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哈哈哈哈哈。」吳炳鑫看到那個東西之後就狂笑不止，誇張的笑聲從他進門後就沒有停歇過，如果世界上有人會因為笑太多而死，對吳炳鑫來說就是今天了。

今天，也是對TW-23-1嘗試性接觸的第七次實驗，目標是要降低她對於周遭環境的緊張感。

「所以你是認真的，你要穿上那個東西。哈哈哈哈。」吳炳鑫設法在笑聲的空隙中從嘴巴中迸出這幾句話來：「這份實驗研究記錄一定要拷貝一份給我，我覺得我可以看一輩子。」

「依據保密原則，對異常的實驗研究紀錄不對外供私人使用。」趙鶴凌平常就扳著張臉，但被吳炳鑫這麼一鬧，僵硬的程度簡直堪比平底鍋底。

「不不不，這真是太經典了，太值得記錄了。北區第四中心研究處副處長趙鶴凌居然要在今天穿布偶裝逗小孩子玩。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吳炳鑫指的是放在房間正中央推車上，現在用透明塑膠袋罩著的遊樂園布偶裝，大耳查布。

大耳查布外觀乍看之下像隻猴子，但卻有著醒目的圓形大耳朵在頭顱的兩側，除了正前方的臉呈現皮膚色外，全身上下都被深棕色的軟毛覆蓋。

這也是趙鶴凌讓幹員們是去搜尋市面上能找到最像魔神仔外觀形象的布偶裝了，也順道帶回同造型的配套玩偶和繪本。

「這是為了突破TW-23-1的心防。」趙鶴凌從走廊上透過單面窗戶看著裹著毛毯縮在角落的小女孩。

她把全身包在毛毯中，只留下一個縫隙觀察空無一物的的白色水泥收容間和那道黑幢幢的鐵門，隨時警惕周遭，完全不像個小女孩該有的樣子。

這個狀況從她下山以來都沒有變過，足足已經過了二個星期。按趙鶴凌和醫療小組的推算，小女孩只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甚至走到精神崩潰的程度。

趙鶴凌與管理處的同仁討論過是否就把TW-23-1當成是普通的小女孩就好，把她轉移到一般的地方，不需要如此嚴加查看，但她畢竟是第一個從魔神仔手上回收的實體，委員會至今也不清楚魔神仔的生成原理，萬一她突然變成魔神仔怎麼辦？

最終這項提議送交到委員會手上時因為證據不足和風險太大而被否決了。

甚至，還出現將TW-23-1安樂死後解剖的聲音。

這似乎是風險最小的辦法，但對於TW-23這個異常的認識又重新回到原點，趙鶴凌完全無法贊同在什麼情報都沒有獲得的情況下，竟輕率處理掉這個樣本，這是委員會內部的懦弱，也是對人類這些年來對於異常的探求的一種侮辱。

而且當初在山上，趙鶴凌親自承諾過要把TW-23-1平安扶養長大，如果真讓委員會處死TW-23-1，難保魔神仔不會直接出現把他給壓成碎片。

所以趙鶴凌說服委員會多給他一些時間嘗試，至少讓TW-23-1願意溝通，讓她放下戒心，更像個人類，而不是躲在角落低嚎的野獸。

「別笑了，幫我穿上布偶裝。」趙鶴凌看著眼前仍究狂笑不已的吳炳鑫，真心覺得再不阻止他就會自己笑到窒息而死。

不，或許這樣死了更好。

吳炳鑫聞言旋即收起了笑容，速度快到讓趙鶴凌以為他先前的狂笑都是裝的，卻又好像在按耐著什麼。

在他的幫助下，趙鶴凌費了番功夫才套上了大耳查布的布偶裝，內層的塑膠夾層很不透氣，搭上外部毛茸茸的材質，即使身處長年氣溫在二十度以下的地下室都感覺悶熱。

整個布偶裝最礙手礙腳的是那對大大圓形頭部搭配上大大的招風耳，內部用上大量鐵絲才把它們支撐在頭顱兩側，不至軟趴趴的下垂，但總重量直逼十公斤以上，搞得整個布偶頭重腳輕的。

「對對對，這樣穿起來好看，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吳炳鑫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個拍立得相機：「我要成為第一個見證趙鶴凌穿上布偶裝的人啦！」

