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背叛者／萊雅 08
本章節 4029 字
更新於: 2022-09-30
一直沉默的亞斯卓蹣跚挪動腳步，整個人微微搖晃了一下。一些離他比較近的村人慌忙後退。
「為什麼……」他只看著蓋倫，「要做到這種地步？」
直來直往的提問。
萊雅本以為蓋倫會繼續用浮誇的聲調和姿態藉機搧風點火，沒想到蓋倫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回望著亞斯卓，張了口又閉上。
然後他用比較冷靜的語調，說：「這樣才能確保愛瑪活下來。」他的眼神飄向萊雅，又回到亞斯卓身上。「如果放你們走，你們一定會妨礙我。我非在這裡斬草除根不可。」
接著他搶過旁邊某個人手中的火把，武器似地朝亞斯卓一揮。
「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害死愛瑪！束手就擒吧，屍鬼！」
在萊雅和亞斯卓的前後左右，眾人轟然響應，喊聲震天。
萊雅看著大義凜然的蓋倫，腦中閃過愛瑪含著糖果、鼓著臉頰的模樣。
他會怎麼跟自己的妹妹交代這一切？
他會告訴愛瑪，常常跟她一起玩的萊雅姊姊是罪大惡極的女巫嗎？會對她說那個總是對她很溫柔的亞斯卓哥哥，其實是想要吃了她的屍鬼嗎？
不知從哪裡傳出一聲高喊：「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逃走！」
亞斯卓循著那道聲音猛然往前一踏，舉起左手的刀作勢往空中一劈，不料踉蹌了一下。萊雅用力把他拉回來，正想斥責他不要莽撞行事，卻注意到他右手按著額頭，雙眉緊蹙，臉色顯得相當差。
好像不太對勁。雖說亞斯卓確實受了不小的傷，但他的狀況有點奇怪。
「屍鬼身上有傷，快趁現在把他們一網打盡──」
有人如此叫囂，她從眼角餘光瞥見人影閃動，不知是誰大著膽子靠近，一面揮著手裡的鐮刀。萊雅猝然轉過身，直視那個人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狠狠瞪住對方。
哦，是開磨坊的杜蘭啊。
「杜蘭先生，你太太最近咳嗽的情況好些了吧？」她揚聲道，「看你沒再回來向我求救，表示我前陣子開的藥方相當有效，是吧？」
杜蘭渾身震了一下，被她的氣勢逼得不由自主往後一步。「我──我太太……」
不等他說完，萊雅又陡地轉過頭，目光鎖定不遠處的馬汀。馬汀像是怕被她的視線燙著，忙不迭向後縮。
「今年的鼠尾草生長狀況還不錯吧，馬汀先生？有了我做的符咒，困擾已久的蟲害都消失了，對不對？」
馬汀緊握著鋤頭，神色猶疑不定，「是、是……」
心思敏銳的蓋倫顯然察覺萊雅打算做什麼，立刻打斷了馬汀。
「不要被她轉移焦點了！」他大聲嚷道，「這女人是寄生在杜拉瓦村的害蟲！如果今天不殺了女巫跟屍鬼，被殺的就是我們，神也會降罪於杜拉瓦村！」
「沒錯！」
萊雅一個旋身，掃視圍在四周的人群。僅僅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眾人要不是驚得一跳，就是馬上和她拉開距離，好像她放出了什麼攻擊巫術似的。
「沒錯。」她用低沉的聲音，惡狠狠地說：「只要不合你們的意，什麼交情、什麼恩惠都能一筆勾銷。」她迎向蓋倫的目光，「還能順理成章嫁禍給我們。」
「嫁禍？妳就是墮落聖女，身邊還藏匿了一隻屍鬼。這點我有說錯嗎？」
蓋倫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他眼中閃著勝利的光輝。從他的眼眸中，萊雅恍然意識到，他有十足十的把握。打從下山的那一刻，他就什麼都設想好了，他知道杜拉瓦村會選擇相信他。
已經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真好笑，像你們這種貨色……也敢屍鬼屍鬼地喊。」
