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背叛者／萊雅 02
本章節 4017 字
更新於: 2022-09-25
臨走前，萊雅託提亞婆婆照看艾格妮絲。這似乎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小屋裡頭依然沒見著亞斯卓的蹤跡。她一面收拾從提亞婆婆家帶回來的藥草，一面考慮著是否該去打聽加百列的事，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縷流轉的銀色光芒。
她轉過頭，正巧瞥見那一行字在半空閃爍發亮。
隨時歡迎妳的到來。
在萊雅讀完的剎那，字跡消失，隨後浮現新的一行，像是有人用看不見的手在空中寫字：
我們仍持續尋找反擊之機。
又一次，字跡在萊雅讀完的瞬間消失無蹤，接著再無動靜。萊雅明白，對方正在等待她的回覆。
這段日子，她著手聯絡幾個舊識，一方面找回失聯已久的故人，另一方面也向外探出觸角──小心謹慎地打聽消息，試探、蒐集各式各樣的可能。一切都是祕密進行，甚至連亞斯卓也不知情。
最終的目標，當然就是黎凡特商會。
如果要以最簡單的詞彙來形容，她想做的無非就是復仇。
黎凡特商會藉著「生之水」不停壯大，香水瓶早已堆成了不知幾座山；但他們有辦法獲得如此空前的成功，靠的全是當初狠狠欺騙了她。
受騙上當的自己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她逃離商會，逃離丟臉的自己，躲進鄉野之中，最終在杜拉瓦村落腳，下定決心拋開過去。
顧好自己就行了，她本來是這麼想的。
可是，她再怎麼掩住雙耳，終究沒辦法對身邊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也許這就是最大的敗筆。如今的她再也沒辦法像當年一樣，全心全意沉浸在巫術的世界中了。
以維特羅人骨血精煉而成的生之水成了世人追逐的珍品，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但她一定還能再做點什麼。讓黎凡特商會的那個人從此無法笑得那麼猖狂、無法高枕無憂，這就是她想要的復仇。
但確切要採取什麼方式，還需從長計議。不急，她有很多時間。
萊雅從口袋掏出一枚藍晶，一角按在桌面上，打算以它代筆寫下回覆，剛寫了個開頭卻馬上收住，瞪著在桌上發亮的筆畫。
那是「亞」的開頭。
她伸手抹掉那幾筆，不知為何有些焦躁。
搞什麼，有什麼好擔心的。亞斯卓早就可以照顧自己了，不需要她的保護了。
真要說起來，萊雅對亞斯卓並沒有投注太多情感。說得直白點，起初真的只是一種不忍心看小動物被虐待的心情──看著兩個維特羅小孩縮在角落打顫，就算她再怎麼鐵石心腸，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獵人把他們帶走。
不過，留下亞斯卓並不代表她會提供多麼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既沒有那個才能，也沒有那個時間，這點她很早就對亞斯卓挑明了。
『不許依賴我。』
萊雅對仰頭看著她的亞斯卓這麼說。
『我能做的只有給你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其他我管不著。要是你成年之後還黏著我，我馬上就從世界上消失，讓你永遠找不到。』
這話可是她自己說的。如果現在換成她自己整天記掛著亞斯卓，死都不肯放手，豈不是很可笑嗎？
反正，亞斯卓不會有問題的。
亞斯卓還沒回來。
『不要讓亞斯卓接近黎凡特的那群人。』
加百列跟黎凡特商會有關。
「該死。」
