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不會發瘋
本章節 7555 字
更新於: 2022-09-25
國家級警報
［隕石速報］０６／１６
２０：１３左右 南部外海發生隕石墜落，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國家級警報
［地震速報］０６／１６
２０：３５左右 中部地區發生小型有感地震，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
梔子花站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
紫薇的屍體倒在人行道旁的柏油路上，逐漸增強的雨勢將血跡與殘存的頭髮沖入排水孔。頸部斷面與衣物領口切齊，能從中看見湧出的血液。
奇美拉製造機？
什麼時候發生的？梔子花的手顫抖著。
咦？
奇美拉奇美拉奇美拉奇美拉？
咦？
她蹲下來，扶起紫薇。先是將手按在頸部的傷口，試著加壓，不過失血依然沒停止，指縫不停滲出紅色的液體，接著被雨水沖散。
腦海一片空白。
總之把傷口加壓。
然後呢？
然後呢？
梔子花得不到答案。
紫薇的血是熱的，所以熱量在消失，所以血在消失。
怎麼辦？
梔子花看往周圍，周圍雖然有車輛經過，不過沒有車子停下來。偏偏這一帶以住宅區居多，建築物的一樓多半放下鐵門。
看過去，又看回來。
頭？
頭去哪裡了？
頭不見了。
梔子花喘著氣，恐懼使嘴唇闔不起來。低頭看往自己的手，已經幾乎看不見湧出指縫的鮮血了。
加壓止血。
這種狀況怎麼可能加壓止血，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鮮血已經流乾了。
雨水沿著臉部的起伏落入眼眶，不過梔子花沒有眨眼。梔子花已經不敢隨便眨眼了。
她不知道眨眼後的下個瞬間會發生什麼事。
「……」
紫薇的手軟綿綿的，摸起來宛如精緻的假人。
梔子花拉起她的雙手，繞過自己肩膀，打算將她背起來。
要背去哪裡？
不知道。
要去吃晚餐嗎？
不知道。
雨水好冷。
梔子花就這樣背著無頭屍體走過兩個路口。
路過的車輛依然沒有停下來。
人行道上頭的年輕人，依然撐著傘、抽著菸，聊著最近那些能以小搏大的投資。
等待紅綠燈的時候，梔子花盯著紅燈的秒數。
紅燈必須要等待六十秒。
每次都是六十秒，但每次的世界都不太一樣。
「紫薇。」梔子花開口。
「……」
對方當然沒有回話。
梔子花以眼角的餘光看往自己肩膀。紫薇的血流過肩膀，滲入衣服的纖維，「紫薇，我總是猜不到妳想做什麼。」
「……」
「因為一直猜，所以我想……我應該是喜歡妳，才願意一直猜。偶爾我也會想像，兩個人如果住在一起會怎麼樣。」
「……」
屍體沒有回話。
因為是屍體。
「紫薇，妳覺得呢？」梔子花的表情看不出悲傷或喜悅。
「……」
「我原本認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應該擁有家人。」
梔子花低著頭，看著雨水落在鞋尖，「……而妳原本要在這時候安慰我的，原本應該要是那樣。」
行人號誌燈由綠轉紅。
燈號故障了，沒有頭的紅色人形就站在馬路對面，一動也不動。梔子花凝望著號誌燈，然而壞了就是壞了，沒有修復的可能性。
梔子花將屍體放在便利商店外的露天座位，接著替屍體穿上雨衣。換好雨衣後，她在屍體面前的桌上打開一袋洋芋片，還有一罐飲料，然後離開屍體走了幾步，轉身觀察屍體的外觀。
調整一下好了。
她又回到屍體身旁，調整椅子的方位，並且再度擁抱屍體。
屍體已經沒有花香了。不曉得花香是被雨水沖淡，還是單純是因為主人的心跳停止了。
椅子此時面對著人行道。
我馬上回來，梔子花心想。她來到人行道，看著椅子上的無頭屍體，想像那邊傳來紫薇的視線。
「呼……」
梔子花深呼吸。
挺起胸膛，腦海浮現音樂的節奏。
「嘿！嘿！」
身上的魔法少女裝飾品開始發出亮光。
身體的衣物跟著發出亮光，而亮光改變衣物的形狀，附著在身體表面。懸掛在頸部的信物脫離頸鍊，並且逐漸放大。
信物一面圍繞自己，一面放大。形狀為茜草科梔子屬的梔子花，花朵放大到一定的程度便停止動作，恰巧停在梔子花面前。
那是獨一無二的變身舞台。
「嘿！嘿！」
梔子花跳上舞台。
她以雙手的食指抵住臉頰，露出笑容，然後前傾上半身，「你笑著忘了我的身體，卻沒有忘記笑！」
隨著詠唱，亮光匯集在梔子花的頭頂，形成白色的薄網面紗帽。面紗帽以大量白色花朵裝飾，在雨季的夜晚發出點點亮光。
抵住臉頰的食指隨著雙臂敞開，在身體兩側畫出一道漂亮的圓。梔子花一面來回踩著腳步，一面讓食指回到胸口，接著比出愛心，將愛心推往無頭屍體的方向，晃起腦袋，「我是你玻璃罐當中的墨水！」
亮光匯集在手臂，形成雪白袖套與雕花手套。
雙臂接著交錯，在身體兩側平舉。梔子花斜傾上半身，踩在舞台的邊緣，然後小跑步。
隨著步伐，舞台的大小又一次擴大。
「旅行時，我將帶走河面漂浮的花瓣，還有沉入眼底的陽光！」