「委員會內禁止私人拍照。」趙鶴凌伸手要搶過吳炳鑫手中的相機，但吳炳鑫跟猴子一樣動作敏捷，穿了布偶裝的趙鶴凌行動又極其不便，連抓了好幾把都未能得手。

「別動別動，再亂動照片會糊掉。」吳炳鑫按下了快門：「我說真的，不然耳朵就要掉下來了。」

趙鶴凌怕耳朵真的掉下來，費盡功夫弄到的布偶裝就要毀於一旦，只能氣噗噗地站在原地，雙手叉腰用裝上動動片的渾圓大眼瞪著吳炳鑫。

「這個姿勢太棒啦！」他又按下了快門。

「你夠了！」

胡鬧一陣後，吳炳鑫才心滿意足放下手中的拍立得，招呼在其他房間中的同仁們準備開始對TW-23-1的接觸實驗。

「TW-23-1第七次接觸實驗開始。」趙鶴凌對著在布偶裝內預先裝好的對講機說。

他和陪同的外勤幹員站在雙層鐵門外，先打開第一層讓趙鶴凌拖著臃腫的布偶裝塞入隔間中，待第一層大門重新鎖上後，再由趙鶴凌打開第二層鐵門進入人型收容間中。

趙鶴凌緩緩走到房間的正中央，然後坐了下來。 一方面是因為這件布偶裝操作不便，另一方面是擔心嚇到蜷縮在角落的小女孩。趙鶴凌就是死馬當活馬醫，全都指望這件布偶裝能發揮效果。

他知道小女孩醒著，只是整個人躲在軍綠色的毯子下方，用稚嫩的雙眼觀察著他。

然後毯子底下發出一個尖細稚嫩的聲音。

「吼吼？」

那是趙鶴凌第一次聽見TW-23-1的聲音。

「我不是吼吼。我是…..。」趙鶴凌猶豫了一下，他只能猜測吼吼應該是TW-23：「我是吼吼的朋友。」

「吼吼呢？」

TW-23-1對於趙鶴凌似乎仍充滿戒心，不願意離開她窩著的角落，但至少願意開口說話了。

「吼吼讓我照顧妳。」

「那吼吼呢？」TW-23-1不願放棄繼續追問，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趙鶴凌穿的布偶裝。

「它….。」趙鶴凌沒料到TW-23-1會如此堅持：「它暫時離開，你先住這。」

TW-23-1身體明顯往後縮了一下，並不大相信趙鶴凌的說詞。

趙鶴凌伸出手，上面放著一把桑葚：「桑葚，要不要吃？」

看到桑葚，加上連續好幾天因恐懼而缺乏進食早已飢腸轆轆，TW-23-1披著毯子，慢慢靠近趙鶴凌，伸出手拿他手中的桑葚，像隻小貓般輕輕一抓又躲回原本的位置，。

「吼吼說妳愛吃這個。」趙鶴凌說：「之後妳每天都有很多可以吃。」

「吼吼不要我了？」吃了些桑葚，TW-23-1恢復了些體力，但聲音仍微微顫抖。

「沒有。」趙鶴凌說：「妳之後會再看到他的。」

然後TW-23-1不再說話，趙鶴凌似乎有聽見毯子下傳來細微的啜泣聲。

至少她願意說話，吃我手上的東西了。趙鶴凌心想，和前幾次接觸實驗相比是很大的進展。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TW-23-1所在的收容間。悶熱的布偶裝下他早已滿身大汗，恨不得早些脫下這身沉重的裝備。

「別走。」細弱的聲音從毛毯下傳出。

趙鶴凌坐下了，靜靜守在原地，直到毯子中傳來平穩的鼾聲才離開收容間。


此次會面之後，TW-23-1總算降低對委員會人員的心防，開始正常進食，並願意在有穿著大爾查布布偶的趙鶴凌陪同下進行測試和相關實驗，記錄她所知的魔神仔。

TW-23-1並沒有展現出任何異常特性，她只是恰巧被魔神仔收養的小女孩，但她的出現，卻間接反映出魔神仔或許不如過去檔案中描述如此敵視人類。

趙鶴凌下了如此的判斷。

※※※

「你聽說了嗎？」吳炳鑫撞開趙鶴凌辦公室的大門，逕自衝到他的辦公桌前。

「你沒敲門。」趙鶴凌頭都沒抬，拿著原子筆繼續埋頭於木桌上的報告。

趙鶴凌的辦公桌上整齊地堆放了數堆比人高的卷宗，身後的灰色鐵櫃上堆放滿了前陣子送來祝賀趙鶴凌榮升處長的各式禮品，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尊木製的丹頂鶴雕像，雙翼展開似乎隨時準備起飛。但趙鶴凌本人似乎對於這些禮品不怎麼在意，包裝紙都沒拆封，繫在木鶴脖子上的賀卡也未取下。

「委員會那些人打算要處理掉TW-23-1，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嗎？」吳炳鑫無視趙鶴凌的回答，連珠炮似的繼續說下去，但趙鶴凌不為所動，只是繼續寫著手邊的東西。