萊雅低咒一聲，拋下藍晶，轉身大步走向門口，大力推開門，順著小徑走向廣場，一路氣勢洶洶。她滿懷殺氣地走過田野，滿懷殺氣地無視站在庭院向她打招呼的勒羅太太，滿懷殺氣地踏上廣場；在廣場一隅，幾個村人恰巧聚在一起談天，湯米率先注意到萊雅，毫無心機地笑著大聲打起招呼。
「萊雅姊！今天怎麼有興致出來閒逛──嗚啊！」
萊雅不等他打完招呼，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我找那個叫加百列的傢伙。」她盡可能壓抑情緒，以免顯露內心的急躁，結果是語調有如寒冰：「他平常都在哪裡？」
教堂、廣場、偶爾在酒館露臉，這是萊雅得到的答案。
「如果他沒被誰拉走的話。」一旁的麥可補充道。
萊雅挑起雙眉，表示疑問。不知麥可從她臉上瞧出了什麼，只見他面色唰地慘白，忙不迭解釋：「就是，畢竟他很熱心嘛，很多人遇上麻煩會找他幫忙，比如磨坊的杜蘭先生那天缺人手……」
是，知道了，加百列是個熱心公益、不求回報、絕對沒有不良居心的超級大善人。
萊雅僵著臉謝過他們（他們不知為何顯得更害怕了，哆嗦著要萊雅千萬別客氣），啟程踏上尋人之旅。究竟艾格妮絲的警告能相信到什麼程度，只要親眼見見加百列本人，萊雅心裡就能有個底了。
然而，當你心血來潮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全世界都會阻撓你。
明明杜拉瓦村是個只有幾百人的小村落，萊雅卻四處撲空。教堂司事茫然地對她搖頭（「加百列先生今天早上還在的，現在不曉得去哪裡了」），酒館女侍只對她攤了攤手（熱心的女侍轉頭便扯開嗓門吆喝：「加百列先生在不在──？」一眾酒客齊聲應道：「連個影子都沒見著──」），萊雅甚至去了磨坊兩趟，因為她聽說加百列還沒修好杜蘭的水車（結果她順手把水車給修了）。
一無所獲。誠如那一票酒客所言，連加百列的影子都沒見到。
萊雅空手而返，一面思考，一面在屋內來回踱著。這是她煩躁時的習慣動作，多年來始終改不了。
「喀答」一聲，萊雅抬起頭，恰巧與剛反手帶上門的亞斯卓對上眼。棕髮少年臉上閃過一絲倔強，抿住嘴唇，隨即恢復面無表情，一雙眼睛顯得特別無辜。
「回來啦。」萊雅說，同時暗罵自己只想得出這種廢話。
「回來了。」亞斯卓也答以廢話。萊雅心知肚明，這小子的溫順全都是裝出來的。
只見亞斯卓卸下背袋，解下雙刀掛回牆上，沉默半晌才轉過身來，直視著她說道：「黎凡特商會──」
「不行。」
「妳甩不掉我的。」
「不行就是不行。」
「如果這麼說會讓妳高興，妳就繼續說吧。」
亞斯卓邁步走過她身邊，萊雅留在原地乾瞪眼。真不知道這麼討打的說話方式是誰教他的。
而她想問的終究問不出口。
其實她想問，亞斯卓是不是還沒有放棄追查巴瑞特。她想問，亞斯卓知不知道艾格妮絲的情況，對加百列又有什麼看法。
她就是問不出口。
一旦問出口，就等於承認她其實很擔心亞斯卓。
可是亞斯卓已經不需要她的保護了。即使這些年她把亞斯卓留在身邊，也不代表她能像豢養寵物一樣，長長久久地綁住他。就算是親手照料的雛鳥，也終有一天會飛向天空。
早在萊雅收留他之初，她就很清楚這一點。
他們終將分道揚鑣，無論她喜不喜歡亞斯卓選擇的方向。反之亦然。
她坐下來，凝望著牆上的雙刀。銀冷的刀面映出了她的倒影，像是一句恆久的提問。
***
天才剛亮，屋裡籠罩著一層清淺的柔光，伴著蟲鳥有一搭沒一搭的低唱，勒羅太太家的雞不時驟然一啼，又驟然安靜。亞斯卓輕手輕腳收拾著行裝，清點他慣用的符咒和水晶，腦袋裡不知想著什麼，臉色顯得陰鬱。
他腦袋裡的事想必很重要，萊雅站在樓梯口盯著他將近半個鐘頭了，他依然沒有發現。
在他正要開門的那一刻，萊雅出聲叫住了他。
亞斯卓顯然是真的沒發現萊雅，因為他整個人驚得一跳，回過頭時表情有些戒備。
「如果妳是要說關於黎凡特──」
沒等他說完，萊雅抬起手，有些彆扭地摸了摸他的頭。
做得笨拙死了，她暗想，卻不甘心收回手，最後又使勁揉了一把才放開。
被她那樣胡來地揉了一陣，亞斯卓竟然沒有生氣，原本的警戒神情消失無蹤，頂著亂翹的棕髮呆在原地。