亮光匯集在身體，形成無袖上衣與雙層荷葉裙。
梔子花高舉右手的食指，「嘿！」然後按住裙擺，從舞台邊緣跳回舞台正中央。腳底發出高跟鞋踩踏金屬的聲響。
亮光匯集在腿部，形成過膝長襪，以及與長襪一體成形的高跟鞋。
「只需輕輕搖晃指紋，會發現這份愛如此完整！」
雙手捧住臉頰，身體跟隨音樂晃動，不時微彎膝蓋。
亮光匯集在身體各處，形成飄逸的緞帶。
「如果這份思念足以擁有名字！」
梔子花邊笑邊抬起單腳，膝蓋併攏，雙手的食指反覆對準坐在椅子上的無頭屍體。瞄準、發射，然後再瞄準、再發射。
雙臂最後在面前交錯，對準天空，手臂擋住梔子花的表情。
「我想它依然會是，梔子花！」
雙手的食指開始發光，亮光聚集在指腹的位置，形成金屬扳機。
亮光從扳機延伸。
接連形成護弓、槍體、槍機。
最後則是發著光的槍口。
兩隻手都高舉著燧發長槍。
槍口對準飄著雨的夜空，緩緩滲出漆黑的氣體。
變身的舞台消失了。
魔法少女的信物，最終成為槍枝擊發錘上的花朵裝飾。
至此，魔法少女的變身完整結束。
這便是遠方的星星賜予人類的贈禮。
附贈永生的強大力量。
使用的代價，即為少女自身的靈魂。
「……」
梔子花踩著高跟鞋，重新回到地面，重新踩上人行道。她垂下肩膀，兩把長槍的槍口撞擊地磚，噴濺碎塊。
梔子花重新看向紫微的屍體。
屍體因為雨水在衣物聚集形成的重量，晃了一下就從椅子摔至地面。但屍體沒有從地面爬起。
因為是屍體。
紫微的屍體。
梔子花於是深呼吸。
吸氣，然後，慢慢地吐氣，將吐氣的感覺與嘆息區分開來。再來是牢記這股恨意。
眼眶裡的眼淚比梅雨還要鮮明，呈現鮮紅。
血淚緩緩溜過臉頰，並因為臉上的笑容改變流動方向。
此時此刻，魔法少女梔子花的心中，已不存在純粹的愛。
「喔耶！魔法少女梔子花，出動！」
僅存殺意。
奇美拉製造機每晚平均會殺害一至兩名魔法少女。
至於案件與案件的間隔時間，雖然長短不一，卻至少間隔兩個小時。只要超過兩個小時，便會頻繁更換位置。由於其能力足以殺害魔法少女，並擁有優秀的反追蹤能力，至今依然是在逃中。
因為紫微在不久前遇害，代表奇美拉製造機此刻肯定隱身在附近。
起碼兩個小時內，不會再出現新的犧牲者。
梔子花大概猜得出來兇手的位置。
「哼哼～」
她哼起節奏紊亂的旋律，「哼、哼——」
魔法少女在變身後，儘管獲得力量，卻也獲得限制。
說話時無法使用負面的詞彙，也無法做出難過的表情，據說那會影響花朵的外觀、香氣。若是違反規則，變身狀態就會馬上解除。同時也無法傷害普通人，或是對地球造成無法抹滅的損傷。
畢竟遠方的星星相當呵護地球。
即便梔子花覺得自己現在的力量足以貫穿地心，也沒辦法那麼做。
「哼哼——呼！耶！」
她蹦蹦跳跳走在路上。
每走幾步梔子花就會仰望夜空，使雨水沖刷掉眼眶的血淚。
「哼——哼哼——」
雖然限制表情，但遠方的星星似乎窺探不到少女心中的想法。
對於梔子花來說，她相當擅長從事這種流於形式的作業。
殺。
殺。
殺。
「好開心喔！戀愛！變身！」梔子花拖著長槍行走在雨中，發出笑聲。
殺。
殺。
殺。
「媽媽妳快看！」
身旁的小孩發現梔子花，用手指對準了她，「是魔法少女！」
聽見聲音，梔子花將臉面向小孩。
接著擺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走了過去。
小孩與媽媽一起漫步雨中，由媽媽撐傘。
小孩拿出手機想拍照，最後卻疑惑地放下手機，「為什麼拍不到臉？」
因為魔法少女不是地球上的生命，梔子花歪著頭傻笑。
但只是傻笑，她沒說出口。
「怎麼辦？」小孩抬頭詢問媽媽。
「妳看人家姐姐好像還要忙，下次再去找人家，好不好？」
「……嗯。」
小孩垂下頭，顯得有些失望。
梔子花持續靠近她們，咧開嘴角，「要……要抱抱嗎？抱、抱抱啊。」
小孩愣了一下，抬頭確認媽媽的表情，然後笑著答應了。
梔子花蹲在原地，敞開雙臂，等待著對方靠近。
女孩的身上有著淡淡的、孩童特有的氣味，還有些許花香。梔子花雖然擁抱對方，雙手卻依然沒放開長槍。
她害怕這股力量離開雙手，那是她現在唯一的籌碼。
「呼！」女孩將臉埋進她的胸口，「好香！」
擁抱結束後，女孩跑回媽媽的懷抱。
「好了，抱完了，妳要跟人家姐姐說什麼？」媽媽摸著女孩的頭。
「姐姐謝謝！」
「……」
梔子花依然咧開嘴，做不出第二種表情。
她起身繼續獨自行走在雨夜裡。走著走著，腳步好像變輕了。身體缺少走路時會產生的晃動。不但如此，雙槍好像也變成身體的一部分。
梔子花再度來到十字路口。
紅燈時間依舊是六十秒。她盯著號誌燈裡頭的秒數漸漸減少，然後扭頭看往身旁的店家。是專營出租婚紗的店家，展示玻璃裡有著各式婚紗。
透過玻璃，梔子花隱約看見自己的臉。
平時明明都看不見，為什麼這時候突然看得見呢？玻璃中，她身穿純白的魔法少女套裝，緞帶隨風飄盪。雖然這裡根本沒有颳風，梔子花卻覺得那樣的外表還不錯。
自己的面容和善，光是微笑就似乎能傳遞花香。彷彿真的感受得到愛與希望。
六十秒很快就結束了，行人號誌燈轉為綠色。梔子花心滿意足地走在斑馬線上。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只有在鏡子中才是魔法少女。