亞斯卓出聲之際，萊雅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後，和她背靠著背，桀驁不馴地環顧那些隨著火光搖曳的面孔。
「明明你們根本沒想過什麼叫墮落，什麼叫屍鬼。」儘管他並未刻意加大音量，他的聲音卻彷彿乘著風傳了出去，傳到山野深處。「你們甚至沒想過什麼叫人類吧。只會渾渾噩噩、糊裡糊塗地揮動手裡的武器……我看杜拉瓦村早就淪為被神放棄的墮落之村了吧。」
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隱含威嚇，只可惜說到一半之際，他又是一個搖晃。萊雅連忙扶住他，只見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像是想讓眼前的畫面更加清晰。
亞斯卓這段話引來一陣譁然，其中夾雜著「異端！」「給我閉嘴！」的怒喝，但奇異的是，無論面前這群人喊得再響，一時之間卻沒人敢率先靠近。村民和他們兩人之間像是隔了一堵透明的牆，將外頭的人阻絕在外，形成僵局。
問題在於，萊雅和亞斯卓也無法脫身。
雖然人群暫時不敢近前，但出路幾乎都被擋住了。傳送陣需要繁瑣的前置作業和計算，況且在缺少媒介的情況下難度太高。只能硬碰硬了嗎？
她還保留著剛才為了對付拉斐爾所積蓄的魔力。
只能動手了吧。趁著他們還沒殺了自己，先把擋路的人給殺了。這些是打算將她和亞斯卓綁上石塊沉入河裡的人，是打算把他們扔下山崖的人，面對這樣的人沒什麼好手下留情的。先找出包圍網中最脆弱的部分，以最簡單粗暴的形式，將魔力掃射出去──
萊雅的手聽從她的意志而揚起。
她隱約聽見蓋倫叫嚷著指揮眾人縮小包圍網，眼裡只盯住了人群之間的縫隙。那裡應該有機會。至少要製造出一個空隙，讓亞斯卓有辦法離開……
一陣溫暖覆上她的手背。
她的視線先是往下移，看清按住了她的那隻手，接著稍稍往旁挪，對上了棕髮少年的眼眸。
「不行。」
亞斯卓額上冒著冷汗，體溫似乎比平時來得灼燙，那雙她再熟悉不過的雙眼裡隱約掠過紅光。
他究竟是怎麼了？萊雅焦灼地心想，這時亞斯卓有些嘶啞地說：「西南。」
「什麼？」
「往西南走。他們不會……」
他猛然閉上嘴，又一次用力眨了眨眼，整個人支撐不住地往地上一跪，身體幾乎縮成一團。萊雅架不住他的重量，跟著他半跪在地，摸著他有些發燙的額頭，就在這個剎那，腦中靈光閃現。
二次覺醒。難不成是二次覺醒？
如果真的是，亞斯卓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才會這樣阻止她？但即便要照他的話從西南脫困，他們依然需要突圍的方法。假如不動手，他們還有辦法脫身嗎？
萊雅倉皇地四處張望，試著尋找破綻，眼前卻只有充滿憎恨與敵意的目光，像黑暗中熠熠發亮的獸眼。
在眾多窺伺之眸的包圍下，萊雅的思緒陡然澄明。
錯了，那不是憎恨。
那是恐懼。
沒錯，這些人很恐懼。恐懼曾經身為聖女又「墮落」的她，恐懼充滿了未知的屍鬼，恐懼死亡，恐懼生不如死。因為在他們眼中，萊雅和亞斯卓等同於發狂的獸，而他們不知道發狂的獸做得出什麼事來。
這些人直到現在都只敢站得遠遠地叫囂，就是最好的證明。
面對懼怕和未知之物，軟弱的人只能選擇保持距離。他們用鋤頭和草叉布置成圍籬，躲在熟悉的小小世界，摀住雙眼不聽不看，不在乎真相，只求那個小世界能夠安全。
既然如此。
那就利用這份恐懼，把他們逼回自己的殼裡吧。用恐懼動搖他們的心智，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她手中握有的魔力足以辦到。
「沒錯，神已經放棄了杜拉瓦村。」
萊雅喃喃說道，站起身來，挺直背脊。抬起頭的剎那，有幾個人彷彿懼怕海浪來襲，禁不住往後退開。
那窩囊的模樣令萊雅微笑起來。
「罪惡的世人哪，既然你們如此堅信，那就好好看清楚吧。」