正當萊雅想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過去時，亞斯卓忽然抬手撫平頭髮，嘴角隱約勾起心不甘情不願的微笑。
「我會小心的。」他說。
萊雅冷哼一聲，「知道就好。」她抓住亞斯卓的肩膀，強迫他轉身面向門口，接著用力推了他的背一下。「好了，快走。」
臨走前，亞斯卓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她姑且裝作沒聽到。
對女巫而言，想要掌握一個人的行蹤，未必需要親自出馬。實際走訪當然是最簡便直接的方式，但假如見不到本尊，她還有其他辦法。
換句話說，就是用巫術來窺探。
雖然在條件不足的情況下，窺探魔法陣的精準度未必夠高，但萊雅有自信至少能捕捉到加百列的位置，看看這個神出鬼沒的巫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然而在魔法陣第五次宣告空轉時，萊雅的信心開始動搖。她用右手往桌上一抹，拆散已經重新編織起碼三次的圓，魔法陣的銀光褪去，只剩下她用以當作陣型基底的鹽粒和月桂粉末靜靜躺在桌面上，像在奚落著她。
她盯著半透明的鹽粒，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捲著頭髮。
連續空轉的機率太低了，鐵定有什麼因素在干擾魔法陣。也許是加百列刻意施了什麼掩蔽身分的巫術，也可能是……
捲著頭髮的手指無意間觸到頸間的金屬鍊子。
萊雅抽出藏在衣領下的銀鍊，端詳接在銀鍊尾端的吊墜。這是她戴了好幾十年的護身符，打從戴上那一日就從未離身。
她沉吟良久，慢慢解下護身符，放在桌上。
說不定……
一瞬間閃過的靈光尚未凝聚成確切的念頭，便被一陣敲門聲打斷，對方力道很輕，聽來幾乎有些躊躇。萊雅顧不及收拾桌子，起身開門，有些詫異地對上愛瑪圓睜的大眼。
「萊雅姊姊，妳是不是在找那個新來的大哥哥？」
萊雅愈發訝異，側身讓愛瑪進門。
「妳怎麼知道？」她順手從廚房架上的糖果罐倒出一顆，遞給愛瑪。糖果的外形宛如粉紅玻璃珠，裡頭摻了治療暈眩症的藥水，萊雅總是替愛瑪備著一罐。
「哥哥跟我說的。」愛瑪含著糖果，左邊臉頰鼓起一球，像隻小倉鼠。「哥哥說，他今天會跟金色頭髮的大哥哥一起去找領主大人。」
蓋倫？跟加百列？去找領主？
這個組合有些出乎萊雅的意料，但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加百列與商會和教廷都有關係，既然如此，領主和他互有往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曉得蓋倫為何會牽扯在內。
當然，問愛瑪大概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愛瑪趴在桌上看萊雅泡茶，安靜得出奇，像是正觀察獵物的貓。直到萊雅把加了好幾匙糖的紅茶推給她，愛瑪才挺直背脊，在椅子上左右磨蹭了一番，猶豫地開口問道：
「柯文哥哥是屍鬼嗎？」
萊雅自己的茶杯在唇邊停住，和愛瑪大眼瞪小眼。
「當然不是。」她皺起眉頭，「誰告訴妳的？」
「好幾個人。」愛瑪又趴回桌上，把臉藏在杯子後面，只露出一隻眼睛偷看她。「大家說異端調查官就是專門來抓柯文哥哥的，所以其他屍鬼先跑來殺死柯文哥哥，因為屍鬼是世界上最冷血無情的種族。」
哪來的謠言，編出這一大篇鬼話的人到底有沒有邏輯？
「別理他們，那些人說的沒一個字可信。」
萊雅本想接著往下說，話到嘴邊卻卡住了。要從哪裡解釋起？「屍鬼」應該叫「維特羅族」？調查官根本沒打算要抓誰？還有柯文……
「……真想念柯文哥哥。」愛瑪小聲說。
「我也是。」萊雅也輕輕地說。
「但是哥哥不喜歡我一直說這件事。」
「這樣啊。」
「如果世界上沒有屍鬼就好了。」