現實中的梔子花，身體早已變成雙錐體形狀的隕石，漂浮在半空中。
「奇美拉……奇美拉……」
雙錐體依然哼著歌。
依然相信愛與希望存在於心中。
十幾年前，由於政府改朝換代，社會住宅的建地被出售給財團。
財團打算利用該地興建商業大樓，並同時帶動周圍的經濟發展，甚至為了提高效益，事先收購大樓附近的土地。當時的魔法少女們不願意見到該情形發生，卻也無法可施，於是選擇在某天夜裡「漏接」來自空中的隕石，使其墜落到大樓的建地。
從那之後，大樓的興建過程便屢屢遭到妨礙。
每顆隕石都是由富含慾望的魔法少女所形成，她們光是思考，就會帶給人們負面的影響，甚至是疾病。這導致商業大樓遲遲無法完工，連帶周圍的地段都受到影響。該地段因此日漸沒落。梔子花認為，奇美拉製造機就潛藏在那棟廢棄的商業大樓裡。
自己感覺得到。
她甚至覺得，自己能理解奇美拉製造機。
所以奇美拉製造機非殺不可。
她哼著歌，行走在連路燈都稀稀疏疏的街道。
「找到了！」
是陌生女性的呼喊聲。
一位從身高來看約莫是國小生的女性，出現在梔子花的前方。女性雖然身穿魔法少女正裝，頸部以上卻不是普通人的長相。
頸部以上是一朵花。花朵呈現紅紫色，有三片花瓣、三片花萼，但由於花萼與花瓣相仿，看起來宛如六片花瓣。花朵正中央有著花蕊，那邊似乎象徵著臉部。
那人將花蕊面向梔子花，手裡拿著長劍與盾牌。從花朵特徵來判斷，應該是秋水仙科的魔法少女。
「妳……妳就是奇美拉製造機嗎？長得好醜喔。」對方這麼說。
「妳在說什麼？」
「哇、哇啊，連說的話都是奇美拉，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妳要聽別人說話啊。」梔子花不太開心。
自己還需要對付奇美拉製造機，目前沒有心思去應付這位外表奇特的魔法少女。
梔子花於是嘆了口氣，打算繞過對方。
「欸、欸！」對方揮舞擁有護手的長劍，擋在梔子花面前，「妳……妳殺了那麼多人，所以……我……嗯，可以等我一下嗎？我想等一下援軍。」
「我沒有殺那麼多人。」
「對、對不起啦。」
對方看起來異常害怕。
梔子花實在不願意糾纏，於是讓燧發長槍的槍口抵住對方攔路的武器，扣下扳機。
槍口發出一道細緻的光束。
光束雖然細小，卻貫穿街道、飛往地平線，並在瞬間點亮夜晚。閃光消失後，那位魔法少女的武器消失了。
「咦？」對方望著手裡僅存握柄的武器，嚇得不斷後退。
接著跌落在地，沒有多說第二句話。
終於安靜下來了，梔子花心想。
她看了眼廢棄大樓，繼續邁開腳步。
結果剛才那位魔法少女，卻在自己的身後大喊：「晚香玉！不要過來！快回去！快回去找老手，我、我們根本打不贏啊——」
梔子花深呼吸，再度回頭。
好煩喔，這些人，她心想。
另一位魔法少女出現在空中，頸部以上同樣是花朵。花朵呈現白色，花莖略長，此時正將花蕊面向自己。
被稱為晚香玉的魔法少女，其正裝為短版的晚禮服，搭配覆蓋右半邊身體的盔甲。
盔甲的胸甲部分設有金屬鉤狀物，那名為騎槍架，用於放置重型的騎槍。藉此輔助騎士發動攻擊。
魔法少女晚香玉將騎槍放置於騎槍架，全身發出點點亮光。她沒有理會同伴的建議，身體依然發著亮光。
亮光聚集在武器前端。晚香玉前傾身子，單腳拉往身後，在空中做出衝刺的預備姿勢。騎槍的尖端對準梔子花。
後來，魔法少女晚香玉消失了。
因為梔子花對其扣下扳機。
北半球短暫迎向白天。從槍口竄出的強烈光芒，不再是單純的警告。
強光持續零點五秒。
街道兩旁的房屋玻璃全數碎裂。梔子花身旁五十公尺內的建築，都因為高溫而產生融化的現象。
光束貫穿梅雨鋒面。
並在距離地表約莫一千公里的高度產生二次爆炸。爆炸的半徑覆蓋周圍的低空衛星，以及吞沒襲擊地球的隕石。光束行經的區域，產生了電漿結構，並直接影響極區的極光色彩。
零點五秒過後，世界安靜下來。
北半球重新迎向黑夜，爆炸產生的電磁脈衝影響全國的電子設備。路燈全毀，從馬路的裂痕湧出大量的水，遠方傳來氣爆的聲響。連上方雲層都潰散了。
雨停了。
今年的梅雨季節就此結束。
關鍵時刻，那位陌生的魔法少女閃過梔子花的攻擊，此時正因為撿回一條命而與另一位女孩相擁而泣。梔子花聽著她們的哭聲，思考了很久。
哭。
除非是鱷魚，否則流淚單純是消耗體力的行為。莎翁筆下的惡人，眼角都能湧出如同鱷魚般的眼淚，並藉此將同情自己的善人吞入腹中。因此梔子花認為，精雕細琢的邪惡才足以被稱為進化，那是藝術的代名詞。
她必須成為鱷魚，她必須進化。
於是鱷魚開始鑑賞起流星。
由於停電，居民紛紛打開窗戶。大量的流星雨飛往地平線。
城市的天際線消失了，人類的文明變成黑暗的一部份，除了許願，人們什麼都做不到。
如果流星足以實現願望，那麼對於製造流星的魔法少女來說，她們的流星又在何處呢？梔子花自問著。
廢棄大樓已經停工許久，外頭的鷹架搖搖欲墜。
梔子花從大門進入。由於連續兩個禮拜的梅雨，地板溼答答的。一樓的廣場大致完工，只欠缺裝潢，但已經看得出商場的動線。
沿著動線，梔子花終於找到階梯。
階梯散落花瓣。是朱紅色、有著皺褶的花瓣。花瓣一片片地落在階梯，似乎在引導自己下樓。
