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６）
本章節 6020 字
更新於: 2022-09-25
奇美拉製造機肯定會在今晚出現。
起碼梔子花這麼認為。她先前翻閱過遇害魔法少女的名單，發現有幾位老手也遇害了。此處提到的老手，指的是擁有「無詠唱變身」能力的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如果能做到「無詠唱變身」，就有機會在國家的閱兵典禮亮相。其實力已經被認定為國與國之間的籌碼。其中一位是黑鸚鵡鬱金香，她們口中的文璿姐。
這代表，梔子花即便做得到「無詠唱變身」依然有可能遇害。
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梔子花決定將今晚的約會全程交由紫薇指揮，因為她依然不太清楚男性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對於另一半的要求，頂多是回到家之後希望屋裡的燈是亮的，然後有人願意坐在自己的面前，兩個人聽著音樂、吃些消夜。即便關了燈，也摸得到另一人的體溫，這是梔子花對於感情的追求。
為了這些，梔子花願意對很多東西視而不見。
例如拿回家的薪水袋裡偶爾會減少一些鈔票，或是自己能穿的衣服變少，又或者是，自己需要經常開門應付警察，說屋子裡沒有發生家暴事件。
梔子花感覺不到肉體的疼痛，所以自己也習慣睜著眼睛看著對方的行為。她想說，這可能就是人類的本性吧？
卻又馬上推翻自己。
為什麼自己就不會有依附在另一個人身上過活的想法呢？為什麼自己不會想要對他人施暴呢？
自己是人類嗎？
還是說，其他人也跟自己一樣，會在這時候湧現出淡淡的殺意呢？
梔子花喜歡思考這些事。
即便與那位男性分居、搬進學校的宿舍，她依然喜歡思考這些事。當然，她心裡隱約明白，自己只是喜歡「思考」這件事本身。至少思考的時候，眼眶不會湧現無法解釋的水份。
她覺得自己像一架沒有起落架的飛機，這輩子都無法安穩著陸。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了。
梔子花接起電話，聽見紫薇的嗓音：「呼呼呼，差不多可以進來約會了！」
呼呼呼是什麼笑聲？
梔子花眨眨眼，發現臉頰的肌肉願意擺出微笑的表情。
約會時間訂在六點五十分。
若是平常的自己，可能會選擇提早抵達餐廳，紫薇卻說：「這樣不就是在跟對方說，妳超級超級重視這場約會嗎？等於是把主動權讓給對方啦！」
所以直到七點十五分，梔子花才接到電話，說自己可以進場了。
遲到將近半小時，梔子花心想。
進入餐廳時，由於今天穿著平口的露肩上衣，冷氣吹得梔子花有些不舒服，她忍不住搓揉起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卻在這時聽見無線耳機傳來紫薇的喊聲。
『妳在幹嘛！要有自信一點！』
自信嗎？
如果只是在今晚表現出自信，有辦法替人生帶來轉變嗎？她心想。
『對……對，就是那樣！腰挺直，然後腳步不要猶豫。如果還有餘裕，可以稍微笑一下。』紫薇發出稀哩呼嚕的喝水聲，『梔子花，妳要對自己有自信，就好像這家餐廳是妳開的那樣。因為妳今天穿得跟平常不一樣，動作也跟平常不一樣，所以對方肯定耳目一新，然後著急地在妳身上找回以往的安心感。而那個找尋的過程，我會稱它為「第二次的初戀」。』
妳到底在說什麼？
比起擔心自己無法遵照指令行動，梔子花更擔心自己到時候有可能笑場。
很快地，梔子花便發現今天的目標。
對方用拳頭杵著下顎，邊注視梔子花邊將手機放在桌面，表情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那人嘴巴閉合時呈現一條滑順的橫線，梔子花在心裡都稱呼他為「蟾蜍」。
要怎麼辦？直接坐下嗎？
梔子花瞄了眼坐在不遠處的紫薇。
『直接坐下，然後什麼話都不要說。』紫薇說。
梔子花拉開椅子，坐在蟾蜍的面前。
『不管對方講什麼都不要說話，我會給妳指示。』紫薇語氣十分平穩。
「妳有沒有時間觀念啊，都七點十五了。」蟾蜍握緊拳頭，象徵性地敲了兩下桌面。
「……」
「幹什麼？」蟾蜍皺起眉頭。
梔子花默不作聲。
她打算完全依照耳機裡的指示行動。