從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深處，濃黑的霧氣逐漸散逸而出。起初沒有人發現，在火焰的映照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萊雅身上。
她大肆釋放魔力，霧氣越滾越多，在人群的最外圍形成了新一層包圍網。
「我奉魔神之名前來，在此傳達諭令：時辰已至，魔神即將在今夜降臨杜拉瓦村。」
藉著魔力，她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黑霧開始在眾人之間漫溢，終於有人驚慌地喊叫出聲，揮舞火把試著驅散霧氣，但是當然沒用。黑霧恍若棉絮一般，沾黏在每個人的衣角。
萊雅旁觀著這一切，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其實魔神根本不存在。無論是神或魔神，萊雅都不相信。
在這個世間，真正存在的是任意妄為的教廷、不斷坐大的黎凡特商會、把一切當成遊戲和賺錢工具的拉斐爾，以及容易操弄的人們。
除了困住村人的黑霧之外，天空中，一縷縷黑雲也開始聚集。
「魔物大軍即將重返人世，把人類吞吃殆盡，這就是你們這些可悲人類的下場。」
在隱然成形的混亂中央，萊雅如此宣告，稱職地扮演魔神使者，壓根不在乎有沒有人聽見。
麥可驚慌失措地揮掉纏在臉上的黑霧，火把差點打中一旁的馬汀。馬汀險險閃過，忽然注意到在高空中成形的黑影，頓時移不開視線，一面看著，一面慢慢張大了嘴巴。
不只是馬汀，越來越多人抬起頭來，山林間漸漸陷入沉默。
那是魔神的臉。
巨大而捲曲的雙角，蓬亂的頭髮，空洞的嘴，尖瘦而不像人形的下頷。大量積聚的黑雲之間留有兩個孔洞，搖曳的火光從中透出，恰似一雙深沉的眼。
充滿壓迫感的寂靜籠罩整片杜拉瓦森林。
「在魔神面前跪拜吧。
「看見魔神真身的人，觸碰黑霧的人，畏懼顫抖吧。
「你們將承受魔神的詛咒，化為黑暗的一部分。」
話語自萊雅口中傾瀉而出，說來如此順暢自然，她幾乎要以為自己真的成了魔神的信使。
實際上當然沒有詛咒。光是製造這麼大量的黑霧，加上足夠逼真嚇人的魔神臉孔，就已耗費萊雅相當大的力氣，她可沒心思再把什麼詛咒編織進去。
不，也許某方面來說確實有詛咒。
是萊雅的詛咒。她詛咒杜拉瓦村變成這些人的噩夢，詛咒他們夜不能寐、寢食難安，天天活在恐懼之中。
她不確定是誰先開始哭喊的，但只要有了第一個，自然就有第二個。
在一片驚叫、哭求之聲中，黑霧持續蔓延，掩沒月亮與星光，掩沒火焰，甚至掩沒了山崖下魔法陣的光亮，讓眾人無一例外地置身黑暗。
藉著這份黑暗，萊雅悄悄從地上拉起亞斯卓。亞斯卓的意識似乎有些混沌，任由她半拖半拉地往西南方拽了過去。
「我相信你喔，可惡。」她嘀咕道：「如果走西南方還是沒辦法逃掉，我鐵定掐死你。就算你被殺了，我也會把你從地獄拖回來再殺一次……」
亞斯卓的肩膀微微抖動了幾下，像是在無聲地笑。
有什麼好笑的，臭小子。
他們艱難地在漆黑中前行，萊雅感覺得到亞斯卓的氣力漸漸流失，最後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她咬緊牙關，終於從濃稠的黑霧中脫困。
萊雅調整了一下姿勢，正要再度舉步，頭一抬，便見到亞斯翠藏身於黑霧的邊界，貓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和亞斯卓。她跪坐在地上，老態龍鍾、滿頭白髮的拉斐爾依偎在她懷裡，閉目養神，費勁地喘著氣。
萊雅警戒地回看亞斯翠，但少女眼神沉靜，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過了好半晌，萊雅扶著亞斯卓邁開腳步，和拉斐爾保持安全距離，就這麼慢慢走過了他們的面前。
走出好一段路之後，萊雅忍不住回頭一瞥。亞斯翠依然維持相同的姿態，但拉斐爾睜開了雙眼，目送萊雅和亞斯卓遠去。注意到萊雅回頭，他嘴角一掀，咧開了詭奇的笑容。
「嘻嘻。」
