊……」亞斯卓的語氣茫然若失,音量十分微小,似乎沒意識到自己開了口。
那是本來應該藏身於僻靜鄉村的亞斯翠。
她明明理應與世隔絕,過著安穩、和平的日子──
面對亞斯卓的呼喚,黑髮少女顯得無動於衷,靜靜向左踏了一步,擋在拉斐爾正前方。儘管她嬌小的身形沒辦法完全遮住拉斐爾,她身上卻自然散發出一股凌厲的氣勢,傳達出再清楚不過的訊息:如果想動拉斐爾,得先過她這一關。
「啊──妳壞了我的好事呢,臭丫頭。」
拉斐爾懶洋洋地拖長了音,聲調中摻雜了些微慍怒。少女的雙眼依然鎖在亞斯卓跟萊雅身上,只略為轉動頭的角度,表示她明白拉斐爾在對她說話。
「我本來是把妳當作底牌的。妳知不知道什麼叫底牌?」拉斐爾繼續惱火地說,「提前掀了底牌,妳這顆棋子就作廢了啊。」
亞斯翠聳了聳肩。
萊雅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
「拉斐爾,你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拉斐爾從亞斯翠身後站了出來,細看萊雅的臉色一番,倏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先聲明,我可沒有逼這傢伙一起來喔,是她自己跟著來的。我也很困擾啊。」
「明明……」
亞斯卓微弱的嗓音響起。他額上因痛楚而冒著冷汗,表情混雜了迷惘、錯愕與絕望,喃喃說道:「前幾個月明明……還從沃德年鎮收到妳寄給我的信……不是嗎?」
雖然他的音量幾乎細不可聞,但對面的少女憑藉維特羅族的卓越聽力,還是清楚地捕捉到了。
「什麼信?」
與他擁有相同面貌、流著相同血液的黑衣女孩平淡地反問,彷彿壓根不知道有過這麼一回事。
在那一刻,亞斯卓顯得前所未有地無助。
就像是過往所認知的一切都在眼前崩毀了一般。
霎時間,萊雅依稀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好多年以前,她也是這麼無力地跪坐在地,看著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而罪魁禍首居高臨下站在前方俯視著她,壓不住嘴角那自鳴得意的笑容。
那正是拉斐爾此刻的神情。和當年一模一樣。
在萊雅真正意識到之前,她已然邁開步伐。視野裡染上怒火的顏色,火光的中心是那個有著天使外貌的男人。
只不過是手裡握有比別人多的資源,他還真當自己是能操縱所有人的傀儡師了嗎。
她隱隱感覺到魔力如潮水般湧動,從身邊的一草一木、土地山石,往她身上集中過來。清冷的秋風逐漸颳起,她的長髮在耳際、在身後獵獵飛舞。
「我不知道亞斯翠這孩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嗓音低沉,「但以我對你的了解,我可以確定你絕對不可原諒。」
就在她說話的同時,拉斐爾腳下泛起一圈銀光。拉斐爾臉色一變,無疑感到不妙,慌忙拉著亞斯翠向後一退,將她一併帶入圓中。亞斯翠毫不掙扎,順著他的動作移動。