『身體往後靠在椅背，收下巴，膝蓋慢慢併好，要慢慢地。然後兩隻手都放在膝蓋上，上半身稍微往前靠，盯著對方的眼睛看……好，現在微笑。』
「裝傻啊？」蟾蜍喝了一口水。
『妳撥一下頭髮，撥沒有戴耳機的那一邊。然後那隻手撥完頭髮後，順便摸一下脖子，手離開脖子的時候讓指尖最後離開……梔子花妳讓雙手的手肘撐在桌上，兩隻手抱著胸，接著手慢慢摸著耳朵，脖子放鬆，讓手撐住頭的重量。這時候再一次看對方的眼睛，然後——對，咬住妳的下嘴唇。咬一下就放開，接著上半身晃一下，發出一點點笑聲。上半身可以離開桌子了，妳躺在椅背，用高跟鞋輕輕點一下他的膝蓋。』
「……」蟾蜍又喝了口水。
水已經喝完了，但蟾蜍還是沒放下杯子。
似乎是真的有用，梔子花心想。
她沒想過，眼前的男人能露出那種混雜困惑與期待的眼神。
『喔喔，來了來了，法式菌菇湯……喔，原來還有這道手續……好、好香……』紫薇似乎正在忙，『啊抱歉梔子花，我的前菜來了，所以妳先自由發揮吧。』
自由發揮？要怎麼自由發揮？
梔子花緊張地看往紫薇。
雖然她仍保持微笑，卻努力在腦海傳達「妳這個沒有用的東西」的電波。
『咻嚕——』似乎是喝湯的聲音。
「……」
『梔子花，妳別緊張，妳眼前那個長著雞雞的生物已經逃不掉了。』紫薇發出笑聲，『這湯真的是有夠好喝的，餐廳本來就該這樣，妳也陪對方聊一下天、吃個東西嘛。至於聊天的訣竅呢，如果遇到感覺會讓氣氛變差的話題就傻笑，不要硬是接話。人跟人的對話啊，留白是很重要的。咻嚕——』
「……」
真虧妳知道聊天的訣竅，梔子花心想。
「妳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享受前菜的時候，蟾蜍這麼說。
要回答什麼呢？
想了想，梔子花發現還是按照自己的說話節奏好了，「我就是我。」
「我當然知道妳是妳，可是妳今天……比較特別。」
「……」
「妳在想什麼？」蟾蜍發問。
我在想，超新星爆炸後的中子星內部長什麼樣子——梔子花差一點就說出口了。
「我在想，香檳。」梔子花覺得這時候應該喝點香檳。
「香檳？」
「葡萄酒經過第二次發酵，就會變成香檳。但本質還是酒。」
「對啊，第二次發酵之後就變貴了。」蟾蜍聳聳肩。
話題又結束了。
梔子花覺得自己已經盡力說出稱得上浪漫的話，但看樣子沒什麼成效。
她覺得很有趣。像兩個頻道的電台主持人在採訪彼此的感覺。明明就是相同的對話，受眾願意聽的內容卻完全不同。她接受這件事實，然後舉起高腳杯。
蟾蜍持續低頭用餐，雖然偶爾會抬頭看往她，卻沒意識到舉杯的意義。
梔子花只好獨自喝起香檳。
好無聊。
「好吃嗎？」梔子花又撥動一次頭髮，對方卻沒什麼反應。
「還不錯啊，牛肉有牛肉的味道。」
「……」梔子花有些難過。
自己差點就要跟這樣的人互許終生嗎？當初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人呢？她心想。梔子花決定將這一切推給魔法，起碼聽起來比較浪漫。
畢竟梔子花認為浪漫是種疾病。
『我就是我啊。』紫薇似乎在耳機裡說些什麼。
又經過幾秒。
『可能是因為今天有香檳吧。葡萄酒經過第二次發酵之後就會變成香檳。它本質依然是酒，只是又發酵了一次。』
這些不是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嗎？梔子花稍微皺起眉頭。
紫薇是在跟誰說話啊？另一組情侶？雖然自己想像得到紫薇說不定會同時指揮兩組認識的情侶，只不過，為什麼同樣的台詞可以用在兩個地方呢？
男生是不是都差不多啊？梔子花刻意讓自己想些失禮的事情。
而在此時，某處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
「嗚啊！你這個死小鬼！」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嗚啊！你這個死小鬼！』聲音從耳機傳來。
梔子花回過頭，查看紫薇的狀況。
她看見某個小孩舉高雙手、愣在紫薇的桌子旁，地板則是慘不忍睹的餐點，以及碎成好幾塊的碟子。
看樣子是不小心被打翻了。
『啊……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牛排……牛排，為什麼你不會動了……牛排……』
牛排就算點一分熟應該也不至於會動，梔子花嘆了一口氣。
梔子花重新將視線拉回餐桌。