看著愛瑪落寞的神色，萊雅原本想說些什麼，一陣天人交戰，到頭來終究什麼也沒說。
像這種複雜的事情，還是慢慢來吧。
她拍了拍愛瑪的頭。
小屋裡頭依然沒見著亞斯卓的蹤跡。她一面收拾從提亞婆婆家帶回來的藥草，一面考慮著是否該去打聽加百列的事，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縷流轉的銀色光芒。
她轉過頭，正巧瞥見那一行字在半空閃爍發亮。
隨時歡迎妳的到來。
在萊雅讀完的剎那，字跡消失，隨後浮現新的一行，像是有人用看不見的手在空中寫字：
我們仍持續尋找反擊之機。
又一次，字跡在萊雅讀完的瞬間消失無蹤，接著再無動靜。萊雅明白，對方正在等待她的回覆。
這段日子，她著手聯絡幾個舊識，一方面找回失聯已久的故人，另一方面也向外探出觸角──小心謹慎地打聽消息，試探、蒐集各式各樣的可能。一切都是祕密進行，甚至連亞斯卓也不知情。
最終的目標，當然就是黎凡特商會。
如果要以最簡單的詞彙來形容，她想做的無非就是復仇。
黎凡特商會藉著「生之水」不停壯大，香水瓶早已堆成了不知幾座山；但他們有辦法獲得如此空前的成功，靠的全是當初狠狠欺騙了她。
受騙上當的自己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她逃離商會，逃離丟臉的自己，躲進鄉野之中，最終在杜拉瓦村落腳，下定決心拋開過去。
顧好自己就行了，她本來是這麼想的。
可是，她再怎麼掩住雙耳，終究沒辦法對身邊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也許這就是最大的敗筆。如今的她再也沒辦法像當年一樣，全心全意沉浸在巫術的世界中了。
以維特羅人骨血精煉而成的生之水成了世人追逐的珍品，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但她一定還能再做點什麼。讓黎凡特商會的那個人從此無法笑得那麼猖狂、無法高枕無憂，這就是她想要的復仇。
但確切要採取什麼方式，還需從長計議。不急，她有很多時間。
萊雅從口袋掏出一枚藍晶，一角按在桌面上，打算以它代筆寫下回覆，剛寫了個開頭卻馬上收住，瞪著在桌上發亮的筆畫。
那是「亞」的開頭。
她伸手抹掉那幾筆，不知為何有些焦躁。
搞什麼，有什麼好擔心的。亞斯卓早就可以照顧自己了，不需要她的保護了。
真要說起來，萊雅對亞斯卓並沒有投注太多情感。說得直白點，起初真的只是一種不忍心看小動物被虐待的心情──看著兩個維特羅小孩縮在角落打顫，就算她再怎麼鐵石心腸，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獵人把他們帶走。
不過，留下亞斯卓並不代表她會提供多麼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既沒有那個才能，也沒有那個時間，這點她很早就對亞斯卓挑明了。
『不許依賴我。』
萊雅對仰頭看著她的亞斯卓這麼說。
『我能做的只有給你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其他我管不著。要是你成年之後還黏著我，我馬上就從世界上消失，讓你永遠找不到。』
這話可是她自己說的。如果現在換成她自己整天記掛著亞斯卓，死都不肯放手，豈不是很可笑嗎？
反正，亞斯卓不會有問題的。
亞斯卓還沒回來。
『不要讓亞斯卓接近黎凡特的那群人。』
加百列跟黎凡特商會有關。
「該死。」
萊雅低咒一聲，拋下藍晶，轉身大步走向門口，大力推開門，順著小徑走向廣場，一路氣勢洶洶。她滿懷殺氣地走過田野，滿懷殺氣地無視站在庭院向她打招呼的勒羅太太，滿懷殺氣地踏上廣場；在廣場一隅，幾個村人恰巧聚在一起談天，湯米率先注意到萊雅，毫無心機地笑著大聲打起招呼。
「萊雅姊！今天怎麼有興致出來閒逛──嗚啊！」