散落的方式宛如血跡。
「紫薇……」
梔子花蹲下身用指尖觸碰，花瓣卻在瞬間四分五裂。花瓣被觸碰到就會消失。嘗試幾次都還是如此，無奈之下，她緩緩走下樓梯。
朱紅色的花瓣隱約散發亮光。
梔子花最後來到地下室。地下室不存在照明，但梔子花不覺得有任何不方便。地板發著光，而光亮來自於鋪設於地板的花瓣。
一旦下了樓梯，就能看見五顏六色的花瓣引導訪客的視線前往盡頭。
梔子花被盡頭的景色所吸引。
盡頭是一間以植物打造而成的教堂。其給人的印象，宛如土裡的植物依照刻畫在基因的藍圖緩慢生長，由低至高逐漸銜接彼此，最後成為一棟建築。
教堂整體同樣發著光。
但梔子花無法具體說出是什麼顏色的光，那種顏色，無法利用人類的肉眼看見。而且明顯看得出教堂的尖肋拱頂與扶壁的構造。由於沒親眼看過這樣的藝術品，她於是做了深呼吸。
就在這時，猶如雪花般的點點亮光從教堂頂部灑落。
是花瓣。
各色花瓣飄浮在空中，伸出手就能觸碰到。
梔子花揮動手臂，試圖抓住花瓣。
抓到後，她攤開手掌，卻發現沒有抓到花瓣。掌心只有人類的牙齒。
「哈哈，我看過更可怕的事情。」梔子花吞下牙齒。
教堂的內部，耀眼得宛如白天。
雖說外表宛如教堂，內部卻不盡然。沒有講壇、祭壇，只擺設兩排通往深處的長椅。
長椅使用植物的花朵來裝飾。紅色與白色的花朵形成一條又一條的波浪，連接著長椅，並且接往教堂兩側的花窗玻璃。花窗玻璃每隔一段距離就垂掛著發出亮光的金屬飾品，那是魔法少女的信物。約莫二十個信物，在空中搖晃著。
空中懸掛大量的植物藤蔓，藤蔓纏繞住漂浮在教堂盡頭的心型裝飾品。
心型。
所以是愛心。在人類的歷史中，愛心通常被拿來當成情感的象徵，梔子花心想。
她邁開步伐，穿過一排又一排的長椅。第一排的長椅，最靠近飄浮在空中的心型裝飾品。
一位陌生女性坐在第一排的長椅。
女性綁著馬尾，身著連身長裙，姿勢端正地望著前方。對方年齡介於國、高中之間。長髮雖為粉紅，卻是粉紅之中帶有白色。
對方左側的耳朵戴著魔法少女的裝飾品，從形狀來看，或許是百合科的魔法少女。
就在這時，梔子花發現自己手裡的燧發長槍已經消失了。不只是武器，連衣物都變回原本的便服。
變成自己平常最習慣穿的碎花連身裙，以及羅馬鞋。
「妳殺了幾個人？」梔子花輕描淡寫地問。
「……」
陌生的魔法少女沒有動靜。
於是梔子花又問一次相同的問題：「妳殺了幾個人？」
對方沒回話。
只是眨了下眼睛。
接著又眨了第二次，眼皮睜開後，眼球對準梔子花，笑著說：「零。」
「零？」梔子花反問。
「我殺了誰，又是怎麼下手的，妳必須親口說出來，然後證明是我做的。」
「……」
「想得起來嗎？」
「一顆叫做奇美拉製造機的隕石，殺了很多魔法少女。」梔子花說。
「是啊，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但那顆隕石是怎麼下手的，妳知道嗎？」女性低頭沉思一會，換上微笑，「我們問點別的事情吧，妳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名字？」
「不是花名，而是妳的本名。」
「……」
「想不起來了？」
「我不是來找妳聊天的。」梔子花朝對方靠近。
「我知道，妳是來找人的。」女性抬起雙手，「妳實際上不是要找奇美拉製造機，而是要來找她的。」
她？
梔子花感到困惑。
陌生的魔法少女朝她舉起手裡的物品，似乎是想要遞給她。那是一個陶罐，開口朝上，裡頭裝滿朱紅色的花瓣。花瓣隨著搖晃而灑落至地面，落在地面的花瓣宛如血跡。
「這個是什麼？」梔子花遵從本能接過陶罐，發現沉甸甸的。
「會讓妳發瘋的東西。」
「所以這個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都無所謂，反正妳已經瘋了。」女性舉起手，以手背擋著嘴巴，笑得十分含蓄，卻笑得相當久，「在這個階段，妳會慢慢忘記很多東西的名字，要過一陣子才會想起來。」
笑了一段時間，女性才乾咳兩聲，整理起心情，「抱歉，可能是我太久沒跟別人聊天了。」
梔子花沒有回答。
她捧著手裡的陶罐，覺得陶罐的重量與人體的頭顱差不多。
但僅只如此，她沒有更多的想法。
只感覺到情感正在流逝，而自己毫無挽留的辦法。
「我們來自我介紹吧。」女性試著提議。
「我忘記自己的名字了。」梔子花搖搖頭。
「花名呢？也忘了？」
「忘了。」
「那還真是麻煩，我喜歡跟有名字的人聊天。」女性垂下眼簾，低吟著，努力思考解決辦法，「我幫妳取個名字好了，我這個人很會幫人取名字。」
「……」
「妳看起來有點像在『立花』咖啡廳工作的茜草科梔子屬的梔子花，所以就幫妳取名叫梔子花吧。」女性邊說邊笑。
「妳認識我？」
「我只聽說過妳，聽說妳是跟我很像的人。」
「那妳又是誰？」
「我是百合科百合屬的香水百合，是『飛鳥』簡餐店的店長。」女性用手背擋住笑容，「不用把我當成長輩，因為我得年只有二十八歲，跟妳們大姐一樣。」
「得年？」
「如果靈魂乾淨，可以用得年來敘述魔法少女的年紀。」
「靈魂不乾淨的人呢？」