結果發現，蟾蜍仍在盯著不遠處的紫薇，「那個小朋友的頭髮是那個顏色……代表是魔法少女。脖子也跟妳一樣，都戴著那個東西。」
「……」梔子花深呼吸，隱約覺得眼前的人要說些過分的事情。
「一個人來這種餐還廳穿得那麼邋遢，可能是常常來吧。好有錢啊。」
「……」
「那種應該就是有接隕石的魔法少女吧？」
「為什麼有錢的魔法少女就是接隕石的魔法少女？」梔子花盯著對方。
「不是我要說，妳平常都不怎麼說話，但一說話就好像是要找人吵架。」
「你回答我，為什麼有錢的魔法少女就是接隕石的魔法少女？」
「不然妳覺得，那種身高的女孩子可以找什麼工作？」
「……」
「而且看手腳的動作就知道那個女生不太聰明。」蟾蜍聳聳肩，別開視線，「她到底是小孩子呢，還是一直都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呢？」
「她有礙到你嗎？」
「沒有啊，我只是有點不爽。」蟾蜍擺出笑容，「梔子花在我面前袒護一個陌生人，怎麼想都讓人有點不爽，妳也這麼覺得吧？」
「……」梔子花盯著湯碟，胃口全失。
『我的衣服啊啊……嗚啊……對了，我想順便去尿尿……』耳機裡的紫薇停頓幾秒，『就尿尿而已，不要激動啦。妳、妳不要緊張啦，妳眼前那個長著雞雞的笨蛋已經跑不掉了，隨便跟他聊個天就可以了。』
紫薇應該是同時使用兩隻手機，同時與兩個人通話，梔子花心想。
想了想，她於是摀著耳朵，將無線耳機關機。
紫薇已經幫自己夠多了。
雖然這樣對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梔子花想要單獨跟眼前的人談一談。
即使主餐送來，梔子花依然沒有胃口。
她前傾身子，手肘撐在桌面，不斷盯著眼前的男性。
蟾蜍在享用完一半的主餐過後，才抖動嘴唇，然後拿起紙巾抹乾淨嘴角，抬起下顎看往梔子花，「有話就說啊。」
「我還是喜歡你。」梔子花盯著從杯子滑落的水珠，「但這種喜歡帶有感謝。」
「我從來沒想過要讓妳感謝我。我如果想讓別人感謝我，那個人就不會只請我吃這頓飯。」
「我偶爾還是會去網咖，去那邊發呆。」
「想去就去吧，我又沒有拿繩子綁住妳。」蟾蜍喝了一口香檳，「我又不是妳爸。」
「你不是我爸，因為你還活著。」
「梔子花，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妳爸會做那種事？」
「……」
「因為妳這個人的眼神，跟妳的表情是分開的。就像紙娃娃那樣，但妳只有眼睛以外的部分可以替換。」
「……」
「我們說話都習慣看著彼此的眼睛，但因為妳的眼神太不像人了，所以很難把妳當成人類來看。偏偏妳又不會痛，綁起來餓個幾天也不會怎麼樣……妳爸當初只是因為害怕妳吧。害怕就綁起來，跟狗一樣。」
「哈哈。」
「梔子花，這時候不應該笑。妳看，誰不會怕妳啊？」
「你。」梔子花深呼吸，「你不會怕我。」
「我只是不太在乎，不代表不會怕。所以看見一個女孩子半夜全身是血地走在路上，我還是想跟對方說些話。以後我還是會做相同的事情吧。」
「我以後遇不到像你這樣的人了。」
「真的假的，妳要殺我？現在？」蟾蜍咬著牛排，「不好吧，找個人少一點的地方吧？而且我還在吃東西。話說妳會處理屍體嗎？」
「我會學。」
「說謊的時候不要笑，妳到底約我出來做什麼？」
「……」梔子花捏著手指，捏到指頭泛白。
「妳還是要說話，因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理解妳在想什麼。」
「我想分手。」
「喔，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妳想結婚。」蟾蜍作勢擦汗。
「……」
「我們根本就沒有在交往，頂多只有牽過手。牽手沒什麼大不了，我跟我阿嬤一起散步的時候也會牽她的手。」
「嗯，牽手。」
「每個年代對於感情的投入程度都不一樣，那種詞彙的用法就留在那個時代吧。」蟾蜍舔著牙縫，發出聲響。
「……」
「妳想吃分手飯，我還是會陪妳吃。我明白這是一個過程。」
「謝謝。」
梔子花低下頭。
自己果然還是沒辦法跟眼前的人好好相處。
但比起遺憾，反而是感到釋懷。
「我想跟你聊天。」梔子花拿起叉子，咀嚼冷掉的牛排。
「聊啊。」
「我有個朋友，她的朋友過世了。」
「所以妳不認識死掉的那個人？」
「嗯。」梔子花點頭，「聽朋友說，我跟死掉的那個人很像。」