萊雅不等他打完招呼，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我找那個叫加百列的傢伙。」她盡可能壓抑情緒，以免顯露內心的急躁，結果是語調有如寒冰：「他平常都在哪裡？」
教堂、廣場、偶爾在酒館露臉，這是萊雅得到的答案。
「如果他沒被誰拉走的話。」一旁的麥可補充道。
萊雅挑起雙眉，表示疑問。不知麥可從她臉上瞧出了什麼，只見他面色唰地慘白，忙不迭解釋：「就是，畢竟他很熱心嘛，很多人遇上麻煩會找他幫忙，比如磨坊的杜蘭先生那天缺人手……」
是，知道了，加百列是個熱心公益、不求回報、絕對沒有不良居心的超級大善人。
萊雅僵著臉謝過他們（他們不知為何顯得更害怕了，哆嗦著要萊雅千萬別客氣），啟程踏上尋人之旅。究竟艾格妮絲的警告能相信到什麼程度，只要親眼見見加百列本人，萊雅心裡就能有個底了。
然而，當你心血來潮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全世界都會阻撓你。
明明杜拉瓦村是個只有幾百人的小村落，萊雅卻四處撲空。教堂司事茫然地對她搖頭（「加百列先生今天早上還在的，現在不曉得去哪裡了」），酒館女侍只對她攤了攤手（熱心的女侍轉頭便扯開嗓門吆喝：「加百列先生在不在──？」一眾酒客齊聲應道：「連個影子都沒見著──」），萊雅甚至去了磨坊兩趟，因為她聽說加百列還沒修好杜蘭的水車（結果她順手把水車給修了）。
一無所獲。誠如那一票酒客所言，連加百列的影子都沒見到。
萊雅空手而返，一面思考，一面在屋內來回踱著。這是她煩躁時的習慣動作，多年來始終改不了。
「喀答」一聲，萊雅抬起頭，恰巧與剛反手帶上門的亞斯卓對上眼。棕髮少年臉上閃過一絲倔強，抿住嘴唇，隨即恢復面無表情，一雙眼睛顯得特別無辜。
「回來啦。」萊雅說，同時暗罵自己只想得出這種廢話。
「回來了。」亞斯卓也答以廢話。萊雅心知肚明，這小子的溫順全都是裝出來的。
只見亞斯卓卸下背袋，解下雙刀掛回牆上，沉默半晌才轉過身來，直視著她說道：「黎凡特商會──」
「不行。」
「妳甩不掉我的。」
「不行就是不行。」
「如果這麼說會讓妳高興，妳就繼續說吧。」
亞斯卓邁步走過她身邊，萊雅留在原地乾瞪眼。真不知道這麼討打的說話方式是誰教他的。
而她想問的終究問不出口。
其實她想問，亞斯卓是不是還沒有放棄追查巴瑞特。她想問，亞斯卓知不知道艾格妮絲的情況，對加百列又有什麼看法。
她就是問不出口。
一旦問出口，就等於承認她其實很擔心亞斯卓。
可是亞斯卓已經不需要她的保護了。即使這些年她把亞斯卓留在身邊，也不代表她能像豢養寵物一樣，長長久久地綁住他。就算是親手照料的雛鳥，也終有一天會飛向天空。
早在萊雅收留他之初，她就很清楚這一點。
他們終將分道揚鑣，無論她喜不喜歡亞斯卓選擇的方向。反之亦然。
她坐下來，凝望著牆上的雙刀。銀冷的刀面映出了她的倒影，像是一句恆久的提問。
***
天才剛亮，屋裡籠罩著一層清淺的柔光，伴著蟲鳥有一搭沒一搭的低唱，勒羅太太家的雞不時驟然一啼，又驟然安靜。亞斯卓輕手輕腳收拾著行裝，清點他慣用的符咒和水晶，腦袋裡不知想著什麼，臉色顯得陰鬱。
他腦袋裡的事想必很重要，萊雅站在樓梯口盯著他將近半個鐘頭了，他依然沒有發現。
在他正要開門的那一刻，萊雅出聲叫住了他。
亞斯卓顯然是真的沒發現萊雅，因為他整個人驚得一跳，回過頭時表情有些戒備。
「如果妳是要說關於黎凡特──」
沒等他說完，萊雅抬起手，有些彆扭地摸了摸他的頭。
做得笨拙死了，她暗想，卻不甘心收回手，最後又使勁揉了一把才放開。
被她那樣胡來地揉了一陣，亞斯卓竟然沒有生氣，原本的警戒神情消失無蹤，頂著亂翹的棕髮呆在原地。
正當萊雅想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過去時，亞斯卓忽然抬手撫平頭髮，嘴角隱約勾起心不甘情不願的微笑。