「誰會在乎她們。」香水百合再次摀住嘴巴，笑得瞇起眼。
［隕石速報］０６／１６
２０：１３左右 南部外海發生隕石墜落，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國家級警報
［地震速報］０６／１６
２０：３５左右 中部地區發生小型有感地震，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
梔子花站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
紫薇的屍體倒在人行道旁的柏油路上，逐漸增強的雨勢將血跡與殘存的頭髮沖入排水孔。頸部斷面與衣物領口切齊，能從中看見湧出的血液。
奇美拉製造機？
什麼時候發生的？梔子花的手顫抖著。
咦？
奇美拉奇美拉奇美拉奇美拉？
咦？
她蹲下來，扶起紫薇。先是將手按在頸部的傷口，試著加壓，不過失血依然沒停止，指縫不停滲出紅色的液體，接著被雨水沖散。
腦海一片空白。
總之把傷口加壓。
然後呢？
然後呢？
梔子花得不到答案。
紫薇的血是熱的，所以熱量在消失，所以血在消失。
怎麼辦？
梔子花看往周圍，周圍雖然有車輛經過，不過沒有車子停下來。偏偏這一帶以住宅區居多，建築物的一樓多半放下鐵門。
看過去，又看回來。
頭？
頭去哪裡了？
頭不見了。
梔子花喘著氣，恐懼使嘴唇闔不起來。低頭看往自己的手，已經幾乎看不見湧出指縫的鮮血了。
加壓止血。
這種狀況怎麼可能加壓止血，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鮮血已經流乾了。
雨水沿著臉部的起伏落入眼眶，不過梔子花沒有眨眼。梔子花已經不敢隨便眨眼了。
她不知道眨眼後的下個瞬間會發生什麼事。
「……」
紫薇的手軟綿綿的，摸起來宛如精緻的假人。
梔子花拉起她的雙手，繞過自己肩膀，打算將她背起來。
要背去哪裡？
不知道。
要去吃晚餐嗎？
不知道。
雨水好冷。
梔子花就這樣背著無頭屍體走過兩個路口。
路過的車輛依然沒有停下來。
人行道上頭的年輕人，依然撐著傘、抽著菸，聊著最近那些能以小搏大的投資。
等待紅綠燈的時候，梔子花盯著紅燈的秒數。
紅燈必須要等待六十秒。
每次都是六十秒，但每次的世界都不太一樣。
「紫薇。」梔子花開口。
「……」
對方當然沒有回話。
梔子花以眼角的餘光看往自己肩膀。紫薇的血流過肩膀，滲入衣服的纖維，「紫薇，我總是猜不到妳想做什麼。」
「……」
「因為一直猜，所以我想……我應該是喜歡妳，才願意一直猜。偶爾我也會想像，兩個人如果住在一起會怎麼樣。」
「……」
屍體沒有回話。
因為是屍體。
「紫薇，妳覺得呢？」梔子花的表情看不出悲傷或喜悅。
「……」
「我原本認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應該擁有家人。」
梔子花低著頭，看著雨水落在鞋尖，「……而妳原本要在這時候安慰我的，原本應該要是那樣。」
行人號誌燈由綠轉紅。
燈號故障了，沒有頭的紅色人形就站在馬路對面，一動也不動。梔子花凝望著號誌燈，然而壞了就是壞了，沒有修復的可能性。
梔子花將屍體放在便利商店外的露天座位，接著替屍體穿上雨衣。換好雨衣後，她在屍體面前的桌上打開一袋洋芋片，還有一罐飲料，然後離開屍體走了幾步，轉身觀察屍體的外觀。
調整一下好了。
她又回到屍體身旁，調整椅子的方位，並且再度擁抱屍體。
屍體已經沒有花香了。不曉得花香是被雨水沖淡，還是單純是因為主人的心跳停止了。
椅子此時面對著人行道。
我馬上回來，梔子花心想。她來到人行道，看著椅子上的無頭屍體，想像那邊傳來紫薇的視線。
「呼……」
梔子花深呼吸。
挺起胸膛，腦海浮現音樂的節奏。
「嘿！嘿！」
身上的魔法少女裝飾品開始發出亮光。
身體的衣物跟著發出亮光，而亮光改變衣物的形狀，附著在身體表面。懸掛在頸部的信物脫離頸鍊，並且逐漸放大。
信物一面圍繞自己，一面放大。形狀為茜草科梔子屬的梔子花，花朵放大到一定的程度便停止動作，恰巧停在梔子花面前。
那是獨一無二的變身舞台。
「嘿！嘿！」
梔子花跳上舞台。
她以雙手的食指抵住臉頰，露出笑容，然後前傾上半身，「你笑著忘了我的身體，卻沒有忘記笑！」
隨著詠唱，亮光匯集在梔子花的頭頂，形成白色的薄網面紗帽。面紗帽以大量白色花朵裝飾，在雨季的夜晚發出點點亮光。
抵住臉頰的食指隨著雙臂敞開，在身體兩側畫出一道漂亮的圓。梔子花一面來回踩著腳步，一面讓食指回到胸口，接著比出愛心，將愛心推往無頭屍體的方向，晃起腦袋，「我是你玻璃罐當中的墨水！」
亮光匯集在手臂，形成雪白袖套與雕花手套。
雙臂接著交錯，在身體兩側平舉。梔子花斜傾上半身，踩在舞台的邊緣，然後小跑步。
隨著步伐，舞台的大小又一次擴大。
「旅行時，我將帶走河面漂浮的花瓣，還有沉入眼底的陽光！」
亮光匯集在身體，形成無袖上衣與雙層荷葉裙。
梔子花高舉右手的食指，「嘿！」然後按住裙擺，從舞台邊緣跳回舞台正中央。腳底發出高跟鞋踩踏金屬的聲響。