「個性很像？」
「各方面。」
「讓我猜看看，死掉的那個人原本應該也是魔法少女。」
「她結婚了。」
「一個魔法少女在結婚後死掉了，聽起來真有趣。」蟾蜍咧開嘴。
「我想聊那個人的老公。」
「老公？」蟾蜍反問。
「……」發現話題被岔開，梔子花不太高興。
「聽妳說『老公』這個詞還滿有趣的。」蟾蜍笑的時候晃動起上半身。
「後悔嗎？」
「我沒有想跟妳結婚的打算喔。」
「那就閉嘴。」梔子花搖搖頭。
「妳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因為我們分手了。」梔子花說：「……那個魔法少女的老公，在她死之後還戴著婚戒。」
「不錯啊，很專情。」
「但你不會做那種事。」
「當然不會做，這輩子都不會做，因為那樣感覺傷身體。人死了就死了。」蟾蜍吃東西時習慣發出唾液混合空氣的聲音。
「我想，你這種做法說不定才是對的。」
「雖然世間說伴侶是用挑選的，但挑選的過程肯定多少會放感情。一旦放感情，挑選的速度就會慢，而且一次又能夠從多少人當中挑出自己的真命天子或真命天女呢？這代表什麼？代表人一生的緣分是有限的。」
「……」
「不管是她老公那種，還是我這種類型，有時候不是妳可以決定的。而且適合妳的類型，說不定妳也不喜歡。如果認為全世界有幾十億人口，自己就不會孤獨終老，那梔子花妳這個人也挺自大的。」
「我沒那麼想。」
「看來妳已經做好孤獨終老的心理準備了。」
「那你呢？」梔子花問。
「如果分手飯都選這種餐廳，下次又想分手的時候可以再叫我出來。」
蟾蜍咧開嘴角，注視沾了醬汁的牛排，然後一口吞下。
梔子花輕輕搖晃高腳杯，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
最後決定從位子起身。
梔子花拎起包包，來到蟾蜍面前。
「妳要幹嘛？」蟾蜍放下叉子。
「起來。」
「要幹嘛？」
「給你分手飯的禮物。」梔子花說。
蟾蜍半信半疑地離開座位。
梔子花試著讓自己保持微笑，輕輕按住蟾蜍的肩膀。
然後提起右腳。
踹進蟾蜍的胯下。
「啊——」
蟾蜍瞬間彎下身子，臉孔扭曲得彷彿真正的蟾蜍，「梔子花……我幹……」
離開餐廳後，梔子花跑了起來。
梅雨仍沒停止，雨水落在她的臉頰。臉頰熱熱的，她覺得自己說不定會愛上這種感覺。
「快點！前面綠燈了。」梔子花笑著看往身後。
「哇啊啊，梔子花妳要幹嘛！」紫薇搞不清楚狀況。
就在剛剛，梔子花將紫薇拉出餐廳，完全不給紫薇享用餐點的機會。
「梔子花妳想要去哪裡？」紫薇慌張地問。
「吃晚餐！」
「妳要去哪裡吃晚餐？」紫薇勉強跟上她的腳步。
梔子花一邊跑，一邊按住自己被風吹亂的頭髮。
整個人似乎變得比較開朗了。
「梔子花，妳要去哪裡吃晚餐啦！」紫薇又喊了一次。
「我不知道，哈哈。」
「妳、妳還好嗎？」
「我很好，心情很好！」梔子花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只留下興奮的心情，「我要帶妳去吃很多東西，我要請妳吃晚餐！」
「好……咦？好。」
「然後妳會吃到很難吃的東西。」
「為什麼？」
「我不知道！哈哈……」梔子花仍在跑著。
身體好輕。
好像能夠就這樣一直跑下去。
梔子花第一次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自己就像個笨蛋一樣。現在什麼都不想管，只想要好好地跟紫薇吃頓飯，然後回家睡覺。
如果極度的自私能換來極度的快樂，自私根本就不是代價。
那什麼才是代價呢？
不管了。
「呼……呼！」梔子花嘗試透過自己的嘴巴發出歡呼聲。
「……」
「耶！」歡呼。
「……」
「吃晚餐！」大歡呼。
梔子花握著拳舉起手，幻想自己是卡通的主角。
不過，是哪種卡通的主角呢？
以女孩子為主角的卡通？
「……」
在雨中，梔子花慢慢停下腳步。
她跑不動了。
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牽著紫薇的手變得沉重起來。
紫薇停下腳步了嗎？
梔子花回頭看往紫薇，卻發現紫薇的下半身緊貼柏油路。紫薇沒有被牽住的另一隻手，隨著地心引力垂下，摩擦路面。
鞋子甚至掉了一隻。
但紫薇沒有說話。
「……」
梔子花鬆開了手。
紫薇的身體重重摔在馬路上，在雨中濺起水花。但只有一部分的身體摔在馬路上。