細微的竊笑聲傳進萊雅耳裡，她渾身一寒，使出更大的力氣，扶著亞斯卓加快步伐。但她仍依稀聽見拉斐爾的聲音，陰魂不散地追在後頭。
「──真好玩啊。」
「為什麼……」他只看著蓋倫，「要做到這種地步？」
直來直往的提問。
萊雅本以為蓋倫會繼續用浮誇的聲調和姿態藉機搧風點火，沒想到蓋倫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回望著亞斯卓，張了口又閉上。
然後他用比較冷靜的語調，說：「這樣才能確保愛瑪活下來。」他的眼神飄向萊雅，又回到亞斯卓身上。「如果放你們走，你們一定會妨礙我。我非在這裡斬草除根不可。」
接著他搶過旁邊某個人手中的火把，武器似地朝亞斯卓一揮。
「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害死愛瑪！束手就擒吧，屍鬼！」
在萊雅和亞斯卓的前後左右，眾人轟然響應，喊聲震天。
萊雅看著大義凜然的蓋倫，腦中閃過愛瑪含著糖果、鼓著臉頰的模樣。
他會怎麼跟自己的妹妹交代這一切？
他會告訴愛瑪，常常跟她一起玩的萊雅姊姊是罪大惡極的女巫嗎？會對她說那個總是對她很溫柔的亞斯卓哥哥，其實是想要吃了她的屍鬼嗎？
不知從哪裡傳出一聲高喊：「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逃走！」
亞斯卓循著那道聲音猛然往前一踏，舉起左手的刀作勢往空中一劈，不料踉蹌了一下。萊雅用力把他拉回來，正想斥責他不要莽撞行事，卻注意到他右手按著額頭，雙眉緊蹙，臉色顯得相當差。
好像不太對勁。雖說亞斯卓確實受了不小的傷，但他的狀況有點奇怪。
「屍鬼身上有傷，快趁現在把他們一網打盡──」
有人如此叫囂，她從眼角餘光瞥見人影閃動，不知是誰大著膽子靠近，一面揮著手裡的鐮刀。萊雅猝然轉過身，直視那個人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狠狠瞪住對方。
哦，是開磨坊的杜蘭啊。
「杜蘭先生，你太太最近咳嗽的情況好些了吧？」她揚聲道，「看你沒再回來向我求救，表示我前陣子開的藥方相當有效，是吧？」
杜蘭渾身震了一下，被她的氣勢逼得不由自主往後一步。「我──我太太……」
不等他說完，萊雅又陡地轉過頭，目光鎖定不遠處的馬汀。馬汀像是怕被她的視線燙著，忙不迭向後縮。
「今年的鼠尾草生長狀況還不錯吧，馬汀先生？有了我做的符咒，困擾已久的蟲害都消失了，對不對？」
馬汀緊握著鋤頭，神色猶疑不定，「是、是……」
心思敏銳的蓋倫顯然察覺萊雅打算做什麼，立刻打斷了馬汀。
「不要被她轉移焦點了！」他大聲嚷道，「這女人是寄生在杜拉瓦村的害蟲！如果今天不殺了女巫跟屍鬼，被殺的就是我們，神也會降罪於杜拉瓦村！」
「沒錯！」
萊雅一個旋身，掃視圍在四周的人群。僅僅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眾人要不是驚得一跳，就是馬上和她拉開距離，好像她放出了什麼攻擊巫術似的。
「沒錯。」她用低沉的聲音，惡狠狠地說：「只要不合你們的意，什麼交情、什麼恩惠都能一筆勾銷。」她迎向蓋倫的目光，「還能順理成章嫁禍給我們。」
「嫁禍？妳就是墮落聖女，身邊還藏匿了一隻屍鬼。這點我有說錯嗎？」
蓋倫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他眼中閃著勝利的光輝。從他的眼眸中，萊雅恍然意識到，他有十足十的把握。打從下山的那一刻，他就什麼都設想好了，他知道杜拉瓦村會選擇相信他。
已經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真好笑，像你們這種貨色……也敢屍鬼屍鬼地喊。」
亞斯卓出聲之際，萊雅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後，和她背靠著背，桀驁不馴地環顧那些隨著火光搖曳的面孔。