「奉勸妳不要衝動,奧瑞萊雅,妳不想波及這傢伙吧?再說,」他揚起手來,讓萊雅看清他手中的一枚符咒。「萬一妳嚇到我,害我失手發動杜拉瓦村的魔法陣,那可就麻煩了喔?」
此時已接近日落,自土地衝向天際的紫色光柱依然矗立著,襯著黃昏,映在拉斐爾的身周,讓他渾身泛起一股不祥的邪氣。
他這話倒是說得沒錯。萊雅要轟了他很簡單,但他要拖旁人下水更簡單。不僅如此,拉斐爾的能力確實不差;在巫術領域,他有他優秀的地方。
但拉斐爾老是忘了一件事,而他這段話恰好提醒了她。
真正有效的巫術,根本不需要搞得像放煙火一樣絢爛盛大。精準才是關鍵。
「你說得很對。」萊雅收住編織到一半的圓。拉斐爾神色一鬆,但萊雅緊接著說道:「不如我們來比誰的速度快吧。」
她不讓拉斐爾和亞斯翠有反應過來的機會,手一揚,一束銀光朝黑髮少女激射而去,一旁旋即傳來亞斯卓的驚喊:「萊雅!」
面對銀光,亞斯翠居然不閃不避,連眼睛也沒眨一下,鐵了心要當一面稱職的護盾。然而那道光在最後一刻偏離方向,擦過亞斯翠身側,擊中了拉斐爾的腰際。
「啪」地一聲,銀光打中之處傳出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響,拉斐爾站在原地,毫髮無傷。
「怎麼會,」亞斯卓語調錯愕,「打歪了嗎……?」
但拉斐爾一手忽地摸向腰際,似乎恍然醒悟了什麼。憤怒緩緩爬上那張俊秀的臉蛋,扭曲了他原本討喜的面孔──那難以估量的龐然狂怒彷彿吞噬掉原本的拉斐爾,在他臉龐上割出又長又深的皺紋,光滑的肌膚逐漸粗糙鬆弛,豐滿的嘴唇向內收縮……
這時亞斯卓也看出不對勁了。「怎麼回事?」
萊雅從鼻腔嗤笑一聲,「機會難得,好好看清楚他的本來面目。」
夕陽之下,耀眼的金色髮絲化為蒼蒼白髮。
挺直的背脊像承受不住重力,慢慢彎曲佝僂。
直到方才還大言不慚、輕世傲物的黎凡特商會會長,在他們眼前越縮越渺小,徹底喪失最初有如天神降臨的姿態與氣勢。
「你費心籌畫了這麼多,卻在這種小地方粗心大意。」萊雅注視亞斯翠轉身扶住了拉斐爾,少女原本漠然的臉上首度流露緊張。「這種讓你長生不死、永保青春的符咒,怎麼可以帶在那麼顯眼的地方?」
對功力高強的巫師和女巫而言,青春永駐並不是什麼難以企及的想望。但這種巫術並非沒有缺點:從巫術發動的那一刻起,你就必須毫不間斷地維持這個魔法陣,一旦有任何閃失,就會遭到時間的反撲。
身為同樣選擇永生之路的女巫,萊雅對此非常清楚。
萊雅剛才擊碎的東西,正是拉斐爾賴以延長壽命的符咒。他將符咒製作成護身符的形式佩帶在身上,顯然以為沒有人會留意到,但萊雅可沒有那麼好蒙騙。
現在,拉斐爾的軀殼為了追上正常時間,正以最快的速度老化。雖說不至於要了他的命,但是在短時間內承受少說一百多年的歲月,對他的肉體來說想必是不小的負擔。
如今輪到萊雅居高臨下看著他了。眼前的老人倚靠在亞斯翠身上,吃力地大口呼吸。
對他而言,空氣的味道是否還跟剛才相同?