因為紫薇頸部以上的部分，早就不見蹤影了。
起碼梔子花這麼認為。她先前翻閱過遇害魔法少女的名單，發現有幾位老手也遇害了。此處提到的老手，指的是擁有「無詠唱變身」能力的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如果能做到「無詠唱變身」，就有機會在國家的閱兵典禮亮相。其實力已經被認定為國與國之間的籌碼。其中一位是黑鸚鵡鬱金香，她們口中的文璿姐。
這代表，梔子花即便做得到「無詠唱變身」依然有可能遇害。
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梔子花決定將今晚的約會全程交由紫薇指揮，因為她依然不太清楚男性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對於另一半的要求，頂多是回到家之後希望屋裡的燈是亮的，然後有人願意坐在自己的面前，兩個人聽著音樂、吃些消夜。即便關了燈，也摸得到另一人的體溫，這是梔子花對於感情的追求。
為了這些，梔子花願意對很多東西視而不見。
例如拿回家的薪水袋裡偶爾會減少一些鈔票，或是自己能穿的衣服變少，又或者是，自己需要經常開門應付警察，說屋子裡沒有發生家暴事件。
梔子花感覺不到肉體的疼痛，所以自己也習慣睜著眼睛看著對方的行為。她想說，這可能就是人類的本性吧？
卻又馬上推翻自己。
為什麼自己就不會有依附在另一個人身上過活的想法呢？為什麼自己不會想要對他人施暴呢？
自己是人類嗎？
還是說，其他人也跟自己一樣，會在這時候湧現出淡淡的殺意呢？
梔子花喜歡思考這些事。
即便與那位男性分居、搬進學校的宿舍，她依然喜歡思考這些事。當然，她心裡隱約明白，自己只是喜歡「思考」這件事本身。至少思考的時候，眼眶不會湧現無法解釋的水份。
她覺得自己像一架沒有起落架的飛機，這輩子都無法安穩著陸。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了。
梔子花接起電話，聽見紫薇的嗓音：「呼呼呼，差不多可以進來約會了！」
呼呼呼是什麼笑聲？
梔子花眨眨眼，發現臉頰的肌肉願意擺出微笑的表情。
約會時間訂在六點五十分。
若是平常的自己，可能會選擇提早抵達餐廳，紫薇卻說：「這樣不就是在跟對方說，妳超級超級重視這場約會嗎？等於是把主動權讓給對方啦！」
所以直到七點十五分，梔子花才接到電話，說自己可以進場了。
遲到將近半小時，梔子花心想。
進入餐廳時，由於今天穿著平口的露肩上衣，冷氣吹得梔子花有些不舒服，她忍不住搓揉起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卻在這時聽見無線耳機傳來紫薇的喊聲。
『妳在幹嘛！要有自信一點！』
自信嗎？
如果只是在今晚表現出自信，有辦法替人生帶來轉變嗎？她心想。
『對……對，就是那樣！腰挺直，然後腳步不要猶豫。如果還有餘裕，可以稍微笑一下。』紫薇發出稀哩呼嚕的喝水聲，『梔子花，妳要對自己有自信，就好像這家餐廳是妳開的那樣。因為妳今天穿得跟平常不一樣，動作也跟平常不一樣，所以對方肯定耳目一新，然後著急地在妳身上找回以往的安心感。而那個找尋的過程，我會稱它為「第二次的初戀」。』
妳到底在說什麼？
比起擔心自己無法遵照指令行動，梔子花更擔心自己到時候有可能笑場。
很快地，梔子花便發現今天的目標。
對方用拳頭杵著下顎，邊注視梔子花邊將手機放在桌面，表情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那人嘴巴閉合時呈現一條滑順的橫線，梔子花在心裡都稱呼他為「蟾蜍」。
要怎麼辦？直接坐下嗎？
梔子花瞄了眼坐在不遠處的紫薇。
『直接坐下，然後什麼話都不要說。』紫薇說。
梔子花拉開椅子，坐在蟾蜍的面前。
『不管對方講什麼都不要說話，我會給妳指示。』紫薇語氣十分平穩。
「妳有沒有時間觀念啊，都七點十五了。」蟾蜍握緊拳頭，象徵性地敲了兩下桌面。
「……」
「幹什麼？」蟾蜍皺起眉頭。
梔子花默不作聲。
她打算完全依照耳機裡的指示行動。
『身體往後靠在椅背，收下巴，膝蓋慢慢併好，要慢慢地。然後兩隻手都放在膝蓋上，上半身稍微往前靠，盯著對方的眼睛看……好，現在微笑。』
「裝傻啊？」蟾蜍喝了一口水。
