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旅途的終點　（上）

　　李亞弘和程雨嫣繼續在大街上奔跑。
　　這天都還未到黃昏時刻，他們便無時無刻不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後頭跟蹤、監視著他們。街上依然不見任何一個正常的活人，因此他們感覺到的視線絕非善類。
　　無意間進入一條陌生的巷道，民宅拉下的鐵捲門上，以及路旁停佇的汽車窗上，皆貼著寫有「售」字的長方型紙張。紙張殷紅的血色在逐漸昏暗的天色壟罩下，讓整個環境更是像極了陰氣極重的鬼都。
　　「怎麼會這樣？」看前方竟是條死路，兩人心急間低語幾句，一回身，那些「售」字卻都變成了「住口」。
　　「別看，看著我就好。」李亞弘不希望程雨嫣因那些字而胡思亂想，於是想法子讓她轉移注意力。
　　程雨嫣點點頭，望向他那張極好看的臉。
　　他緊緊牽著她的手，兩人日益消瘦的身軀在稀淡的月光下留下長長的影子。
　　身心的疲憊令他的眼皮不斷加重，雙腿也像是綁上鉛塊似的。一個趔趄，險些拉著她一起跌倒。
　　及時站穩後，他捏捏眉心，隨即想到什麼，從口袋裡挖出一個迷你的瓶子。他打開瓶蓋，在太陽穴和人中處輕抹一下。
　　程雨嫣知道那是綠油精，苦笑道：「你還隨身攜帶這東西？」
　　「當初知道高雄小黑蚊多，怕你被叮咬，出發前特地買的，結果放在口袋裡就忘了。」他則是露出有點傻呼呼的笑容。
　　「擦在眼睛旁邊，不辣嗎？」她光是在旁邊看都覺得痛。
　　「有點。」他用力眨眨眼，「可是辣出眼淚後就舒服多了，頭腦也變得很清醒。」
　　見他如此，她的目眶都跟著濕潤，「下次換我帶著你跑。」
　　他搖頭，「我現在這樣，才能逼自己忘記許多事情，對我來說反而比較好。」
　　會如此不顧性命，想保護程雨嫣自然是主因，但也有一小部分是想懲罰自己。過去的他讓程雨嫣失望了，現在的他，又只能眼睜睜看著朋友相繼死去——無論他們的離去是不是因為他。
　　而且也如他所說，他需要讓自己身陷險境，來忘卻許多擾心之事，譬如黃家父母傷心欲絕的模樣、張家文被帶走時的淒厲慘叫聲、何強飛被他陷害時錯愕絕望的表情，以及這個恐怖怪異的世界哪裡才是盡頭，自己又何時能返回原來的世界，這種種的問題。
　　「你……」程雨嫣剛開口，神色驟變，下一秒，她伸手用力推開李亞弘。幾乎是李亞弘被推倒的同一時間，一個黑影撲了過來，恰恰就撲向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程雨嫣自己也沒忘記閃躲，可畢竟錯失了最佳的時機，因此未能完全避開，只感覺有什麼東西劃過她的小腿，緊接著襲來的便是一陣劇痛。
　　「雨嫣！」李亞弘慌忙起身，這才看清襲擊他們的是何物，原來是一個臉白光滑如面具的陌生男子，卻是呈現倒立的姿態，高舉雙腿，用雙手走路，頸部則彎折到一個十分詭異的角度，以至於能正臉面對這兩個活人。
　　在此之前，李亞弘無論遇到什麼，都僅是一個勁兒地帶著心愛的人逃跑，此時不得不挺身對抗，他也只能把身邊所有能當作武器的東西全部投擲出去。
　　程雨嫣想幫忙，無奈小腿上的傷勢讓她連起身都有困難。等她好不容易站起來時，那怪物似的男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很痛吧？我揹你。」沒給她拒絕的機會，李亞弘兀自行動起來。
　　程雨嫣也知道拒絕無用，反而更容易拖累他，遂依他的意思，攀上他的肩背。
　　李亞弘揹著她離開這條死巷，走沒多遠，程雨嫣開始聞到一股血腥味。原以為是她自己的傷勢造成的，隨後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伸手往他的臉側一抹，方知滑過他臉龐的溫熱液體不是汗，而是血，深紅的鮮血。
　　「你受傷了？快放我下來，讓我看看！」程雨嫣著急喊道，李亞弘卻彷彿沒聽見般，不曾慢下腳步。
　　程雨嫣還想再說一遍，結果沒多久，李亞弘雙腿一軟，竟緩緩倒地，連帶使得她也跟著摔倒。再往他臉上一瞧，他雙目輕閉，呼吸均勻，卻是任她怎麼叫喚都沒有反應，且額上的傷口仍在出血。
　　「喂！你……你不能死啊！」怕他不久便會離她而去，她險些亂了方寸，半晌終於想起待在外頭有多危險。
　　雖然室內不一定安全，可多少能夠縮減防禦範圍。她忍住腿部劇痛，吃力地拖著李亞弘的身軀，花費好一番工夫，才將他移到旁邊的民宅內。
　　確定門窗都已鎖緊，她又將他抬到沙發上，然後一跛一跛地到處翻找出所有能用的藥品和繃帶，有些笨拙地為他療傷。待他的傷口包紮好，她才開始處理自己的小腿。
　　做完這一切，體力不支的她也不由癱坐在沙發旁邊，漸漸睡去。
　　數個小時過去，天終於亮了。