亮光匯集在腿部，形成過膝長襪，以及與長襪一體成形的高跟鞋。
「只需輕輕搖晃指紋，會發現這份愛如此完整！」
雙手捧住臉頰，身體跟隨音樂晃動，不時微彎膝蓋。
亮光匯集在身體各處，形成飄逸的緞帶。
「如果這份思念足以擁有名字！」
梔子花邊笑邊抬起單腳，膝蓋併攏，雙手的食指反覆對準坐在椅子上的無頭屍體。瞄準、發射，然後再瞄準、再發射。
雙臂最後在面前交錯，對準天空，手臂擋住梔子花的表情。
「我想它依然會是，梔子花！」
雙手的食指開始發光，亮光聚集在指腹的位置，形成金屬扳機。
亮光從扳機延伸。
接連形成護弓、槍體、槍機。
最後則是發著光的槍口。
兩隻手都高舉著燧發長槍。
槍口對準飄著雨的夜空，緩緩滲出漆黑的氣體。
變身的舞台消失了。
魔法少女的信物，最終成為槍枝擊發錘上的花朵裝飾。
至此，魔法少女的變身完整結束。
這便是遠方的星星賜予人類的贈禮。
附贈永生的強大力量。
使用的代價，即為少女自身的靈魂。
「……」
梔子花踩著高跟鞋，重新回到地面，重新踩上人行道。她垂下肩膀，兩把長槍的槍口撞擊地磚，噴濺碎塊。
梔子花重新看向紫微的屍體。
屍體因為雨水在衣物聚集形成的重量，晃了一下就從椅子摔至地面。但屍體沒有從地面爬起。
因為是屍體。
紫微的屍體。
梔子花於是深呼吸。
吸氣，然後，慢慢地吐氣，將吐氣的感覺與嘆息區分開來。再來是牢記這股恨意。
眼眶裡的眼淚比梅雨還要鮮明，呈現鮮紅。
血淚緩緩溜過臉頰，並因為臉上的笑容改變流動方向。
此時此刻，魔法少女梔子花的心中，已不存在純粹的愛。
「喔耶！魔法少女梔子花，出動！」
僅存殺意。
奇美拉製造機每晚平均會殺害一至兩名魔法少女。
至於案件與案件的間隔時間，雖然長短不一，卻至少間隔兩個小時。只要超過兩個小時，便會頻繁更換位置。由於其能力足以殺害魔法少女，並擁有優秀的反追蹤能力，至今依然是在逃中。
因為紫微在不久前遇害，代表奇美拉製造機此刻肯定隱身在附近。
起碼兩個小時內，不會再出現新的犧牲者。
梔子花大概猜得出來兇手的位置。
「哼哼～」
她哼起節奏紊亂的旋律，「哼、哼——」
魔法少女在變身後，儘管獲得力量，卻也獲得限制。
說話時無法使用負面的詞彙，也無法做出難過的表情，據說那會影響花朵的外觀、香氣。若是違反規則，變身狀態就會馬上解除。同時也無法傷害普通人，或是對地球造成無法抹滅的損傷。
畢竟遠方的星星相當呵護地球。
即便梔子花覺得自己現在的力量足以貫穿地心，也沒辦法那麼做。
「哼哼——呼！耶！」
她蹦蹦跳跳走在路上。
每走幾步梔子花就會仰望夜空，使雨水沖刷掉眼眶的血淚。
「哼——哼哼——」
雖然限制表情，但遠方的星星似乎窺探不到少女心中的想法。
對於梔子花來說，她相當擅長從事這種流於形式的作業。
殺。
殺。
殺。
「好開心喔！戀愛！變身！」梔子花拖著長槍行走在雨中，發出笑聲。
殺。
殺。
殺。
「媽媽妳快看！」
身旁的小孩發現梔子花，用手指對準了她，「是魔法少女！」
聽見聲音，梔子花將臉面向小孩。
接著擺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走了過去。
小孩與媽媽一起漫步雨中，由媽媽撐傘。
小孩拿出手機想拍照，最後卻疑惑地放下手機，「為什麼拍不到臉？」
因為魔法少女不是地球上的生命，梔子花歪著頭傻笑。
但只是傻笑，她沒說出口。
「怎麼辦？」小孩抬頭詢問媽媽。
「妳看人家姐姐好像還要忙，下次再去找人家，好不好？」
「……嗯。」
小孩垂下頭，顯得有些失望。
梔子花持續靠近她們，咧開嘴角，「要……要抱抱嗎？抱、抱抱啊。」
小孩愣了一下，抬頭確認媽媽的表情，然後笑著答應了。
梔子花蹲在原地，敞開雙臂，等待著對方靠近。
女孩的身上有著淡淡的、孩童特有的氣味，還有些許花香。梔子花雖然擁抱對方，雙手卻依然沒放開長槍。
她害怕這股力量離開雙手，那是她現在唯一的籌碼。
「呼！」女孩將臉埋進她的胸口，「好香！」
擁抱結束後，女孩跑回媽媽的懷抱。
「好了，抱完了，妳要跟人家姐姐說什麼？」媽媽摸著女孩的頭。
「姐姐謝謝！」
「……」
梔子花依然咧開嘴，做不出第二種表情。
她起身繼續獨自行走在雨夜裡。走著走著，腳步好像變輕了。身體缺少走路時會產生的晃動。不但如此，雙槍好像也變成身體的一部分。
梔子花再度來到十字路口。
紅燈時間依舊是六十秒。她盯著號誌燈裡頭的秒數漸漸減少，然後扭頭看往身旁的店家。是專營出租婚紗的店家，展示玻璃裡有著各式婚紗。
透過玻璃，梔子花隱約看見自己的臉。
平時明明都看不見，為什麼這時候突然看得見呢？玻璃中，她身穿純白的魔法少女套裝，緞帶隨風飄盪。雖然這裡根本沒有颳風，梔子花卻覺得那樣的外表還不錯。
自己的面容和善，光是微笑就似乎能傳遞花香。彷彿真的感受得到愛與希望。
六十秒很快就結束了，行人號誌燈轉為綠色。梔子花心滿意足地走在斑馬線上。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只有在鏡子中才是魔法少女。
現實中的梔子花，身體早已變成雙錐體形狀的隕石，漂浮在半空中。
「奇美拉……奇美拉……」