「如果你還有什麼王牌,不如趁現在快點掀一掀。」萊雅冷然說道。大概沒有吧,以他這個狀態,想要吸取任何一丁點魔力都很困難。「如果沒有,我建議你把發動村裡魔法陣的符咒交出來──」
老人發出了詭異的聲音,咻咻哼哼。
「──還有,放了亞斯翠。」她緊接著說。
老人又是一陣哼哼呵呵,雙肩抖動。這次萊雅聽出來了,原來那是笑聲。
「妳好像誤會了什麼。」拉斐爾啞聲說道,虛乏無力的嗓音摻夾著哮喘的氣音。「她要不要走,不是我單方面能決定的。」
「不可能。」亞斯卓厲聲說,口氣卻藏不住內心的惶急。「姊姊──亞斯翠怎麼可能會心甘情願跟著黎凡特──」
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萊雅有些迷惑地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和亞斯翠同時別過頭去,注視著森林深處。太陽已經完全沉落,只剩天際殘留的幾縷橘紅光芒,山中暗影竄動,萊雅一時之間看不清那裡有什麼。
又過片刻,她也聽見了。
有人聲。而且不只一個人。
亞斯卓左手一揮,萊雅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斬斷槍柄,一手按在傷口旁,勉力站了起來,轉身面對森林,如臨大敵。萊雅不由得也繃緊了神經。
一陣窸窣,有什麼人撥開草叢,踏進這片空地。那個人離開陰影,被暮光照亮臉龐,萊雅吃了一驚。
是蓋倫。
他似乎是一路快步趕上來的,胸口和肩膀不住起伏,呼吸有些喘。他掃視現場,最後毫不退縮地迎上萊雅的目光,臉色不可捉摸。
「你來做什麼?」萊雅質問道,但在她問出口的同時,她已經隱隱察覺到了。
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只見蓋倫深吸一口氣。
「他們在這裡!」他放聲朝身後大喊,「墮落聖女跟屍鬼躲在這裡!」
宛若回應他的召喚,越來越多人從樹林中出現。不光是這一端的樹林,整塊空地的前後左右,以及萊雅一開始所走的那條山路上,都不約而同湧出人來。
他們手中各自拿著不同的物品。有的人高舉火把和提燈,有的人手裡握著斧頭、獵刀、鐵鎚和長槍等武器,有的人則是拿著草叉、鋤頭、鏟子等常見農具,一見到萊雅,紛紛警戒地舉高手裡的器械,擋在身前。
被包圍了。
「竟然騙了我們。」
「連調查官大人都被騙過了……」
「這種妖女,居然在我們身邊藏了這麼久!」
「為什麼要騙我們……?」
細語從四面八方傳來。光影閃動,萊雅從中瞥見幾個熟識的面孔。
昨天才替她指過路的麥可。總是笑嘻嘻喊她「萊雅姊」的湯米,他父親也站在人群之間。信仰虔誠的強森。經常多送她幾袋香料的馬汀。
清一色全是青壯年男人。也對,他們的妻兒此刻大概正躲在家中,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互相抱在一起發抖吧。那些人會怎麼談論萊雅跟亞斯卓呢?
好像覺得這些控訴還遠遠不夠,蓋倫提高音量發話了,一字一句都打定主意要定他們的罪,比教堂中釘住了魔鬼肖像的鐵釘更加尖利。
「沒錯,在場的各位都被他們給騙了。」他大力把手一揮,「連我自己也被她狠狠地騙了。這不是我們的錯,是我們的敵人過於邪惡狡猾!」
零星的高聲附和。
「好幾十年來,可怕的墮落聖女為了利用我們,始終寄生在杜拉瓦村。為的是什麼?」蓋倫將手指對準山崖下的紫光,「──為的是有朝一日獻祭我們!把我們當作黑暗巫術的材料!」
這轉折實在太荒唐了,萊雅禁不住迸出一聲駭笑。這人分明不久之前還在質問拉斐爾怎麼可以設置魔法陣,現在一轉頭就要把罪名安到她身上?
她的笑聲引來周遭幾個村民的恐懼之色,蓋倫倏地向她一指。
「看!」他宏亮地喝道,「這就是聖女墮落後的醜惡面目!以他人的苦難為樂,絲毫不在乎別人的性命,甚至還窩藏屍鬼!這一切都證明她是我們的敵人,墮落聖女已和魔神同流合汙!」
驚訝嗎?
坦白說,萊雅覺得自己應該比現在更驚訝十倍才對,但她卻只覺得可悲。
她不是不能理解蓋倫的想法。她甚至覺得,以蓋倫的處境而言,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奇怪。
只是──
她本來那麼相信蓋倫。
她以為事情不至於走到這個境地。
天色已暗,黑夜不知何時降臨,整片山林全憑火光照亮,交雜著幢幢暗影。趁著混亂,亞斯翠略為移動了她和拉斐爾的位置,將自己巧妙掩藏在陰影裡頭。
拉斐爾蒼老的身軀無力地癱坐在亞斯翠懷裡,雙眼仍炯炯有神地旁觀著一切,嘴唇和肩膀不時動著。用不著刻意去聽他的聲音,萊雅知道他一定是在笑。像剛才那樣,發出衰老而詭譎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