　　程雨嫣仍在睡夢中，一雙羽睫偶爾輕輕顫動。忽地，一種溫柔的觸感撫上她的臉頰，她悠悠轉醒，卻見李亞弘不知何時已起身，正坐在她的身旁，笑吟吟地收回撫摸她臉頰的手。
　　「你沒事了？」
　　「嗯，如果你是指我頭上的傷，除了還有點痛以外，應該是沒有大礙了。你呢？腳還疼嗎？」
　　「我想應該跟你差不多吧，就只是還有點痛而已。」程雨嫣說著說著，神色浮現一抹不滿，「你昨晚突然倒下，嚇死我了。你受傷也不告訴我，逞什麼強？我還以為你要死了。」
　　「以前我惹你生氣，你總罵我『要死了你』，現在反而捨不得了？」他的眉眼間笑意更濃，「沒事，我昨晚只是太累，不小心睡著了。」
　　「沒騙我？」
　　「沒有。」
　　「真的沒騙我？」
　　「真的沒有。我這不是好好的嗎？」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多了幾分鄭重，「自從我發現自己來到這裡……我是說，自從發生這麼多事後，我沒一天睡得安穩，昨晚睡得最香最熟的一次。雨嫣，謝謝你。」
　　「沒有。」她低下頭，片刻才說：「你為我做這麼多，我都沒說什麼。你現在向我道謝，我只會覺得被羞辱，所以一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好。」李亞弘暗自為她這番話感到高興。過去，他總要戰戰兢兢地揣摩她的心思，討她歡心，到頭來還是不明白她在想什麼；現在，她卻能主動說出自己真正的感受，而不是暗自埋下地雷任他去闖，這讓他心裡舒坦許多。
　　打從程雨嫣第二次背叛他，與何強飛勾搭在一塊，對他卻是極為冷淡，他便有好多話想要跟她說。儘管眼下還無法回到原來的世界，可就現實情況來看，或許反而只有眼前的這個程雨嫣願意好好聽他說。
　　「你還記得我們兩個上一次來高雄玩的事情嗎？」他陷入回憶裡，說：「我們在市區閒逛，沒想到一隻獼猴忽然搶走你手上的袋子，還害你差點受傷。我很生氣，想幫你搶回來，你卻說，是我們人類侵佔了牠們住的地方，還影響了牠們的生存方式，你心裡很過意不去，所以袋子裡的那點食物就權當過路費送給牠們了。」
　　「我對動物都比對你好。」她自嘲道。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每次看到電影裡有可愛的動物死亡，都忍不住難過，甚至傷心落淚，可同樣是在電影裡死了一堆人，反而無感。」他笑道：「所以我才會越來越愛你。」
　　初交往時，他倆還會一起撿回受傷虛弱的流浪貓狗，悉心照顧一番，待牠們恢復健康，又在網路上公開送養，幫忙尋找能夠照顧牠們一輩子的人。黃肖莉也知道兩人愛動物到這種程度，所以才會說他們是動保人士。
　　可自從接連遇到隨意放養，導致貓狗出車禍喪生，以及假認養真虐待的人後，李亞弘和程雨嫣便不再這麼做了，這是較為傷心的回憶。當然，快樂溫馨的回憶也是很多。
　　他曾經對她說，她的個性像貓，雲霧般的捉摸不定，她則說他比較像狗，傻傻憨憨憨的，一旦認定了照顧牠的家人，就會死心眼地跟隨一輩子。
　　約莫是同時想起這些往事，他們很有默契地輕笑出來。
　　「我們……還回得去從前嗎？」倏地，他斂起笑容，低聲問。
　　「為什麼要回到從前？」她問，「那樣所有不好的事情不就要重新上演一次？」
　　他愣了愣，一時間竟是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自己從來不養寵物的原因嗎？」沒理會他的反應，她逕自又問。
　　他想了想，說：「因為寵物死掉，你會傷心，更沒有把握在寵物年老時，能好好照顧牠們。」
　　「是啊。」她抱膝幽幽道：「動物老了，會失能，無法行走、隨地便溺都是常有的事，所需要的醫療費用也無法預估。所以，我曾經連結婚都不想。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是人？我不相信會有那麼一個人，能在我生活無法自理的時候繼續照顧我，或是能讓我有耐心和意願照顧失能的他。」
　　「但是，」停頓一會兒，她轉頭望向他，目光正好對上他的雙眼，「經過這幾天的事情，我發現，如果是你的話……」
　　話猶未了，她已然無法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的唇已情不自禁地湊上來，堵住她的口。
　　她沒有拒絕，反而配合他變換角度，越吻越深，吻到一度忘記呼吸，甚至彼此都不由自主地認為，如果就這樣死去　或許會更快樂。
　　這陣子接連不斷的事故，令人覺得每天都像是世界末日一樣，然而兩人在患難中的朝夕相處、相依相伴，反而讓程雨嫣看見了最值得自己珍惜的事物為何。
　　此刻若不是彼此都有傷在身，肯定會更進一步，纏綿一回。
　　無論如何，對李亞弘而言，這個世界終歸是沒有那麼令人絕望的。