「明明你們根本沒想過什麼叫墮落，什麼叫屍鬼。」儘管他並未刻意加大音量，他的聲音卻彷彿乘著風傳了出去，傳到山野深處。「你們甚至沒想過什麼叫人類吧。只會渾渾噩噩、糊裡糊塗地揮動手裡的武器……我看杜拉瓦村早就淪為被神放棄的墮落之村了吧。」
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隱含威嚇，只可惜說到一半之際，他又是一個搖晃。萊雅連忙扶住他，只見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像是想讓眼前的畫面更加清晰。
亞斯卓這段話引來一陣譁然，其中夾雜著「異端！」「給我閉嘴！」的怒喝，但奇異的是，無論面前這群人喊得再響，一時之間卻沒人敢率先靠近。村民和他們兩人之間像是隔了一堵透明的牆，將外頭的人阻絕在外，形成僵局。
問題在於，萊雅和亞斯卓也無法脫身。
雖然人群暫時不敢近前，但出路幾乎都被擋住了。傳送陣需要繁瑣的前置作業和計算，況且在缺少媒介的情況下難度太高。只能硬碰硬了嗎？
她還保留著剛才為了對付拉斐爾所積蓄的魔力。
只能動手了吧。趁著他們還沒殺了自己，先把擋路的人給殺了。這些是打算將她和亞斯卓綁上石塊沉入河裡的人，是打算把他們扔下山崖的人，面對這樣的人沒什麼好手下留情的。先找出包圍網中最脆弱的部分，以最簡單粗暴的形式，將魔力掃射出去──
萊雅的手聽從她的意志而揚起。
她隱約聽見蓋倫叫嚷著指揮眾人縮小包圍網，眼裡只盯住了人群之間的縫隙。那裡應該有機會。至少要製造出一個空隙，讓亞斯卓有辦法離開……
一陣溫暖覆上她的手背。
她的視線先是往下移，看清按住了她的那隻手，接著稍稍往旁挪，對上了棕髮少年的眼眸。
「不行。」
亞斯卓額上冒著冷汗，體溫似乎比平時來得灼燙，那雙她再熟悉不過的雙眼裡隱約掠過紅光。
他究竟是怎麼了？萊雅焦灼地心想，這時亞斯卓有些嘶啞地說：「西南。」
「什麼？」
「往西南走。他們不會……」
他猛然閉上嘴，又一次用力眨了眨眼，整個人支撐不住地往地上一跪，身體幾乎縮成一團。萊雅架不住他的重量，跟著他半跪在地，摸著他有些發燙的額頭，就在這個剎那，腦中靈光閃現。
二次覺醒。難不成是二次覺醒？
如果真的是，亞斯卓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才會這樣阻止她？但即便要照他的話從西南脫困，他們依然需要突圍的方法。假如不動手，他們還有辦法脫身嗎？
萊雅倉皇地四處張望，試著尋找破綻，眼前卻只有充滿憎恨與敵意的目光，像黑暗中熠熠發亮的獸眼。
在眾多窺伺之眸的包圍下，萊雅的思緒陡然澄明。
錯了，那不是憎恨。
那是恐懼。
沒錯，這些人很恐懼。恐懼曾經身為聖女又「墮落」的她，恐懼充滿了未知的屍鬼，恐懼死亡，恐懼生不如死。因為在他們眼中，萊雅和亞斯卓等同於發狂的獸，而他們不知道發狂的獸做得出什麼事來。
這些人直到現在都只敢站得遠遠地叫囂，就是最好的證明。
面對懼怕和未知之物，軟弱的人只能選擇保持距離。他們用鋤頭和草叉布置成圍籬，躲在熟悉的小小世界，摀住雙眼不聽不看，不在乎真相，只求那個小世界能夠安全。
既然如此。
那就利用這份恐懼，把他們逼回自己的殼裡吧。用恐懼動搖他們的心智，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她手中握有的魔力足以辦到。
「沒錯，神已經放棄了杜拉瓦村。」
萊雅喃喃說道，站起身來，挺直背脊。抬起頭的剎那，有幾個人彷彿懼怕海浪來襲，禁不住往後退開。
那窩囊的模樣令萊雅微笑起來。
「罪惡的世人哪，既然你們如此堅信，那就好好看清楚吧。」
從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深處，濃黑的霧氣逐漸散逸而出。起初沒有人發現，在火焰的映照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萊雅身上。