雙錐體依然哼著歌。
依然相信愛與希望存在於心中。
十幾年前，由於政府改朝換代，社會住宅的建地被出售給財團。
財團打算利用該地興建商業大樓，並同時帶動周圍的經濟發展，甚至為了提高效益，事先收購大樓附近的土地。當時的魔法少女們不願意見到該情形發生，卻也無法可施，於是選擇在某天夜裡「漏接」來自空中的隕石，使其墜落到大樓的建地。
從那之後，大樓的興建過程便屢屢遭到妨礙。
每顆隕石都是由富含慾望的魔法少女所形成，她們光是思考，就會帶給人們負面的影響，甚至是疾病。這導致商業大樓遲遲無法完工，連帶周圍的地段都受到影響。該地段因此日漸沒落。梔子花認為，奇美拉製造機就潛藏在那棟廢棄的商業大樓裡。
自己感覺得到。
她甚至覺得，自己能理解奇美拉製造機。
所以奇美拉製造機非殺不可。
她哼著歌，行走在連路燈都稀稀疏疏的街道。
「找到了！」
是陌生女性的呼喊聲。
一位從身高來看約莫是國小生的女性，出現在梔子花的前方。女性雖然身穿魔法少女正裝，頸部以上卻不是普通人的長相。
頸部以上是一朵花。花朵呈現紅紫色，有三片花瓣、三片花萼，但由於花萼與花瓣相仿，看起來宛如六片花瓣。花朵正中央有著花蕊，那邊似乎象徵著臉部。
那人將花蕊面向梔子花，手裡拿著長劍與盾牌。從花朵特徵來判斷，應該是秋水仙科的魔法少女。
「妳……妳就是奇美拉製造機嗎？長得好醜喔。」對方這麼說。
「妳在說什麼？」
「哇、哇啊，連說的話都是奇美拉，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妳要聽別人說話啊。」梔子花不太開心。
自己還需要對付奇美拉製造機，目前沒有心思去應付這位外表奇特的魔法少女。
梔子花於是嘆了口氣，打算繞過對方。
「欸、欸！」對方揮舞擁有護手的長劍，擋在梔子花面前，「妳……妳殺了那麼多人，所以……我……嗯，可以等我一下嗎？我想等一下援軍。」
「我沒有殺那麼多人。」
「對、對不起啦。」
對方看起來異常害怕。
梔子花實在不願意糾纏，於是讓燧發長槍的槍口抵住對方攔路的武器，扣下扳機。
槍口發出一道細緻的光束。
光束雖然細小，卻貫穿街道、飛往地平線，並在瞬間點亮夜晚。閃光消失後，那位魔法少女的武器消失了。
「咦？」對方望著手裡僅存握柄的武器，嚇得不斷後退。
接著跌落在地，沒有多說第二句話。
終於安靜下來了，梔子花心想。
她看了眼廢棄大樓，繼續邁開腳步。
結果剛才那位魔法少女，卻在自己的身後大喊：「晚香玉！不要過來！快回去！快回去找老手，我、我們根本打不贏啊——」
梔子花深呼吸，再度回頭。
好煩喔，這些人，她心想。
另一位魔法少女出現在空中，頸部以上同樣是花朵。花朵呈現白色，花莖略長，此時正將花蕊面向自己。
被稱為晚香玉的魔法少女，其正裝為短版的晚禮服，搭配覆蓋右半邊身體的盔甲。
盔甲的胸甲部分設有金屬鉤狀物，那名為騎槍架，用於放置重型的騎槍。藉此輔助騎士發動攻擊。
魔法少女晚香玉將騎槍放置於騎槍架，全身發出點點亮光。她沒有理會同伴的建議，身體依然發著亮光。
亮光聚集在武器前端。晚香玉前傾身子，單腳拉往身後，在空中做出衝刺的預備姿勢。騎槍的尖端對準梔子花。
後來，魔法少女晚香玉消失了。
因為梔子花對其扣下扳機。
北半球短暫迎向白天。從槍口竄出的強烈光芒，不再是單純的警告。
強光持續零點五秒。
街道兩旁的房屋玻璃全數碎裂。梔子花身旁五十公尺內的建築，都因為高溫而產生融化的現象。
光束貫穿梅雨鋒面。
並在距離地表約莫一千公里的高度產生二次爆炸。爆炸的半徑覆蓋周圍的低空衛星，以及吞沒襲擊地球的隕石。光束行經的區域，產生了電漿結構，並直接影響極區的極光色彩。
零點五秒過後，世界安靜下來。
北半球重新迎向黑夜，爆炸產生的電磁脈衝影響全國的電子設備。路燈全毀，從馬路的裂痕湧出大量的水，遠方傳來氣爆的聲響。連上方雲層都潰散了。
雨停了。
今年的梅雨季節就此結束。
關鍵時刻，那位陌生的魔法少女閃過梔子花的攻擊，此時正因為撿回一條命而與另一位女孩相擁而泣。梔子花聽著她們的哭聲，思考了很久。
哭。
除非是鱷魚，否則流淚單純是消耗體力的行為。莎翁筆下的惡人，眼角都能湧出如同鱷魚般的眼淚，並藉此將同情自己的善人吞入腹中。因此梔子花認為，精雕細琢的邪惡才足以被稱為進化，那是藝術的代名詞。
她必須成為鱷魚，她必須進化。
於是鱷魚開始鑑賞起流星。
由於停電，居民紛紛打開窗戶。大量的流星雨飛往地平線。
城市的天際線消失了，人類的文明變成黑暗的一部份，除了許願，人們什麼都做不到。
如果流星足以實現願望，那麼對於製造流星的魔法少女來說，她們的流星又在何處呢？梔子花自問著。
廢棄大樓已經停工許久，外頭的鷹架搖搖欲墜。
梔子花從大門進入。由於連續兩個禮拜的梅雨，地板溼答答的。一樓的廣場大致完工，只欠缺裝潢，但已經看得出商場的動線。
沿著動線，梔子花終於找到階梯。
階梯散落花瓣。是朱紅色、有著皺褶的花瓣。花瓣一片片地落在階梯，似乎在引導自己下樓。
散落的方式宛如血跡。
「紫薇……」
梔子花蹲下身用指尖觸碰，花瓣卻在瞬間四分五裂。花瓣被觸碰到就會消失。嘗試幾次都還是如此，無奈之下，她緩緩走下樓梯。