「我會小心的。」他說。
萊雅冷哼一聲，「知道就好。」她抓住亞斯卓的肩膀，強迫他轉身面向門口，接著用力推了他的背一下。「好了，快走。」
臨走前，亞斯卓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她姑且裝作沒聽到。
對女巫而言，想要掌握一個人的行蹤，未必需要親自出馬。實際走訪當然是最簡便直接的方式，但假如見不到本尊，她還有其他辦法。
換句話說，就是用巫術來窺探。
雖然在條件不足的情況下，窺探魔法陣的精準度未必夠高，但萊雅有自信至少能捕捉到加百列的位置，看看這個神出鬼沒的巫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然而在魔法陣第五次宣告空轉時，萊雅的信心開始動搖。她用右手往桌上一抹，拆散已經重新編織起碼三次的圓，魔法陣的銀光褪去，只剩下她用以當作陣型基底的鹽粒和月桂粉末靜靜躺在桌面上，像在奚落著她。
她盯著半透明的鹽粒，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捲著頭髮。
連續空轉的機率太低了，鐵定有什麼因素在干擾魔法陣。也許是加百列刻意施了什麼掩蔽身分的巫術，也可能是……
捲著頭髮的手指無意間觸到頸間的金屬鍊子。
萊雅抽出藏在衣領下的銀鍊，端詳接在銀鍊尾端的吊墜。這是她戴了好幾十年的護身符，打從戴上那一日就從未離身。
她沉吟良久，慢慢解下護身符，放在桌上。
說不定……
一瞬間閃過的靈光尚未凝聚成確切的念頭，便被一陣敲門聲打斷，對方力道很輕，聽來幾乎有些躊躇。萊雅顧不及收拾桌子，起身開門，有些詫異地對上愛瑪圓睜的大眼。
「萊雅姊姊，妳是不是在找那個新來的大哥哥？」
萊雅愈發訝異，側身讓愛瑪進門。
「妳怎麼知道？」她順手從廚房架上的糖果罐倒出一顆，遞給愛瑪。糖果的外形宛如粉紅玻璃珠，裡頭摻了治療暈眩症的藥水，萊雅總是替愛瑪備著一罐。
「哥哥跟我說的。」愛瑪含著糖果，左邊臉頰鼓起一球，像隻小倉鼠。「哥哥說，他今天會跟金色頭髮的大哥哥一起去找領主大人。」
蓋倫？跟加百列？去找領主？
這個組合有些出乎萊雅的意料，但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加百列與商會和教廷都有關係，既然如此，領主和他互有往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曉得蓋倫為何會牽扯在內。
當然，問愛瑪大概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愛瑪趴在桌上看萊雅泡茶，安靜得出奇，像是正觀察獵物的貓。直到萊雅把加了好幾匙糖的紅茶推給她，愛瑪才挺直背脊，在椅子上左右磨蹭了一番，猶豫地開口問道：
「柯文哥哥是屍鬼嗎？」
萊雅自己的茶杯在唇邊停住，和愛瑪大眼瞪小眼。
「當然不是。」她皺起眉頭，「誰告訴妳的？」
「好幾個人。」愛瑪又趴回桌上，把臉藏在杯子後面，只露出一隻眼睛偷看她。「大家說異端調查官就是專門來抓柯文哥哥的，所以其他屍鬼先跑來殺死柯文哥哥，因為屍鬼是世界上最冷血無情的種族。」
哪來的謠言，編出這一大篇鬼話的人到底有沒有邏輯？
「別理他們，那些人說的沒一個字可信。」
萊雅本想接著往下說，話到嘴邊卻卡住了。要從哪裡解釋起？「屍鬼」應該叫「維特羅族」？調查官根本沒打算要抓誰？還有柯文……
「……真想念柯文哥哥。」愛瑪小聲說。
「我也是。」萊雅也輕輕地說。
「但是哥哥不喜歡我一直說這件事。」
「這樣啊。」
「如果世界上沒有屍鬼就好了。」
看著愛瑪落寞的神色，萊雅原本想說些什麼，一陣天人交戰，到頭來終究什麼也沒說。
像這種複雜的事情，還是慢慢來吧。
她拍了拍愛瑪的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