她大肆釋放魔力，霧氣越滾越多，在人群的最外圍形成了新一層包圍網。
「我奉魔神之名前來，在此傳達諭令：時辰已至，魔神即將在今夜降臨杜拉瓦村。」
藉著魔力，她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黑霧開始在眾人之間漫溢，終於有人驚慌地喊叫出聲，揮舞火把試著驅散霧氣，但是當然沒用。黑霧恍若棉絮一般，沾黏在每個人的衣角。
萊雅旁觀著這一切，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其實魔神根本不存在。無論是神或魔神，萊雅都不相信。
在這個世間，真正存在的是任意妄為的教廷、不斷坐大的黎凡特商會、把一切當成遊戲和賺錢工具的拉斐爾，以及容易操弄的人們。
除了困住村人的黑霧之外，天空中，一縷縷黑雲也開始聚集。
「魔物大軍即將重返人世，把人類吞吃殆盡，這就是你們這些可悲人類的下場。」
在隱然成形的混亂中央，萊雅如此宣告，稱職地扮演魔神使者，壓根不在乎有沒有人聽見。
麥可驚慌失措地揮掉纏在臉上的黑霧，火把差點打中一旁的馬汀。馬汀險險閃過，忽然注意到在高空中成形的黑影，頓時移不開視線，一面看著，一面慢慢張大了嘴巴。
不只是馬汀，越來越多人抬起頭來，山林間漸漸陷入沉默。
那是魔神的臉。
巨大而捲曲的雙角，蓬亂的頭髮，空洞的嘴，尖瘦而不像人形的下頷。大量積聚的黑雲之間留有兩個孔洞，搖曳的火光從中透出，恰似一雙深沉的眼。
充滿壓迫感的寂靜籠罩整片杜拉瓦森林。
「在魔神面前跪拜吧。
「看見魔神真身的人，觸碰黑霧的人，畏懼顫抖吧。
「你們將承受魔神的詛咒，化為黑暗的一部分。」
話語自萊雅口中傾瀉而出，說來如此順暢自然，她幾乎要以為自己真的成了魔神的信使。
實際上當然沒有詛咒。光是製造這麼大量的黑霧，加上足夠逼真嚇人的魔神臉孔，就已耗費萊雅相當大的力氣，她可沒心思再把什麼詛咒編織進去。
不，也許某方面來說確實有詛咒。
是萊雅的詛咒。她詛咒杜拉瓦村變成這些人的噩夢，詛咒他們夜不能寐、寢食難安，天天活在恐懼之中。
她不確定是誰先開始哭喊的，但只要有了第一個，自然就有第二個。
在一片驚叫、哭求之聲中，黑霧持續蔓延，掩沒月亮與星光，掩沒火焰，甚至掩沒了山崖下魔法陣的光亮，讓眾人無一例外地置身黑暗。
藉著這份黑暗，萊雅悄悄從地上拉起亞斯卓。亞斯卓的意識似乎有些混沌，任由她半拖半拉地往西南方拽了過去。
「我相信你喔，可惡。」她嘀咕道：「如果走西南方還是沒辦法逃掉，我鐵定掐死你。就算你被殺了，我也會把你從地獄拖回來再殺一次……」
亞斯卓的肩膀微微抖動了幾下，像是在無聲地笑。
有什麼好笑的，臭小子。
他們艱難地在漆黑中前行，萊雅感覺得到亞斯卓的氣力漸漸流失，最後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她咬緊牙關，終於從濃稠的黑霧中脫困。
萊雅調整了一下姿勢，正要再度舉步，頭一抬，便見到亞斯翠藏身於黑霧的邊界，貓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和亞斯卓。她跪坐在地上，老態龍鍾、滿頭白髮的拉斐爾依偎在她懷裡，閉目養神，費勁地喘著氣。
萊雅警戒地回看亞斯翠，但少女眼神沉靜，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過了好半晌，萊雅扶著亞斯卓邁開腳步，和拉斐爾保持安全距離，就這麼慢慢走過了他們的面前。
走出好一段路之後，萊雅忍不住回頭一瞥。亞斯翠依然維持相同的姿態，但拉斐爾睜開了雙眼，目送萊雅和亞斯卓遠去。注意到萊雅回頭，他嘴角一掀，咧開了詭奇的笑容。
「嘻嘻。」
細微的竊笑聲傳進萊雅耳裡，她渾身一寒，使出更大的力氣，扶著亞斯卓加快步伐。但她仍依稀聽見拉斐爾的聲音，陰魂不散地追在後頭。
「──真好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