朱紅色的花瓣隱約散發亮光。
梔子花最後來到地下室。地下室不存在照明，但梔子花不覺得有任何不方便。地板發著光，而光亮來自於鋪設於地板的花瓣。
一旦下了樓梯，就能看見五顏六色的花瓣引導訪客的視線前往盡頭。
梔子花被盡頭的景色所吸引。
盡頭是一間以植物打造而成的教堂。其給人的印象，宛如土裡的植物依照刻畫在基因的藍圖緩慢生長，由低至高逐漸銜接彼此，最後成為一棟建築。
教堂整體同樣發著光。
但梔子花無法具體說出是什麼顏色的光，那種顏色，無法利用人類的肉眼看見。而且明顯看得出教堂的尖肋拱頂與扶壁的構造。由於沒親眼看過這樣的藝術品，她於是做了深呼吸。
就在這時，猶如雪花般的點點亮光從教堂頂部灑落。
是花瓣。
各色花瓣飄浮在空中，伸出手就能觸碰到。
梔子花揮動手臂，試圖抓住花瓣。
抓到後，她攤開手掌，卻發現沒有抓到花瓣。掌心只有人類的牙齒。
「哈哈，我看過更可怕的事情。」梔子花吞下牙齒。
教堂的內部，耀眼得宛如白天。
雖說外表宛如教堂，內部卻不盡然。沒有講壇、祭壇，只擺設兩排通往深處的長椅。
長椅使用植物的花朵來裝飾。紅色與白色的花朵形成一條又一條的波浪，連接著長椅，並且接往教堂兩側的花窗玻璃。花窗玻璃每隔一段距離就垂掛著發出亮光的金屬飾品，那是魔法少女的信物。約莫二十個信物，在空中搖晃著。
空中懸掛大量的植物藤蔓，藤蔓纏繞住漂浮在教堂盡頭的心型裝飾品。
心型。
所以是愛心。在人類的歷史中，愛心通常被拿來當成情感的象徵，梔子花心想。
她邁開步伐，穿過一排又一排的長椅。第一排的長椅，最靠近飄浮在空中的心型裝飾品。
一位陌生女性坐在第一排的長椅。
女性綁著馬尾，身著連身長裙，姿勢端正地望著前方。對方年齡介於國、高中之間。長髮雖為粉紅，卻是粉紅之中帶有白色。
對方左側的耳朵戴著魔法少女的裝飾品，從形狀來看，或許是百合科的魔法少女。
就在這時，梔子花發現自己手裡的燧發長槍已經消失了。不只是武器，連衣物都變回原本的便服。
變成自己平常最習慣穿的碎花連身裙，以及羅馬鞋。
「妳殺了幾個人？」梔子花輕描淡寫地問。
「……」
陌生的魔法少女沒有動靜。
於是梔子花又問一次相同的問題：「妳殺了幾個人？」
對方沒回話。
只是眨了下眼睛。
接著又眨了第二次，眼皮睜開後，眼球對準梔子花，笑著說：「零。」
「零？」梔子花反問。
「我殺了誰，又是怎麼下手的，妳必須親口說出來，然後證明是我做的。」
「……」
「想得起來嗎？」
「一顆叫做奇美拉製造機的隕石，殺了很多魔法少女。」梔子花說。
「是啊，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但那顆隕石是怎麼下手的，妳知道嗎？」女性低頭沉思一會，換上微笑，「我們問點別的事情吧，妳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名字？」
「不是花名，而是妳的本名。」
「……」
「想不起來了？」
「我不是來找妳聊天的。」梔子花朝對方靠近。
「我知道，妳是來找人的。」女性抬起雙手，「妳實際上不是要找奇美拉製造機，而是要來找她的。」
她？
梔子花感到困惑。
陌生的魔法少女朝她舉起手裡的物品，似乎是想要遞給她。那是一個陶罐，開口朝上，裡頭裝滿朱紅色的花瓣。花瓣隨著搖晃而灑落至地面，落在地面的花瓣宛如血跡。
「這個是什麼？」梔子花遵從本能接過陶罐，發現沉甸甸的。
「會讓妳發瘋的東西。」
「所以這個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都無所謂，反正妳已經瘋了。」女性舉起手，以手背擋著嘴巴，笑得十分含蓄，卻笑得相當久，「在這個階段，妳會慢慢忘記很多東西的名字，要過一陣子才會想起來。」
笑了一段時間，女性才乾咳兩聲，整理起心情，「抱歉，可能是我太久沒跟別人聊天了。」
梔子花沒有回答。
她捧著手裡的陶罐，覺得陶罐的重量與人體的頭顱差不多。
但僅只如此，她沒有更多的想法。
只感覺到情感正在流逝，而自己毫無挽留的辦法。
「我們來自我介紹吧。」女性試著提議。
「我忘記自己的名字了。」梔子花搖搖頭。
「花名呢？也忘了？」
「忘了。」
「那還真是麻煩，我喜歡跟有名字的人聊天。」女性垂下眼簾，低吟著，努力思考解決辦法，「我幫妳取個名字好了，我這個人很會幫人取名字。」
「……」
「妳看起來有點像在『立花』咖啡廳工作的茜草科梔子屬的梔子花，所以就幫妳取名叫梔子花吧。」女性邊說邊笑。
「妳認識我？」
「我只聽說過妳，聽說妳是跟我很像的人。」
「那妳又是誰？」
「我是百合科百合屬的香水百合，是『飛鳥』簡餐店的店長。」女性用手背擋住笑容，「不用把我當成長輩，因為我得年只有二十八歲，跟妳們大姐一樣。」
「得年？」
「如果靈魂乾淨，可以用得年來敘述魔法少女的年紀。」
「靈魂不乾淨的人呢？」
「誰會在乎她們。」香水百合再次摀住嘴巴，笑得瞇起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