「我有收到消息了。」趙鶴凌說。

「那你還不做些什麼，趁命令正式發布前都還有轉圜的空間吧？」吳炳鑫大聲說，雖然趙鶴凌一直以來都是這種冷冷的態度，但他以為TW-23-1對趙鶴凌來說不一樣，他應該會多做些什麼。

「TW-23當初在山上把那孩子託付給我們可不是希望發生這種事，這樣你還有臉踏上景月山嗎？」

但，趙鶴凌沒有正面回應。

「莫非？」吳炳鑫臉色一變，雙手俯身向前用力拍在趙鶴凌桌上：「你在報告裡到底寫了什麼？」

吳炳鑫沒有看過趙鶴凌提交對於TW-23-1的評估報告，作為外勤組組員那本就不是他會看到的東西，但他有空時就會去看趙鶴凌安排的接觸實驗，從趙鶴凌的言談中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甚至，他覺得趙鶴凌對於和TW-23-1相處的過程感到十分開心，應當不會棄那名小女孩不顧。

趙鶴凌這時才抬起頭看向吳炳鑫。

「我會設法收養她。」

語畢，趙鶴凌就繼續低頭寫報告。

「收養？」吳炳鑫完全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字眼會在他的生活中迸出來，特別是從趙鶴凌口中。

「你是認真的？」過了半晌吳炳鑫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你怎麼會有這個想法？」

吳炳鑫完全沒有預料到趙鶴凌會做出這個決定，過去幾年來趙鶴凌跟喜歡小孩這兩件事情是絕緣的兩個字，他很懷疑趙鶴凌懂不懂的養小孩是怎麼一回事。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吳炳鑫覺得與其給趙鶴凌領養，不如真的讓委員會處理掉算了。

「這只是遵守與TW-23的約定。」

「TW-23-1會在我的監護下長大，並進入委員會工作。她的一生都會在委員會的視線底下。」

委員會招募人員其中一個重要來源就是直接與異常接觸過的人，而TW-23-1確實符合這個資格。

「但──。」吳炳鑫本想繼續追問，應該有比趙鶴凌直接收養更好的辦法，可是依照他對趙鶴凌頑固個性的了解，這件事他決定了就是決定了。

「委員會那幫傢伙你打算怎麼辦？他們不會輕易改變決定的。」

「我還有一些人脈可以使得上力，只要掌握正確的利害關係，這點小事還是可以處理的。」趙鶴凌在先前不斷振筆疾書的文件末尾上簽名，然後遞給吳炳鑫。

「既然來了，就幫我跑一趟腿。放入信封後拿給莊秘書。」

趙鶴凌直接把文件遞給他，一點也沒有要遮掩其中內容的意思。吳炳鑫能清楚看見封面上寫著TW-23-1收容企劃書幾個大字。

按捺著直接在趙鶴凌面前翻閱的衝動，吳炳鑫只能點了點頭，快速退出趙鶴凌的辦公室。

他知道趙鶴凌不會再跟他多說什麼，而這份文件的收件人，莊秘書，是負責協調委員會內部各項重要會議和規劃的核心人物，趙鶴凌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是不會送出這份文件的。

而這份文件的內容，正是趙鶴凌對TW-23-1規劃的收容措施：在過去多次實驗中，TW-23-1並未展現其異常能力，被研究處判定為普通的小女孩。她會被公關處清除所有的記憶，然後設定為出了車禍父母雙亡的小女孩，交由趙鶴凌收養並就近監視，觀察其成長過程中是否有出現任何變化，在長大後就安排其進入委員會工作。

換言之，這本企畫書規劃了TW-23-1下半輩子的人生，都將在趙鶴凌和委員會的監視下活著。


「而TW-23-1被取名為林子燕。」吳炳鑫對眼前已經長大成人，曾經被稱呼為TW-23-1的女孩說：「那就是妳。」

林子燕向後踉蹌了兩步，倒在長滿青苔的水泥壁上。這個祕密居然瞞了她二十幾年，趙鶴凌從小對她的教育，很早就帶她進入委員會的研究設施參與一些低危害的研究案，都是對她收容措施的一環。

伴隨著吳炳鑫的話語，過去被公關組消除的記憶也從腦海深處湧現，被她稱為「吼吼」的巨獸回憶清晰起來，過去吼吼帶著她在山上採果子，看從地平線升起的太陽。

她怎麼能忘記這些回憶。

但當林子燕想要努力向前抓住這些懸浮在思緒中，隨時都會消失不見的回憶碎片時，委員會記憶消除的副作用向她襲捲而來，林子燕順著牆壁倒下，昏死在水泥屋的落葉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