『妳撥一下頭髮，撥沒有戴耳機的那一邊。然後那隻手撥完頭髮後，順便摸一下脖子，手離開脖子的時候讓指尖最後離開……梔子花妳讓雙手的手肘撐在桌上，兩隻手抱著胸，接著手慢慢摸著耳朵，脖子放鬆，讓手撐住頭的重量。這時候再一次看對方的眼睛，然後——對，咬住妳的下嘴唇。咬一下就放開，接著上半身晃一下，發出一點點笑聲。上半身可以離開桌子了，妳躺在椅背，用高跟鞋輕輕點一下他的膝蓋。』
「……」蟾蜍又喝了口水。
水已經喝完了，但蟾蜍還是沒放下杯子。
似乎是真的有用，梔子花心想。
她沒想過，眼前的男人能露出那種混雜困惑與期待的眼神。
『喔喔，來了來了，法式菌菇湯……喔，原來還有這道手續……好、好香……』紫薇似乎正在忙，『啊抱歉梔子花，我的前菜來了，所以妳先自由發揮吧。』
自由發揮？要怎麼自由發揮？
梔子花緊張地看往紫薇。
雖然她仍保持微笑，卻努力在腦海傳達「妳這個沒有用的東西」的電波。
『咻嚕——』似乎是喝湯的聲音。
「……」
『梔子花，妳別緊張，妳眼前那個長著雞雞的生物已經逃不掉了。』紫薇發出笑聲，『這湯真的是有夠好喝的，餐廳本來就該這樣，妳也陪對方聊一下天、吃個東西嘛。至於聊天的訣竅呢，如果遇到感覺會讓氣氛變差的話題就傻笑，不要硬是接話。人跟人的對話啊，留白是很重要的。咻嚕——』
「……」
真虧妳知道聊天的訣竅，梔子花心想。
「妳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享受前菜的時候，蟾蜍這麼說。
要回答什麼呢？
想了想，梔子花發現還是按照自己的說話節奏好了，「我就是我。」
「我當然知道妳是妳，可是妳今天……比較特別。」
「……」
「妳在想什麼？」蟾蜍發問。
我在想，超新星爆炸後的中子星內部長什麼樣子——梔子花差一點就說出口了。
「我在想，香檳。」梔子花覺得這時候應該喝點香檳。
「香檳？」
「葡萄酒經過第二次發酵，就會變成香檳。但本質還是酒。」
「對啊，第二次發酵之後就變貴了。」蟾蜍聳聳肩。
話題又結束了。
梔子花覺得自己已經盡力說出稱得上浪漫的話，但看樣子沒什麼成效。
她覺得很有趣。像兩個頻道的電台主持人在採訪彼此的感覺。明明就是相同的對話，受眾願意聽的內容卻完全不同。她接受這件事實，然後舉起高腳杯。
蟾蜍持續低頭用餐，雖然偶爾會抬頭看往她，卻沒意識到舉杯的意義。
梔子花只好獨自喝起香檳。
好無聊。
「好吃嗎？」梔子花又撥動一次頭髮，對方卻沒什麼反應。
「還不錯啊，牛肉有牛肉的味道。」
「……」梔子花有些難過。
自己差點就要跟這樣的人互許終生嗎？當初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人呢？她心想。梔子花決定將這一切推給魔法，起碼聽起來比較浪漫。
畢竟梔子花認為浪漫是種疾病。
『我就是我啊。』紫薇似乎在耳機裡說些什麼。
又經過幾秒。
『可能是因為今天有香檳吧。葡萄酒經過第二次發酵之後就會變成香檳。它本質依然是酒，只是又發酵了一次。』
這些不是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嗎？梔子花稍微皺起眉頭。
紫薇是在跟誰說話啊？另一組情侶？雖然自己想像得到紫薇說不定會同時指揮兩組認識的情侶，只不過，為什麼同樣的台詞可以用在兩個地方呢？
男生是不是都差不多啊？梔子花刻意讓自己想些失禮的事情。
而在此時，某處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
「嗚啊！你這個死小鬼！」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嗚啊！你這個死小鬼！』聲音從耳機傳來。
梔子花回過頭，查看紫薇的狀況。
她看見某個小孩舉高雙手、愣在紫薇的桌子旁，地板則是慘不忍睹的餐點，以及碎成好幾塊的碟子。
看樣子是不小心被打翻了。
『啊……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牛排……牛排，為什麼你不會動了……牛排……』
牛排就算點一分熟應該也不至於會動，梔子花嘆了一口氣。
梔子花重新將視線拉回餐桌。
結果發現，蟾蜍仍在盯著不遠處的紫薇，「那個小朋友的頭髮是那個顏色……代表是魔法少女。脖子也跟妳一樣，都戴著那個東西。」
「……」梔子花深呼吸，隱約覺得眼前的人要說些過分的事情。
「一個人來這種餐還廳穿得那麼邋遢，可能是常常來吧。好有錢啊。」
「……」
「那種應該就是有接隕石的魔法少女吧？」
「為什麼有錢的魔法少女就是接隕石的魔法少女？」梔子花盯著對方。
「不是我要說，妳平常都不怎麼說話，但一說話就好像是要找人吵架。」
「你回答我，為什麼有錢的魔法少女就是接隕石的魔法少女？」
「不然妳覺得，那種身高的女孩子可以找什麼工作？」
「……」
「而且看手腳的動作就知道那個女生不太聰明。」蟾蜍聳聳肩，別開視線，「她到底是小孩子呢，還是一直都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呢？」
「她有礙到你嗎？」
「沒有啊，我只是有點不爽。」蟾蜍擺出笑容，「梔子花在我面前袒護一個陌生人，怎麼想都讓人有點不爽，妳也這麼覺得吧？」
「……」梔子花盯著湯碟，胃口全失。
『我的衣服啊啊……嗚啊……對了，我想順便去尿尿……』耳機裡的紫薇停頓幾秒，『就尿尿而已，不要激動啦。妳、妳不要緊張啦，妳眼前那個長著雞雞的笨蛋已經跑不掉了，隨便跟他聊個天就可以了。』
紫薇應該是同時使用兩隻手機，同時與兩個人通話，梔子花心想。
想了想，她於是摀著耳朵，將無線耳機關機。
紫薇已經幫自己夠多了。
雖然這樣對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梔子花想要單獨跟眼前的人談一談。
即使主餐送來，梔子花依然沒有胃口。
她前傾身子，手肘撐在桌面，不斷盯著眼前的男性。
蟾蜍在享用完一半的主餐過後，才抖動嘴唇，然後拿起紙巾抹乾淨嘴角，抬起下顎看往梔子花，「有話就說啊。」
「我還是喜歡你。」梔子花盯著從杯子滑落的水珠，「但這種喜歡帶有感謝。」
「我從來沒想過要讓妳感謝我。我如果想讓別人感謝我，那個人就不會只請我吃這頓飯。」
「我偶爾還是會去網咖，去那邊發呆。」
「想去就去吧，我又沒有拿繩子綁住妳。」蟾蜍喝了一口香檳，「我又不是妳爸。」
「你不是我爸，因為你還活著。」
「梔子花，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妳爸會做那種事？」
「……」
「因為妳這個人的眼神，跟妳的表情是分開的。就像紙娃娃那樣，但妳只有眼睛以外的部分可以替換。」
「……」
「我們說話都習慣看著彼此的眼睛，但因為妳的眼神太不像人了，所以很難把妳當成人類來看。偏偏妳又不會痛，綁起來餓個幾天也不會怎麼樣……妳爸當初只是因為害怕妳吧。害怕就綁起來，跟狗一樣。」
「哈哈。」
「梔子花，這時候不應該笑。妳看，誰不會怕妳啊？」
「你。」梔子花深呼吸，「你不會怕我。」
「我只是不太在乎，不代表不會怕。所以看見一個女孩子半夜全身是血地走在路上，我還是想跟對方說些話。以後我還是會做相同的事情吧。」
「我以後遇不到像你這樣的人了。」
「真的假的，妳要殺我？現在？」蟾蜍咬著牛排，「不好吧，找個人少一點的地方吧？而且我還在吃東西。話說妳會處理屍體嗎？」
「我會學。」
「說謊的時候不要笑，妳到底約我出來做什麼？」
「……」梔子花捏著手指，捏到指頭泛白。
「妳還是要說話，因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理解妳在想什麼。」
「我想分手。」
「喔，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妳想結婚。」蟾蜍作勢擦汗。
「……」
「我們根本就沒有在交往，頂多只有牽過手。牽手沒什麼大不了，我跟我阿嬤一起散步的時候也會牽她的手。」
「嗯，牽手。」
「每個年代對於感情的投入程度都不一樣，那種詞彙的用法就留在那個時代吧。」蟾蜍舔著牙縫，發出聲響。
「……」
「妳想吃分手飯，我還是會陪妳吃。我明白這是一個過程。」
「謝謝。」
梔子花低下頭。
自己果然還是沒辦法跟眼前的人好好相處。
但比起遺憾，反而是感到釋懷。
「我想跟你聊天。」梔子花拿起叉子，咀嚼冷掉的牛排。
「聊啊。」
「我有個朋友，她的朋友過世了。」
「所以妳不認識死掉的那個人？」
「嗯。」梔子花點頭，「聽朋友說，我跟死掉的那個人很像。」
「個性很像？」
「各方面。」
「讓我猜看看，死掉的那個人原本應該也是魔法少女。」
「她結婚了。」
「一個魔法少女在結婚後死掉了，聽起來真有趣。」蟾蜍咧開嘴。
「我想聊那個人的老公。」
「老公？」蟾蜍反問。
「……」發現話題被岔開，梔子花不太高興。
「聽妳說『老公』這個詞還滿有趣的。」蟾蜍笑的時候晃動起上半身。
「後悔嗎？」
「我沒有想跟妳結婚的打算喔。」
「那就閉嘴。」梔子花搖搖頭。
「妳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因為我們分手了。」梔子花說：「……那個魔法少女的老公，在她死之後還戴著婚戒。」
「不錯啊，很專情。」
「但你不會做那種事。」
「當然不會做，這輩子都不會做，因為那樣感覺傷身體。人死了就死了。」蟾蜍吃東西時習慣發出唾液混合空氣的聲音。
「我想，你這種做法說不定才是對的。」
「雖然世間說伴侶是用挑選的，但挑選的過程肯定多少會放感情。一旦放感情，挑選的速度就會慢，而且一次又能夠從多少人當中挑出自己的真命天子或真命天女呢？這代表什麼？代表人一生的緣分是有限的。」
「……」
「不管是她老公那種，還是我這種類型，有時候不是妳可以決定的。而且適合妳的類型，說不定妳也不喜歡。如果認為全世界有幾十億人口，自己就不會孤獨終老，那梔子花妳這個人也挺自大的。」
「我沒那麼想。」
「看來妳已經做好孤獨終老的心理準備了。」
「那你呢？」梔子花問。
「如果分手飯都選這種餐廳，下次又想分手的時候可以再叫我出來。」
蟾蜍咧開嘴角，注視沾了醬汁的牛排，然後一口吞下。
梔子花輕輕搖晃高腳杯，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
最後決定從位子起身。
梔子花拎起包包，來到蟾蜍面前。
「妳要幹嘛？」蟾蜍放下叉子。
「起來。」
「要幹嘛？」
「給你分手飯的禮物。」梔子花說。
蟾蜍半信半疑地離開座位。
梔子花試著讓自己保持微笑，輕輕按住蟾蜍的肩膀。
然後提起右腳。
踹進蟾蜍的胯下。
「啊——」
蟾蜍瞬間彎下身子，臉孔扭曲得彷彿真正的蟾蜍，「梔子花……我幹……」
離開餐廳後，梔子花跑了起來。
梅雨仍沒停止，雨水落在她的臉頰。臉頰熱熱的，她覺得自己說不定會愛上這種感覺。
「快點！前面綠燈了。」梔子花笑著看往身後。
「哇啊啊，梔子花妳要幹嘛！」紫薇搞不清楚狀況。
就在剛剛，梔子花將紫薇拉出餐廳，完全不給紫薇享用餐點的機會。
「梔子花妳想要去哪裡？」紫薇慌張地問。
「吃晚餐！」
「妳要去哪裡吃晚餐？」紫薇勉強跟上她的腳步。
梔子花一邊跑，一邊按住自己被風吹亂的頭髮。
整個人似乎變得比較開朗了。
「梔子花，妳要去哪裡吃晚餐啦！」紫薇又喊了一次。
「我不知道，哈哈。」
「妳、妳還好嗎？」
「我很好，心情很好！」梔子花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只留下興奮的心情，「我要帶妳去吃很多東西，我要請妳吃晚餐！」
「好……咦？好。」
「然後妳會吃到很難吃的東西。」
「為什麼？」
「我不知道！哈哈……」梔子花仍在跑著。
身體好輕。
好像能夠就這樣一直跑下去。
梔子花第一次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自己就像個笨蛋一樣。現在什麼都不想管，只想要好好地跟紫薇吃頓飯，然後回家睡覺。
如果極度的自私能換來極度的快樂，自私根本就不是代價。
那什麼才是代價呢？
不管了。
「呼……呼！」梔子花嘗試透過自己的嘴巴發出歡呼聲。
「……」
「耶！」歡呼。
「……」
「吃晚餐！」大歡呼。
梔子花握著拳舉起手，幻想自己是卡通的主角。
不過，是哪種卡通的主角呢？
以女孩子為主角的卡通？
「……」
在雨中，梔子花慢慢停下腳步。
她跑不動了。
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牽著紫薇的手變得沉重起來。
紫薇停下腳步了嗎？
梔子花回頭看往紫薇，卻發現紫薇的下半身緊貼柏油路。紫薇沒有被牽住的另一隻手，隨著地心引力垂下，摩擦路面。
鞋子甚至掉了一隻。
但紫薇沒有說話。
「……」
梔子花鬆開了手。
紫薇的身體重重摔在馬路上，在雨中濺起水花。但只有一部分的身體摔在馬路上。
因為紫薇頸部以上的部分，早就不見蹤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